傻姐

我有个姐姐，她是个傻子，也是个哑巴。

姐姐比我大四岁，从我记事起她便不会说话，着急了只会“啊呜啊呜”的叫。她的头发永远是乱糟糟的，像一堆枯黄的干草。她看见人会傻乎乎的笑，漏出一排并不洁白的牙齿。我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她。

那时候我刚上小学，傻姐自然是不用上学的，但是每天我放学的时候她都会到学校门口接我。我很讨厌她去接我，因为同学们看到她肯定会一起嘲笑她，嬉骂她。她什么都不懂，别人骂她她还在傻傻的笑。可我听得懂，她让我感觉很没有面子。所以每次回家的时候我总会躲在人群中假装不认识她，她却每次都能从人群中找到我。到后来同学都知道了她是我姐姐，每到放学的时候同学们看到她都会对我说：看，你的傻姐又来接你了。然后一起笑着把我往傻姐那推。傻姐还是嘿嘿的笑，伸出她脏兮兮的手去接我的书包，或者摊开手掌给我一些她从山上采的野果子。我感觉在同学面前十分的丢人，逃也似的跑回家去，而傻姐也紧紧的跟着我后面跑。

姐姐

有一次放学，还没出学校门，我就听到有几个高年级的同学编排了几句话：傻大姐，傻小子，将来娶个傻媳妇，一家都是大傻子！他们一起高声喊叫一边大笑。我压抑了很久的羞耻感再也忍不住的爆发起来，我挥舞着拳头和那几个高年级的打了起来。然而我根本打不过他们，我被他们骑在身上揍。这一幕被在门口等我的傻姐看到了，她咆哮着疯了一样的冲了过来，我不知道干瘦的她哪来的力气，她抓起骑在我身上的同学把他们一个个扔了出去，然后拼命一样往她们身上又抓又咬，嘴里还发出听不懂的吼叫，面目狰狞。那几个高年级同学被吓坏了，赶紧逃跑。而鼻青脸肿的我心里则委屈万分，我恨她！如果不是她，同学们也不会嘲笑我！我哭着跑回了家，她还是紧紧的跟在我后面。到了院子里之后我一边哭一边把书包里的书都向她砸去。为什么你是个傻子？为什么你要跟着我？你滚啊你！傻姐也不知道躲，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任由我出气。后来父母听到动静从屋子里出来，我被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我和傻姐吵架，不论青红皂白，我都是被训斥的那一个。那时候的我想不通为什么父母亲要偏向一个傻子。

傻姐虽然很讨人厌，但是她却有一件我当时梦寐以求的东西，那是一套彩色蜡笔。小时候的农村很穷，温饱还是问题，很多孩子连学都上不起。而像彩色蜡笔这种东西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一种奢侈品。我向父母讨要了好多次父母都没有给我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傻姐却有一套。虽然蜡笔是用来画画的，但是傻姐从来不用它，而是用一块布条把它包裹好藏在柜子里。有一次我又有一个同学买了一套蜡笔向我炫耀，攀比的念头像一朵羽毛在挠我欲望的痒。那天我趁傻姐在院子里玩，我偷偷地把她的蜡笔取了出来，把它藏在衣服底下贴着肚皮放着，想悄悄地拿出去给同学炫耀。可是在我经过院子的时候，蜡笔突然从我的衣服里掉了出来，傻姐看到了蜡笔，嚎叫着跑过来。我脑子一热赶紧拿起蜡笔想往外跑。可傻姐也抓住了蜡笔，我们两个互不相让，蜡笔盒子却经不起这样折腾，一下子被撕烂了，蜡笔散落了一地。这时候我发现傻姐呆住了，她动也不动地盯着地上的蜡笔，就像失了神一样。傻姐平常也会哭，是那种嚎啕大哭。可这次她并没有哭，她没有表情，面如死尸，只有两行眼泪从沾满泥灰的脸颊上如蚯蚓一样滑落。我从来没见她这样过，吓得也不敢去动蜡笔。那一次我挨了我父亲一次严厉的毒打。蜡笔后来又被傻姐整理好，放进了柜子里。而我再也不敢有去动她蜡笔的念头。

蜡笔

夏天的农村十分的闷热，大人们吃完午饭一般都会去树林里乘凉。而池塘则是我们小孩子们的游乐场。我们后山就有一个大池塘，每到天气炎热是我们都会去里面洗澡。那天就是一个普通的下午，我和小伙伴们像往常一样相约去池塘洗澡，傻姐也跟着我们。我和小伙伴们在池塘里嬉戏打闹，傻姐则在岸上自己玩。那年有一家人盖房子需要用土来垫地基，他便趁着池塘里没水的时候从池塘底挖了一部分土。后来来水后那片区域就成了一块深水区。小男孩们天生就会有一种想冒险的精神。那天我们几个小伙伴打赌谁敢到深水区那游一个来回谁就是勇士。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都去游了个来回，最后就剩我自己了。我当然不能丢了面子，我鼓起勇气也向深水区游了过去，可我水性很不好，游了一半我就觉着有些体力不支，但我想到回去的话会被他们笑话，我便硬着头皮继续向前游。当我游到目的地准备回头时，我发现我的右脚突然抽筋了，我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下沉，我拼命地挥舞着双手喊救命，可是水马上就灌进了我的鼻子和嘴巴。我感觉好难受，我想抓住一切能把我浮出水面的东西可却又什么都抓不住。我最后的一个念头是：完了，我要死了。

