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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武侠琴与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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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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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是文人创作出来的,虽是以“武”为主题,但是文人们多多少少使得本应该是残酷血腥的场景变得文雅了许多——也许这就是武侠世界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的根本原因吧。文字是文雅的,场景是文雅的,最关键的是里面的人物尤其是重要的人物大多数也是文雅的,这一点在旧派的武侠小说里面尤其明显。如何使得人物变得文雅呢——当然是赋予文人的本色,使得被作者所青睐的角色,变得“文武全才”。在文才里面,“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是一个极高的评价,这样,老式的高大全的主要人物,总是不仅武功高强,而且总会有意无意显露出琴棋书画这“四艺”中的一艺或者几艺的本事。金庸,可以说是一位继承旧派武侠,开创新派武侠的大师,在他的身上,少不了传统的文人气质,这从他的笔法不难看出,在他的手下,也塑造了不少文武全才的人物,也描述了不少琴棋书画的场景。但是他对于四艺的描写,确实有独特性的:他不是仅仅用琴棋书画来装饰主要人物,他真正把琴棋书画融入了情节中,通过这四艺以及所蕴含的文化内涵,来发挥特别的作用,或者演武,或者行文,或者写意,或者表情,或者论道,或者传神。这些手法的运用,无疑为金庸成为新派武侠的大宗师增加了极大的筹码。

琴棋书画,四艺,在金庸的作品中,无论从篇幅上的广度,还是内涵上的深度,无疑,四艺之首的“琴”是排名第一的。琴,在传统文化中,广义上指音乐,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采用的就是广义的定义。在音乐中,十二律是近似于公理式的,多多少少具有一点神秘性地被中西方的古典音乐所认识和接受,但是与西方古典音乐对节奏、力度、动机和曲式等等的严格要求不同,中国古典音乐,所呈现在谱上的,无论是文字谱、减字谱还是工尺谱,都是只有“音”而不成“乐”的,具体用什么样的节奏和力度来演奏,那是取决于演奏者的,演奏者对于从“音”到“乐”的演绎具有很大的自由性,从而同样的曲子,不同的演奏,能产生不同的意境。而从另一方面,即听者的角度说,对曲子的解读,同样也是自由的,根据听者的心情经历,能产生各种丰富的理解。因此,对于“琴”,无论是主客双方,都是自由的,金庸,也许利用了这种自由性,利用“琴”来发挥,用他的文字,通过“琴”来传达他所要传达的意思,这也许正是“琴”在他的作品中比其他三艺所占的比例要高的原因吧。




知音妄断平沙意,手足空闻落雁声

陈家洛听那人谈吐不俗,又见那两个壮汉和那老者都对他执礼至恭,当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爱江南,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令小弟时聆教益。”东方耳呵呵大笑,说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闲,在此一游,已是非分,我辈俗人,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一曲如何?”说罢把七弦琴推到陈家洛面前。陈家洛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时,见琴头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说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调弦按微,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听。一曲既终,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陈家洛道:“小弟适从回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知?”东方耳道:“兄台琴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数十次,但从未得若兄台琴引,如此气象万千。”陈家洛见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东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不过初识尊范,交浅言深,似觉冒昧。”陈家洛道:“但问不妨。”东方耳道:“听兄琴韵中隐隐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决非统兵大将。是以颇为不解。”陈家洛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颜。”那东方耳对陈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谅必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陈家洛道:“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东方耳道:“聆兄吐属,大才磐磐,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失利吗?”陈家洛道:“那倒不是。”东方耳道:“此间浙江巡抚,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遇,也未可知。”陈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东方耳道:“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陈家洛道:“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东方耳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

