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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枣树

曾高飞

我对一千六百多公里外固守在乡下的母亲的思念,是和院落里那两棵枣树紧紧地联结在一起的。

在故乡度过的那段苦难的成长岁月,相关记忆随着时间推移已经越来越模糊。可桃、梨、橘、枣四种水果,总在当季的时候从记忆中钻出来,刺激我的味蕾,挑起我的思念——长大后,我再也没有找到过当年水果的那种味道,即使是山东肥城的桃,安徽砀山的梨,江西南丰的橘,河北行唐的枣,即使是现在故乡改良后大力推广种植的桃、梨、橘、枣。

当然,我最喜欢的就是枣了。因为枣树离我们太近,泥土瓦房的后面就有。从枣树扬花结果时起,我们就开始品尝果子了。不像其他水果,在没成熟之前,或酸或涩,难以下咽。枣从小就没有异味,只不过没有熟的时候,像水一样,什么味道也没有而已。所以,用母亲的话来说,我们是吃了枣儿一生。最初摘枣,我们站着,抬起手就可以。慢慢地,下面的枣被我们摘光了,就要爬到树上。那时候,农村长大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有一身飞快上树的本领——这本领,估计我现在身上还有,要爬树,是没多大问题的。

那时候的暑假没有空调和风扇,枣树下的浓荫就是最好的乘凉处。搬一把竹躺椅,放在枣树下,往上一靠,放平身子,立马就可以进入睡眠,发出或轻或重的鼾声。可这种享受,往往都是威严的父亲的。一般的家庭,竹躺椅仅有一把,只有在父亲找邻居聊天或者在外面忙的时候,才有我们的份。有时候,兄弟姐妹几个为享受这把躺椅上的清凉,还要争抢一回,甚至打上一架。

那时候吃枣,从来不用洗,也不洗手,摘到了就丢进嘴里,夸张地嚼碎,吐出核,把肉吞下去——更多的时候,不是享受美味,而是为了填饱肚子。当年,我们一家七口人,五亩地,产量不高,还要交公粮,兄弟姐妹又都在长身体,一个人往往只有一碗饭,老感觉不够吃,老感觉吃不饱,摘几颗枣充饥,信手拈来,方便。

桃、梨、橘都长在后面山坡上,要走一段路,是成片成片的,属于生产队的,是集体财产,有人看守。想打主意,得到月明星稀的晚上,约上几个小伙伴,偷偷摸摸一起去。虽然“偷”字不好听,被抓到颜面无光,可为了不挨饿,不得不豁出去。

山上有坟,墓碑立在那儿,影影绰绰,偶尔有星星点点的鬼火,十分吓人。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胆子小,也守纪律,只好空着肚子度过漫长的夜晚。哥哥胆大,他几乎每晚都要出去“活动”一下,回来后躲在被窝里大快朵颐——也没我什么份儿。在长身体的年代,哥哥有办法,所以他比我长得结实,现在要高出半个头。

要吃到桃、梨、橘,我只有等到他们成熟的时候。生产队开始摘水果了,我们跑去帮忙,或爬到树上帮忙摘,或在地上帮忙捡。完事了,管事的一般都会论功行赏,根据贡献大小和平时疏亲关系,给小孩一些赏赐,但不多。正因为这样,我对桃、梨、橘的感情,也就有点儿疏远和生分。

也是因为这样,让十分了解我的母亲产生了误会,她总以为在所有水果中,我是最爱吃枣的。为了帮我带小孩,母亲在北京跟我生活过两三年。那段时间,只要市场上有枣,她总要买一些枣回来。我下班到家,母亲第一时间跑过去,把枣洗干净,盛在盆子里,端到我面前。放下工作包,我抓上一把枣,一个一个地丢进嘴里,那种甜蜜的感觉顺流直下,很快就渗遍全身。

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吃枣不是当年那种充饥了,而是讲究营养和味道。估计这种心态的变化,母亲不知道,她只是以为我一如既往地热爱吃枣。

我吃枣的时候,母亲就喜欢站在旁边,看着我吃。见我吃得开心,她就咧开嘴巴笑,露出那口不整齐的在农村牙科小店安装的廉价假牙。母亲笑得满脸都是皱纹,很深很密,皱纹里不只是岁月的沧桑,还有我成长的记忆。

后来,我的小孩渐渐长大了,父母也表达了回老家的意思。我知道,北京不是他们的根,要他们在这儿,度日如年的,难受。

在父母回去之前,我已经把那栋风雨飘摇的老房子拆掉了,给他们建了一幢新房子。新房子后面还围了一个院落,可以种花、种树、种蔬菜,也可以养鸡养鸭。

父母回去,正值七八年前的春天。他们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就跑到山上挖了两棵枣树——原来院子里的枣树,砌新房时被砍掉了。两个老人费了很大劲,才把它们抬回来;他们又费了很大劲,在院子里挖了两个深坑,将枣树种上。

当年,新种的枣树就发芽了,开花了,结果了。母亲十分高兴,一通电话,就要给我唠叨枣树的生长情况,就像她每次都要问一下她一手带大的那个小孙女长得怎样了一样,从不落下。

我们那儿的枣,要真正好吃,得到中秋前后。红红的,挂在树上。吃起来,脆脆的,香香的,甜甜的,那才叫好吃。可那年还在七月,母亲就一个劲地电话催我回家吃枣了。母亲说,枣很大个,结了不少,真的很好吃。

我满口答应,但一直忙于工作,没有时间回去,直到那年元旦小假,才有机会成行。元旦前夕,我去广东出差,趁着假期,顺道回了一趟老家。

我是突然回家的,事先没有告诉母亲。到家时,已经是傍晚。母亲看到我回来,又高兴,又惊讶。我看到她背过脸去,擦了一下眼睛。帮我放好行李后,母亲就拉着我的手,到了后面的院子里。

母亲指着枣树上的枣,对我说:就知道你爱枣,给你留着呢!

一股潮水漫过心田,我的鼻子酸了,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由于错过了季节,坚挺的枣虽然还挂在树上,但已经干瘪了,就像母亲那张满脸皱纹的脸,没有了芳华时的光泽。但干枣是可以吃的。

我摘了一个,也没有洗,就放进嘴里。枣很甜,嚼起来很有味,甜到了心里面——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枣了,那里面有甜甜的、浓浓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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