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小我六岁，是母亲盼了许多年，又将一个女儿送了人后才生下来的儿子，所以对他自是恩宠，甚至将姐姐的学业耽误了，拉她回家做默的“保姆”。
我很幸运没有与姐姐一起下学，却从此与默结了仇般的不和。周末回家，从不愿理他。被母亲碰见了，我甚至会更凶地推他，从他手里把我的东西硬抢过来。
那时的默很像个女孩子，有流不完的眼泪；不像我，被父母罚去洗一大盆的衣服，手浸在刺骨的冷水里，裂了口，血流出来，连泪都没有一滴。
家庭的困顿，又加上这样一个总让我觉得时刻都会拖我往绝望路上走的弟弟，我稚嫩青涩的心，竟是施了催化剂一般，很快地成熟坚硬起来，且有了一层连我自己都难以撬开的壳。
我很迅速地为自己制定了一条可以远走高飞、逃出这种让我恐惧的艰辛生活的策略，而后，又那么不要命地，为了这梦想的实现，将自己怒放的青春缠得死紧。
这样做的结果，当然是我一路居高不下的成绩。它们像夏夜里的星星，那么明亮清晰地，将别人心里的羡慕与嫉妒一一照给我看；亦将我未来要走的大道，照得澄明开阔。
我还记得每年放假的第一天，我都会留几口饭在碗底，贴我一张张喜气洋洋的奖状。默总是不听父母好好吃饭的劝阻，放下碗筷，站在一旁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我小心翼翼地把一学期的骄傲贴在暗淡的墙上。
有时候他还会跳到不远处，遥遥地眯眼看一会儿，而后高声地欢呼：“我也要像二姐这样，将咱家的墙用奖状糊得满满的。”
这样的欢呼总会引来父母一句底气十足的赞赏：“我们家小默肯定是最好的!”
我淡淡地瞥一眼父母，没吱声，却在心里一扬头，对自己说：那我们走走看。
这样走走看的结果，便是我凭借一位又一位老师的帮助，读完了高中，而且，很顺利地进入一所省里的重点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按照家乡的风俗，一家家地去“分喜”。
默欢天喜地地跟在我后面，像个信使，哪怕遇到不相识的人，都会一脸骄傲地高声告诉人家：“我二姐考上大学啦!”
很多人总是微微笑着向张扬的我道一声喜，而后低下头去拍拍默小小的脑袋，无限爱怜地说：“那你这小家伙一定要力争超过姐姐啊!”
默便害羞地一转身，跑到我身后躲起来，手却依旧是紧紧地拉着我的衣角，像是一个忠实的影子，任我怎么甩，都不离不弃地跟着我。
四年的大学生活，我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借口，假期待在学校里不回家。
我给别人的孩子做家教，却从不肯在家里多待上一天来帮默辅导总也提不上去的英语。
我还写字赚很多的稿费，却懒得给默回一封信，懒得在默又要交学费的时候，将攒的钱掏一些给他。
我在大二的时候，便可以不花父母的一分钱，而且还能为自己添置漂亮的衣服，点亮隐匿了多少年的青春。而回家的时候，我却会拣出最破的衣服穿，怕默见了，会小心翼翼地缠着我去买一件他渴盼已久的衣服。
那时的默，已是15岁，开始有很强的自尊和小小的虚荣，生活的艰难，却又让这一点点的物质欲望都无法满足。当然，更重要的是默心疼父母，不愿开口向他们要学习以外的费用。
但在我身旁，他却又恢复了小男孩特有的单纯和狡猾，会用小小的计谋，骗我的钱，去买喜欢的文具，或是别的男生都有的酷酷的手表。
有一次我给了他钱，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你不要以为我的钱多得可以随便浪费，我自己挣钱受的苦又有谁能清楚?”