陈家洛,在金庸所有小说的主角中,恐怕是唯一一个毫无疑义的文武全才,而且确确实实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照理来说这样完美的人物应该是有一个完美的结局的,可是这里传递出来的,已经是一个不完美的开始——表面上完美的人,往往都有着无法弥补的缺陷。陈家洛的“琴”,太过锋芒毕露。《平沙落雁》,本来描绘的是秋高风平,鸿雁天际飞鸣之景,被陈家洛注入了苍茫大漠的意境,空添塞外金戈铁马之声。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陈家洛选择用鸿雁来比喻自己,加之那与“此地无银三百两”异曲同工的对答,又怎能不让乾隆产生警觉呢。陈家洛认为自己遇到了“知音”,甚至隐隐感受到了“手足”之情,然而,一切都是假的,他们根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互相之间根本不可能相知。




角笛齐鸣边塞调,何分敌我汉胡身

余鱼同中夜醒来,翻来覆去的尽睡不着,只见一轮圆月映在大河之上,浊流滚滚而下,气象雄伟,逸兴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他感怀身世,满腔心事,都在这笛子中发泄出来,忽而激越,忽而凄楚,正自全神吹奏,忽听背后有人高声喝采:“好笛子!”微微一惊,收笛回头,月光下只见有三人沿河岸走来。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正自烦恼,听阁下笛声清亮,禁不住喝采,还请勿怪。”余鱼同听他说得客气,忙站了起来,说道:“荒野之间,小弟胡乱吹奏,聒噪扰耳,有辱清听。”

......

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请再吹一曲行么?”余鱼同怕金笛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辞,道:“小弟生性怯场,一见有人,便手足无措。文战失利,亦缘于此。”那姓哈的道:“我来吹一段。”从衣底摸出一只镶银的羊角,站直身子,呜呜呜的吹了起来。余鱼同听那角声悲壮激昂,宛然是“风吹草低见牛羊”

的大漠风光,心中激赏,暗暗默记曲调。

......

哈合台也不答腔,抱着顾金标的尸身大踏步走出去。余鱼同捡了一只水囊,一袋干粮,缚在马上,牵马追上去,说道:“哈大哥,我仰慕你是条好汉子,这匹马请你带了去。”哈合台点点头,把顾金标的尸身放上马背。余鱼同从水囊中倒了一碗水出来,自己喝了半碗,递给哈合台道:“以水代酒,从此相别。”哈合台仰脖子喝干。余鱼同抽出金笛,那笛子被张召重削去了一截,笛中短箭都已脱落,但仍可吹奏,当下按宫引商,吹了起来。哈合台一听,曲调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一会,从怀中摸出号角,呜呜相和。原来当日哈合台在孟津黄河中吹奏号角,余鱼同暗记曲调,这时相别,便吹此曲以送。众人听二人吹得慷慨激昂,都不禁神往。一曲既终,哈合台收起号角,头也不回的上马而去。

在我看来,余鱼同是整个《书剑恩仇录》里面塑造最成功,也最真实的角色。

他出身望族,学过儒家经典,曾经中过秀才;家族败亡之后,拜武当道长马真为师,学道家武功;后来由于陷入对骆冰的那种畸形爱慕无法自拔,又因舍身入火救人而毁容,曾经一度绝望剃度出家,修了一点佛缘——真可谓是三教合一的一人,应该是极为超脱的,可是他最终还是俗世中人。无论文武,他都不可能像陈家洛那般光芒四射。他因为各种俗事,心里面充满了灰暗,也许很难有人真正能够理解他,他所能对之倾诉的,只有他的兵器和乐器——金笛。纯金的笛子,本是灿烂之物,偏偏后来被凝碧剑削断成为不完美之物,物似主人型,断了的金笛,正是对余鱼同最真实的比喻了。

余鱼同是性情中人,既儒雅又不失豪情。他和哈合台,是汉人小生和蒙古壮士的区别,但是,音乐在他们中间搭建了桥梁。余鱼同用他的断笛吹奏哈合台曾经吹过的边塞曲调为哈合台送行,哈合台为之相和,在那一刻,他们互为真正的知音。音乐通心,真正的知音,不需要各种各样的隐瞒欺诈,因为一切在音乐面前,都变得透明。




