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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散文:好酒的姑夫

怎么说呢?这个我叫姑夫的人,和我家的亲戚关系有些绕。就我来说,花了很久时间,终于从乱麻一般的亲戚网中,理出一些头绪来。

父亲有过一个二叔,还不是特别亲。不知怎么搞的,在经历过那个特殊的年月后,父亲的二叔遗留在世的只有一个女儿,且与父亲同一年出生。这个与父亲同龄的人,在村里有个结拜姐姐,我今天要说的姑夫,就是姑姑结拜姐姐老公的表弟。

我理清层层关系的时候,父亲已离开我有十六载。再想从中打听些什么,已不太可能,因为与父亲同龄的亲戚当中,只剩一位神志不清的姑姑,而和父亲同龄的那位姑姑,在我搬离老家后,就断了联系。

人如尘埃,此话一点不假。漂浮在故乡上空的那些,当初多么稠密,如今,经过光阴筛选,大多数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偶尔有一粒从深邃的时间隧洞里飞出,我要花费好大精力,才能将他辨认出来,不敢热情打招呼,只能轻轻问:您还好吗?

我的这位姑夫,年轻时当过兵,给大领导当过警卫,有照片为证。黑白照片里的他,一身戎装,挺拔英俊。立在领导一侧,高挑,帅气,在一堆警卫员中鹤立鸡群。

转业后,姑夫县医院当过院长,在税务局当过局长,可是还没到退休年龄,就提前退休了。说来有些遗憾。如果不是提前退休,他的仕途不止于此。那为什么要提前退休?一个字,酒!不知姑夫经历了什么,突然嗜酒如命。

多年以后,苏台人无不为他被酒耽误的前程欷歔。

姑夫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当过兵,退伍后回了原籍——苏台,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了农民。这是苏台人所不理解的,更是大儿子所不理解的。按姑夫当时手中的权力,让大儿子在城里谋个工作轻而易举,但是姑夫没有这么做。我小时候听大人们常议论这件事,不懂其中缘由,但现在或许我懂了。

姑夫刚正不阿,为官不徇私枉法。如果姑夫现在还活着。还当官的话,一定是个一等一的清官!不过现在看来,姑夫当初没有用权力给大儿子谋个差事也是好事。当苏台人像山雀分奔离西飞离苏台后,姑夫的大儿子一家还坚守在苏台,靠育苗、养蜂生存下来,一年的收入也不菲。如今在城里有住房,在农村有事业,不比外出打工的差。偶尔有老乡从远处驱车去苏台祭拜先人,他家就成了游子归来时的客栈,院墙坍塌,年久失修的土坯房,喝一杯苏台的水,一起说说苏台的陈年旧事,那感觉醇香绵长。

二儿子中学毕业后,姑夫托人让其去当煤矿工人,受不了苦的儿子,两个月后偷偷溜了回来。像村里好多外出打工的人一样,当了一名货真价实的揽工汉。后来,政策有变,和他一起去当工人的都转了正,有了城市户口,娶了城里的女子当媳妇。他后悔莫及!

大女儿小学毕业。经常给林场食堂帮厨做饭,后来嫁给一位林场临时工,谁能想到,曾经的临时工早已转正,现在是苏台林场厂长。

小女儿高中毕业,因为同姑夫单位的复员军人搞对象而耽误了学业。经姑夫介绍,在乡政府食堂当厨子,后来的结婚对象正是当初的初恋对象——那个复员军人。只不过结婚时,他已经是乡派出所的一名干警。干警一路高升,干到县交警队队长。当了交警队队长后,很快又了外遇,和姑夫的小女儿离了婚。

离婚三年不到,交警队长患脑中风,只能歪着头坐在轮椅上,嘴角的涎水沥沥啦啦,老擦不干。媳妇丢下老公和儿子,消失在人海。这时候,姑夫的小女儿与十岁的儿子,又接纳了曾经抛弃她 的老公

……

多年以后,小女儿不幸的婚姻,是姑夫唯一的心头病。醉酒后,姑夫常向父亲提起她,每次提起,嘴微微咧开,哭的像个孩子……

退休后的姑夫,怀里时刻揣着酒,逢人就掏出来,拉住他人要一起喝酒。关系亲近的当然会意思意思,不然姑夫不撒手,走不脱。有的人老远看见,就趔开了。他那一双握过钢枪的大手,到如今和年轻人掰手腕比力气,能赢他的没几个。所以,不能被他的手钳住,钳住要么喝酒,要么胳膊上会留下淤青。

退休后的姑夫还有一大爱好——进山采药,或许是为了消磨时光,或许是为了山林里很少有人刨到的珍贵药材——猪苓。他有一本《本草纲目》,是用绸子包裹着锁在木箱里的,这是父亲告诉我的。