后来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我在岸上，周围围了一群人，有我的父亲和母亲，母亲哭的很厉害。我好害怕，也哭了起来。可是过了一会我发现周围好像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问母亲，傻姐呢？母亲不说话，还是哭。

傻姐死了。那天傻姐看到我溺水，毫不犹豫的跳进了水里把我举了起来，她忘了她根本就不会水，小伙伴们把我拉到了岸上，可傻姐却没能救过来。

农村未成年的小孩死了没有葬礼，没有仪式，甚至没有坟头，只有自己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傻姐被葬在了我们祖坟的旁边，但爸妈却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头，看着很不协调。然而当时的我并没有感觉特别悲伤，尤其在放学的时候我甚至还有些轻松，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因为傻姐嘲笑我了。而她的蜡笔则被我拿出去和小伙伴换了麻糖，那是一种零食。那天我回到家，我看到父亲铁青着脸坐在堂屋里。原来他们在整理傻姐的遗物时发现那盒蜡笔不见了。父亲大声的质问我是不是拿走了，我颤颤惊惊地告诉他蜡笔被我拿走换了吃的。父亲那天真的是暴怒，他拿起了皮带抽我。虽然我经常挨打，可这次我也不服气，我一边哭一边倔强着问父亲，为什么你们那么偏爱她？那蜡笔我为什么不能拿？她都死了你还要这么护着她？

从未哭过的父亲当时竟忍不住抽泣了起来，他拼命想要把那混浊的眼泪擦干净，可眼泪还是一滴又一滴的流了出来。那天，父亲把我带到姐姐的坟前让我跪下，然后告诉了一个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真相。

原来我姐姐生下来时并不是哑巴，也不傻，她是个正常的小姑娘，本应该享受正常的人生。可那几年计划生育执行的十分严格，我父亲是单传，他十分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而且在农村如果你没有儿子你会被邻居看不起。可他们已经有了我姐，不能再要孩子了。而且当时据说有些地方正在执行强制结扎，父亲眼看着香火到他这就要断了，他去找村长商量。村长告诉他政策很紧，就算我母亲怀上了也得去拉去流产。除非你第一胎是个残疾，不是正常劳动力，政策才让生二胎。

姐姐的悲剧便从那天晚上开始。父亲把四岁的姐姐叫过来，告诉她从今往后她不能再开口说话，她要装成一个哑巴，等到母亲给她生了个小弟弟后才能再说话。为了哄姐姐答应，他们给姐姐买了一套彩色蜡笔。小小年纪的姐姐哪里知道这些，看到彩色蜡笔她高兴地答应了。

可是一个正常的小孩哪能说变成哑巴就变成哑巴！姐姐经常忍不住说话，而每说一次话被父亲知道后就是一顿毒打，打得多了，姐姐就真的慢慢不敢再说话了。但是有一次，几个小孩嘲笑姐姐是个哑巴，还朝她仍泥巴，姐姐和她们吵了起来，被她们气哭了。被人欺负了的姐姐哭着回了家，然而回到家后父亲知道姐姐又说话了，又一次打了她。

可姐姐委屈啊！为什么就她不能说话？年纪那么小的她明白不了父亲的想法，也不应该承受这些啊！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伤心的姐姐哭着离家出走了。父母亲到处找她，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一个泥坑里发现了她，她当时已经昏睡了过去。姐姐被带回家后一直发高烧、昏睡，直到三天之后才退烧醒了过来。而睁开眼后，父母亲发现姐姐变成了一个傻子，而且，姐姐真的不会说话了，成了个哑巴。这就是我的傻姐。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如了父亲的愿，可姐姐却再也不能恢复成一个正常的小女孩。

姐姐

后来的我离开了老家外出上学，毕业后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便很少回老家了。2015年12月27日，全面二胎政策在一片舆论的争吵中被确认从2016年开始实行。那天天下着小雨，我跟单位请了个假，到商店里买了一套水彩笔，而蜡笔早就被淘汰买不到了。水彩笔盒子被做成了一个小书包的形状，十分精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去了姐姐的坟前。姐姐的坟还是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土堆。我跪在坟前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愧疚，任由眼泪滴落在土地上。然而眼泪落在地上和雨水混在一起，留不下一丝痕迹。

我亲爱的姐姐，我这一辈子都是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