十面金声鸣战鼓,轻拳妙手剑无芒

陈家洛对余鱼同道:“十四弟,烦你给我吹一曲笛子。”余鱼同脸一红,忙将李沅芷放在地下,横笛口边,问道:“吹甚么?”陈家洛微一沉吟,道:“霸王虽勇,终当命丧乌江,你吹《十面埋伏》吧!”余鱼同不明他的用意,但总舵主有命,当下奋起精神,吹了起来。金笛比竹笛的音色本更激越,这曲子尤其昂扬,一开头就隐隐传出兵甲金戈之音。陈家洛双掌一错,说道:“上来吧!”身子一转,虚踢一脚,犹如舞蹈一般。张召重见他后心露出空隙,遇上了这良机,手下哪里还肯容情,长剑直刺。

众人惊呼声中,陈家洛忽地转身,左手已牵住张召重的辫尾,配合着余鱼同笛中节拍,把辫子在凝碧剑上一拉,一条油光漆黑的大辫登时割断。陈家洛右手拍的一掌,张召重肩头又中。他连挨三掌,虽然掌力不重,并未受伤,然而凭自己武功,非但没能让过,而且竟没看出对方使的是何手法,辫子被截,更是奇耻,但他究是内家高手,虽败不乱,又再倒退数步,凝神待敌。陈家洛合着曲子节拍,缓步前攻,趋退转合,潇洒异常。霍青桐大喜,对香香公主道:“你瞧,这就是他在山洞里学的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这模样真好看。”陈家洛伸手拍出,张召重举剑挡开,反手一撩,两人又斗在一起。张召重凝剑严守,只要对方稍近,立即快如闪电般还击数下,击刺之后,随即收剑防御。......余鱼同越吹越急,只听笛中铁骑奔腾,金鼓齐鸣,一片横戈跃马之声。陈家洛的拳法初时还感生疏滞涩,这时越来越顺,到后来犹如行云流水,进退趋止,莫不中节,打到一百余招之后,张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湿透。忽然间笛声突然拔高,犹如一个流星飞入半空,轻轻一爆,满天花雨,笛声紧处,张召重一声急叫,右腕已被双指点中,宝剑脱手。陈家洛随手两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纵声长笑,垂手退开。这两掌可是含劲蓄力,厉害异常。张召重低下了头,脚步踉跄,就如喝醉酒一般。章进口中咒骂,想奔上去给他一棒,被骆冰拉住。只见张召重又走了几步,终于站立不稳,扑地倒了。

这段对用余鱼同的笛声来伴奏陈家洛的拳术的描写,也许是金庸把音乐和武学结合起来的最早的尝试。不过,这段描写从音乐的角度出发,多多少少有点奇怪。《十面埋伏》本是琵琶曲,描述的是西楚霸王,兵败垓下,四面楚歌,乌江自刎。曲子通过琵琶轮指,表现金戈铁马、号鼓齐鸣之景,就不知道用清越的笛声怎么表现这样的轮指。陈家洛所使用的武功,是在雪山故城里面学来的,招数却是取自《庖丁解牛》,以《庖丁解牛》的潇洒自如,用《十面埋伏》的紧张悲壮来伴奏,从意境上说是牛头不对马嘴,只不过在文字下面看不出来——古曲中意境悠扬,如行云流水的曲子太多了,就是之前陈家洛对乾隆弹奏的《平沙落雁》,似乎放在这里更加好一点,更何况陈家洛能够弹出塞上金戈铁马之声,以余鱼同的金笛,肯定也不难表现这样的意境——当然,《十面埋伏》符合张召重的处境。不管如何,金庸把《书剑恩仇录》里面两个精通音乐武功的人放在了一起,用多多少少不太娴熟手法,呈现了一幕让武功在音乐中挥洒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在后续的小说中还会有,但是变得更加灵活,更加圆熟。