姑夫说,一般人他不让看。我想姑夫让父亲预览《本草纲目》的原因有二:一则父亲是赤脚医生,二则父亲识文断字,两人能谈到交来。

姑夫进山时穿着干净利索,灰白的工商部门的制服,一双洗的发白的军用高腰黄胶鞋,肩上扛一把比别人家短小精悍的撅头,挎一只军用黄挎包,也洗的发白。每次走过我家大门,都要朝院内喊一嗓子:“他舅,刨猪苓走!”也不管父亲外不在家。有时候会进来坐坐,把撅头立在我家上房的门框旁,从怀里掏出“双沟”酒,展给父亲喝,父亲摇头以示拒绝,说:

“我还要给娃娃打防疫针去。”

有时候姑夫会千方百计让父亲喝,父亲实在推脱不开,就抿一口,抿完就大哈一口气。

姑夫也会夜半三更抬门打窗,醉醺醺的在门外叫嚷。有次半夜父亲出诊不在,他叫了好久我没有下炕开门,他临走时嘟嘟囔囔地说我是个没出息的娃娃,好像还说我的学白上了,给狗念给了!

姑夫还是个有趣的人,有时会给我出字谜,如:

寺旁洗头牛

二人抬木头

西下有一女

火烧因家楼

以此来考我,说看看侄娃子在学校学的咋样。完了会问父亲:

“他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父亲说:“明白明白,你都说过八百回了。”其实在姑父刚进屋还没落坐的时候,父亲就把烟给他点上了。

姑夫终其一生,有没有刨到猪苓,很难说。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是姑夫留给苏台人的谜。

姑夫会把人钳到他家里去喝酒,姑姑是个老教师,一辈子在苏台小学渡过,她会给来人拉脸子。但有什么办法呢,不去,被钳着,疼,去了,还要看脸势,左右为难。

姑姑因高血压而去世。秋天,发丧埋人的那天早晨,我和母亲在中梁山巅的陡坡地里拔胡麻,父亲一大早就扛着铁锨去抬埋姑姑了,日头冒花子的时节,听见山那边砰砰的炮仗声,响彻山谷。我撇下手中的一把胡麻,翻过山脊塌陷的浅湾,来到背后洼梁顶,看人们浩浩荡荡抬着棺椁,向苏台的西边走去,哀嚎声,吼声,叫嚷声,一团嘈杂。发丧队伍每路过一户人家,人家门口就要点燃事先堆放好的麦草,一来辟邪,二来有给鬼魂警告之意:此处有人家,勿入!发丧的队伍已经远去了,笼罩在苏台上空的蓝烟还在,像萦绕在逝者家属心头的忧愁,久久不散,久久不散的蓝色烟雾,这时就成了苏台的一缕缕忧伤,在清晨湿润的空气里,在红彤彤的晨曦里,氤氲缭绕。

姑姑的去世,加重了姑夫的孤独,他喝酒更厉害。

站在我家院墙根向西眺望,总有他摇摇晃晃的身影,提着酒瓶,东倒西歪,从场咀上绕过来,不知道要去哪。踉踉跄跄的步伐,让人心疼,也让人揪心,生怕他被脚下的石头或者坑坑洼洼的路面绊倒。没有姑姑的束缚和劝阻,姑夫成了天王老子,儿子、儿媳、孙子劝阻不了,只好由着他的性子喝,喝的浑身没力气的时候,再由人搀扶回去。不管怎样,这时候的姑夫,令人担忧。

我人生的第一口酒,是姑夫让我喝的。有一次他醉意朦胧中来到我家,父亲不在。他坐在屋檐下石头砌得台子上,攥着我细小的手腕说:

“哪有不喝酒的男子汉!”

出于好奇,出于被捏疼的手腕,接过他的酒,对着瓶口抿了一口,喝进嘴里特别辣,咽到肚里特别烧,胸膛像着火一般。因为一口酒,我却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块巧克力。第二天,姑夫笑呵呵来像我道歉,并从衣兜里掏出巧克力,说:

“姑夫是个酒鬼,侄娃子莫要见怪!”

后来,我先一步搬迁离开苏台,就很少知道关于姑夫以后的消息。但闲暇之余,左邻右舍围坐在移民村的巷道里,闲侃闲聊中,难免会提到苏台的人和事。有一天,听说姑夫去世的消息,我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酒后的他和父亲,深夜里你送我,我送你,来来回回中,酒醒了,天也亮了。也想起他赏我酒喝的那个下午,黄橙橙夕阳下,他坐在台子上,仰头朗诵:

今朝有酒今朝醉,

莫使金樽空对月。

姑夫是酒后在睡梦中去世的,从此再没有醒来。或许没有痛苦,在醉意中独自去了远方,或许有过痛苦,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

至始至终,姑夫没离开苏台,也没有随二儿子去外地一起生活,他把自己留在了苏台那片土地上,永远留在了姑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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