已收了钱准备欢喜离去的默，突然地住了脚，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又一言不发地把钱放下，转身走开了。
我看着那卷握皱了的钞票，想喊他回来，却是心一冷，止住了。
以后的默，几乎不再向我要钱。我看他在一大堆穿得齐整光鲜的小男生里，那么突兀地被孤立出来，像极了年少时的我，被这样灰色调的青春煎熬着，一颗心，便在别人的注视和指点里，一直低，一直低，低到自卑的尘埃里去。
已是自信满满的我，却是在一旁，执拗地不肯给他一点力所能及的安慰和帮助，甚至，自私地希望，他永远这样卑微下去。
读大四的时候，我在考研和工作之间徘徊。回家父母说话给我听：“再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总不能让你弟弟退学，只你一个人读!”
我不理这话，却在坐车要回校时，被默轻声地叫住。他依旧低着头，不看我，说：“姐姐，你别考研了，好吗?爸妈都老了……”强忍着泪，我冷冷地回答他：“你们不用都拿别人做挡箭牌阻止我，我欠的账，会还的……我不考研供你读书就是了。”
我将所有的考研书当废纸卖掉，拿了求职信，一天天地在外面跑招聘会。最后快走投无路的时候，终于在北京一个不起眼的中学里，谋得一份薪水不高的职业。
有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姐姐，这让默的虚荣得到了无限的满足。他学习开始紧张，却依然定期给我写信，说许多我并不感兴趣的事情，或仅仅是向我请教问题。
我知道他其实只想要一封从繁华的北京飞来的信，让一颗在人群里孤独了很久的心欣喜地开出一朵花来，给周围人看。
可惜我不屑理他这样隐秘的期待和渴盼，照旧只寄了汇款给他，附言里寥寥数语，皆是没有丝毫情感的词汇。
我知道我是宁肯熬夜写字挣稿费，也不愿给默写只言片语的。况且，北京那么多的诱惑，我不拼了命地向前赶，只会更加地贫穷，且被周围的人瞧不起。
小小的默，除了做我的绊脚石，他不能给我任何我想要的东西。
我在两年里换了三份工作，四个男友。这些事，我除了写成文章，没地方倾诉。
默读了大学，偶尔会在电话超市里给我打手机。彼此的话总是很少，因此常会冷场。
有一次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不耐烦，想要挂掉，默突然急急地说：“姐姐，你还是复习考研吧，我现在可以自己打工挣钱了。”我一下子愣住，第一次觉得，电话那边的声音，不知不觉里竟变得如此地成熟，让人可以信赖和依靠。
默的这句话，像是一面镜子，一下子将我伪装的坚强和快乐，一览无余地呈现出来；亦让我看清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未来。
夏天快要来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所大学，与默的学校相隔不远。离开学还早，我便在附近租了房子，白天去默学校的图书馆写文章。
这样近，两个人依然难得在一块儿吃饭。
默做了很多份家教，有时候饭都来不及吃，便去赶下一份工作。他从来都舍不得坐公交，骑一辆破车，在人群里穿梭，脸因此很黑，人也瘦得厉害，已比我高出很多，我每每需要仰视，才能看到他黑亮又疲惫的双眸。
这样忙，默还是会在领了钱的时候，去图书馆找我，很羞涩地说要请我吃饭。
我坐在小饭馆的角落里，看他忙前忙后，绅士般地为我倒茶，拿餐巾纸，将我爱吃的菜放在我右边；又把他认为营养的或是美容的菜，夹到我的小盘子里，看我吃下去，才心满意足地自己去吃。
我总是会假装去洗手间，让泪“哗”地一下子全涌出来，我想小我六岁的默，怎么悄无声息地就成熟得让我不敢正视?
吃完了饭，两个人便在夜色里走回学校去。默总是坚持要把我送回小屋，我便笑他：“这么知道体贴人，不知哪个女孩子会有福气嫁你。”
他总是小孩子似的一昂头：“等着吧，姐姐，我一定会找个像你一样优秀的女孩子。”
我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抬头看他，那么青春蓬勃的一张笑脸，中学时的谦恭和自卑，已是不见丝毫，有的，只是最真实也最生动的勇敢与张扬，就像而今的我。
从小便让霸道的我欺负又拦阻着的默，终于还是赶上来，将那么不羁又缤纷的青春，呼啦啦地与我一起迎风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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