缠绵调莽夫难解,怨念声痴女独明

温青从篮里抽出一支洞箫,说道:“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袁承志点点头,温青轻轻吹了起来。袁承志不懂音律,但觉箫声缠绵,如怨如慕,一颗心似乎也随着婉转箫声飞扬,飘飘荡荡地,如在仙境,非复人间。

温青吹完一曲,笑道:“你爱甚么曲子?我吹给你听。”袁承志叹了一口气道:“我甚么曲子都不知道。你懂得真多,怎么这样聪明?”温青下颚一扬,笑道:“是么?”他拿起洞箫,又奏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袁承志一生长于兵戈拳剑之间,从未领略过这般风雅韵事,不禁醺醺然有如中酒。温青搁下洞箫,低声道:“你觉得好听么?”袁承志道:“世界上竟有这般好听的箫声,以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这曲子叫甚么名字?”温青脸上突然一红,低声道:“不跟你说。”过了一会,才道:“这曲子叫‘眼儿媚’。”眼波流动,微微一笑。

这时两人坐得甚近,袁承志鼻中所闻,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粉之气,心想这人实在太没丈夫气概,他相貌本就已太过俊俏,再这般涂脂抹粉,成甚么样子?幸亏自己不是口齿轻薄之人,否则岂不耻笑于他?又想:江南习气奢华,莫非他富家子弟,尽皆如此,倒是我山野村夫,少见多怪了?正自思忖,听得温青问道:“你爱不爱听我吹箫?”袁承志点点头。温青又把箫放到唇边,吹了起来,渐渐的韵转凄苦。袁承志听得出神,突然箫声骤歇,温青双手一拗,拍的一声,把一支竹箫折成两截。

......

到得山坡,远远望去,见亭中坐着两人,月光下只见云鬓雾鬟,两个都是女子,当即停了脚步,心想:“青弟不在这里!”只见一个女子举起洞箫吹奏,听那曲调,便是温青那天吹过的那首音调凄凉的曲子,忍不住走近几步,想看清楚是谁。那手持洞箫的女子出亭相迎,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大吃一惊,溶溶月色下一张俏丽面庞,竟然便是温青。

这一对,是我怎么都喜欢不起来的男女主人公。袁承志,浑浑噩噩,偏偏是忠良后人,武林明星,处处受到高人关照,处处得到佳人倾心,一路顺风顺水,明明是山野鄙夫,做起事来却又不知道那里来的文韬武略。温青青,她的身世其实还是很可怜的,可是真想找到她能让人怜爱之处,似乎很难,书里面出现的其她几个跟袁承志有过暧昧关系的女人——安小慧、焦宛儿、阿九和何铁手,哪一个都有足够的资本击败温青青,也难怪温青青只能一天到晚吃醋惹事耍性子。

这段温青青通过箫来表露芳心和感伤身世的描写同样也有点别扭。佳人用这样柔媚缠绵的“眼儿媚”来来暗示,莽夫袁承志竟然不明白,也难怪温青青会折断竹箫了。至于那段凄苦的曲子,在温青青还未完全知道自己的身世,依旧享受着千金大小姐的生活的时候出现,表现得突兀而不合时宜,我的理解是这不过是温仪常吹的曲子,温青青听得多了,也就不时演奏了,不见得她本身真觉得自己很凄苦。即便是她真正知道自己的身世,并且看着母亲被害之后,从书上的文字中,也没有感觉到她有多么愁苦,依旧是那种大小姐本性。想来想去,我只是觉得这段描写可能这只是给温青青增加的一点筹码而已——如果安在阿九的身上,也许会更加好。

忠臣自古悲歌急,独见长城万里寒

暮霭苍茫之中,忽听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的拉着胡琴,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唱了起来,听他唱道:“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归家便是三生幸,鸟尽弓藏走狗烹……”只见巷子中走出一个年老盲者,缓步而行,自拉自唱,接着唱道:“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首分。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谁及徐将军?神机妙算刘伯温,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龙廷,文武功臣命归阴。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

李岩听到这里,大有感触,寻思:“明朝开国功臣,徐达、刘基等人尽为太祖害死。这瞎子也知已经改朝换代,否则怎敢唱这曲子?”瞧这盲人衣衫褴褛,是个卖唱的,但当此人人难以自保之际,哪一个有心绪来出钱听曲?只听他接着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恨不能,得便处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时诈死埋名。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他一面唱,一面漫步走过李岩与袁承志身边,转入了另一条小巷之中,歌声渐渐远去,说不尽的凄惶苍凉。

......

李岩斟了一杯酒,笑道:“人生数十年,宛如春梦一场。”将酒一干而尽,左手拍桌,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管教大小都……”那正是他当年所作的歌谣,流传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归顺。只听他唱到那“都”字时,突然无声,身子缓缓俯在桌上,再也不动了。红娘子和袁承志吃了一惊,忙去相扶,却见李岩已然气绝。原来他左手暗藏匕首,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窝之中。红娘子笑道:“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袁承志近在身旁,若要阻拦,原可救得,只是他悲痛交集,一时自己也想一死了之,竟无相救之意。霎时之间,耳边似乎响起了当日在北京城中与李岩一同听到的那老盲人的歌声:“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如果把这一幕配上华彦钧的二胡作品,《二泉映月》《寒春风曲》或者《听松》,都会是很悲凉的一幕。不过,在这一幕中,音乐似乎只是一个配角,歌词好像才是主角了。也不知道把这些歌词删去,换上后来在《笑傲江湖》里面对莫大的描写,会是怎么样的效果——也许意境相似,只是理解上变得模棱两可了。

李岩这个角色在《碧血剑》里面出场并不算太多,不过他的出场总是伴随着他作的歌颂闯王的歌谣——谁叫他是科班出身的“李公子”呢——这一次,并不是他作的词,却是他的命运写照。

清音浪荡群魔舞,信步寒枝不愧邪

突然之间,半空中如鸣琴,如击玉,发了几声,接着悠悠扬扬,飘下一阵清亮柔和的洞箫声来。众人都吃了一惊。欧阳克抬起头来,只见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巅,手按玉箫,正在吹奏。欧阳克暗暗惊奇,自己目光向来极为敏锐,在这月色如昼之际,于他何时爬上树巅竟是全然没有察觉,又见松树顶梢在风中来回晃动,这人坐在上面却是平稳无比。自己从小就在叔父教导下苦练轻功,要似他这般端坐树巅,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难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这时箫声连绵不断,欧阳克心头一荡,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热血沸腾,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乱动一番,方才舒服。他刚伸手踢足,立时惊觉,竭力镇摄心神,只见群蛇争先恐后的涌到松树之下,昂起了头,随着箫声摇头摆脑的舞动。驱蛇的三个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树下,围着乱转狂舞,舞到后来各人自撕衣服,抓搔头脸,条条血痕的脸上却露出呆笑,个个如痴如狂,哪里还知疼痛。欧阳克大惊,知道今晚遇上了强敌,从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银梭,奋力往那人头、胸、腹三路打去。眼见射到那人身边,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以箫尾逐一拨落,他用箫击开暗器时口唇未离箫边,乐声竟未有片刻停滞。但听得箫声流转,欧阳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张,就要翩翩起舞。




总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对方停了箫声,否则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头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挥扇舞蹈的手缩了回来,心念电转:“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别听他洞箫。”但箫声实在美妙之极,虽然撕下了衣襟,竟然舍不得塞入耳中。他又惊又怕,登时全身冷汗,只见梅超风盘膝坐在地下,低头行功,想是正在奋力抵御箫声的引诱。这时他姬人中有三个功力较差的已跌倒在地,将自身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却仍在地上乱滚乱转。穆念慈因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虽然听到箫声后心神荡漾,情欲激动,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安安静静的卧在地下,只是心烦意乱之极。欧阳克双颊飞红,心头滚热,喉干舌燥,内心深处知道再不见机立断,今晚性命难保,一狠心,伸舌在齿间猛力一咬,乘着剧痛之际心神略分、箫声的诱力稍减,立时发足狂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数里之外,再也听不到丝毫箫声,这才稍稍宽心,但这时已是精疲力尽,全身虚弱,恍若生了一场大病。心头只是想:“这怪人是谁?这怪人是谁?”

提到金庸笔下的武学大师兼音乐大师,无论如何都是绕不开黄药师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经过了《书剑恩仇录》和《碧血剑》的试笔之后,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一下把武学和音乐结合推向了一个没有再被他超越的巅峰,这个巅峰的主要人物,就是黄药师;《神雕侠侣》继续利用着巅峰的余热;而在此之后,音乐在小说中的地位大不如前,直到《笑傲江湖》的出现,不过,《笑傲江湖》走的是另一条路,音乐并没有真正跟武学有过多的交集,而像是武侠人物通过音乐,传递出更加深一层的道理。

这一段应该是整部《射雕英雄传》对黄药师的第一次正面的描述,虽然这时候还没有真正揭示出他就是东邪黄药师,不过在一连串的诸如曲灵风、马钰、梅超风等人的描述铺垫之后,这个人物早已是呼之欲出。他的出场,就是人箫一体的,人如鬼魅尚未被看清,箫声已经震慑旁人的心魄了。不过,箫声不似琴声一般悠扬,不似筝声一般激越,不似笛声一般清脆,而是有点模糊的晦暗的,有点像沙沙的风声,这种声音是很含蓄的,容易被其他声音所隐没,因此,箫,经常被视作隐士风度,箫声,也就经常被用作世外高人出场的征兆。金庸在《碧血剑》里面已经写过一次箫了,就是温青青向袁承志隐晦地表露心意所用的乐器——这当然跟隐士高人无关——不过也非空穴来风,“乘龙快婿”的男主人公萧史,就是用箫来打动女主人公弄玉的。金庸写《碧血剑》的时候可能想到了萧史弄玉的典故吧,不过他忽略了一点,萧史弄玉的故事,发生在春秋,记载在西汉,那时候所说的“箫”指的是多管乐器排箫,而不是温青青所使用的单管乐器洞箫,排箫声也被描述为天籁之音,不过多管演奏,声音是多层次的,与独来独往的隐士高人是不相符的。洞箫,也就是与黄药师一体的乐器,有一种说法是兴于魏晋,也就是名士崇尚黄老玄学,超然物外,率意而行的年代,在这种魏晋风度的影响下,隐逸之风大盛,洞箫在这种年代出现,恐怕并非偶然。黄药师,在小说里已经明确点明他有魏晋遗风,而且从各种描述上,也是如此,当然,少不了给他加上同样有着魏晋遗风的乐器——箫。然而,黄药师并不是一位真正的隐士,他是一位武学高人,“五绝”之一的“东邪”,他与箫的一体,不可能再像前两部小说那样肤浅——金庸的笔,突然向前迈了一大步,他把音乐跟武功完完全全地融合到一起,这样,音乐有了强大的攻击力,拥有这种本事的第一个人,当然是黄药师。他如鬼魅般而来,只用一支玉箫,使得群魔乱舞,本来纠结在一场死战中的双方,瞬间都土崩瓦解——金庸塑造的就是这样一位武学大师兼音乐大师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出场,各有特色,但是出场的那一刻,各自的形象就已经鲜明地呈现出来了——东邪黄药师,若隐若现,箫声到处,惊心动魄,是一种绝对的震慑,这种高傲,自始而终,不愧“邪”之名。

瞬转宫商千万调,悠悠渺渺乱心潮




睡到中夜,正梦到与黄蓉在北京游湖,共进美点,黄蓉低声唱曲,忽听得有人吹箫拍和,一惊醒来,箫声兀自萦绕耳际,他定了定神,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花香草气在黑夜中更加浓冽,箫声远远传来,却非梦境。

郭靖大喜,跟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时路径已断,但箫声仍是在前。他在归云庄中曾走过这种盘旋往复的怪路,当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随箫声,遇着无路可走时,就上树而行,果然越走箫声越是明彻。他愈走愈快,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花丛,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块东西高高隆起。这时那箫声忽高忽低,忽前忽后。他听着声音奔向东时,箫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在南发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箫戏弄他一般。他奔得几转,头也昏了,不再理会箫声,奔向那隆起的高处,原来是座石坟,坟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十一个大字。郭靖心想:“这必是蓉儿的母亲了。蓉儿自幼丧母,真是可怜。”当下在坟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当他跪拜之时,箫声忽停,四下阒无声息,待他一站起身,箫

声又在前面响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总是跟去。”当下又进了树丛之中,再行一会,箫声调子斗变,似浅笑,似低诉,柔靡万端。郭靖心中一荡,呆了一呆:“这调子怎么如此好听?”只听得箫声渐渐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听得一阵,只感面红耳赤,百脉贲张,当下坐在地土,依照马钰所授的内功秘诀运转内息。初时只感心旌摇动,数次想跃起身来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会功,心神渐渐宁定,到后来意与神会,心中一片空明,不着片尘,任他箫声再荡,他听来只与海中波涛、树梢风响一般无异,只觉得丹田中活泼泼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饥饿。......这时那洞箫声情致飘忽,缠绵宛转,便似一个女子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又软语温存、柔声叫唤。郭靖年纪尚小,自幼勤习武功,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听到箫声时感应甚淡,箫中曲调虽比适才更加勾魂引魄,他听了也不以为意,但对面那人却是气喘愈急,听他呼吸声直是痛苦难当,正拚了全力来抵御箫声的诱惑。

......箫声愈来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数次身子已伸起尺许,终于还是以极大的定力坐了下来。郭靖见他宁静片刻,便即欢跃,间歇越来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听得箫声轻轻细细的耍了两个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作势便待跃起。

......

玉箫就唇,幽幽咽咽的吹了起来。这次吹奏不含丝毫内力,便与常人吹箫无异。欧阳克辨音审律,按宫引商,一拍一击,打得丝毫无误。郭靖茫无头绪,只是把竹枝举在空中,始终不敢下击,黄药师吹了一盏茶时分,他竟然未打一记节拍。......黄药师又吹了一阵,郭靖忽地举起手来,将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响,刚巧打在两拍之间。欧阳克登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浑小子一动便错。郭靖跟着再打了一记,仍是打在两拍之间,他连击四下,记记都打错了。......只听得郭靖又是连击数下,箫声忽地微有窒滞,但随即回归原来的曲调。郭靖竹枝连打,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后,时而快时而慢,或抢先或堕后,玉箫声数次几乎被他打得走腔乱板。这一来,不但黄药师留上了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甚为讶异。原来郭靖适才听了三人以箫声、筝声、啸声相斗,悟到了在乐音中攻合拒战的法门,他又丝毫不懂音律节拍,听到黄药师的箫声,只道考较的便是如何与箫声相抗,当下以竹枝的击打扰乱他的曲调。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发出“空、空”之声,饶是黄药师的定力已然炉火纯青,竟也有数次险些儿把箫声去跟随这阵极难听、极嘈杂的节拍。黄药师精神一振,心想你这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曲调突转,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欧阳克只听了片刻,不由自主的举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欧阳锋叹了口气,抢过去扣住他腕上脉门,取出丝巾塞住了他的双耳,待他心神宁定,方始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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