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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武侠琴与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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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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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的都是《笑傲江湖曲》的“形”,而演奏乐曲,追求的是形神兼备——这一点曲洋和刘正风没有做到,他们为势所困,最终是有“形”无“神”。那么,到底《笑傲江湖曲》的“神”是什么,曲洋和刘正风所没有表现出来的又是什么呢?再次回到《笑傲江湖曲》的内容来源《广陵散》。《广陵散》本身讲诉的是刺客聂政的故事,由于这个故事在《战国策》《史记》和《琴操》中的记载不同,产生了不同的内涵。刺客这样的人物,以现在的价值取向看,是不值得提倡的,但是太史公偏偏为五位刺客专门写了一篇《刺客列传》,除了赞扬他们那种英勇无畏的精神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歌颂了他们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品质。在《刺客列传》中,太史公除了写了这五位刺客,还都写到了对这五位刺客有知遇之恩的人物,对于聂政,这个人物是严仲子。这个人物在《琴操》里面没有了,不过《琴操》里的聂政母亲和《战国策》《史记》里的聂政姐姐,都是死于聂政尸身之旁的烈女,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聂政的知心人。对于懂音乐的人,所渴望的,就是知音。可惜,曲高和寡,知音难觅,因此对于真正的知音,是可以为之而作出牺牲的——因此有了伯牙摔琴谢知音,这与刺客的“士为知己者死”是一致的。知音难觅,千百年来都如此,为何如此,金庸借刘正风之口说出了其中的道理:知音,不仅仅是在音乐造诣上的相称,更加是内心思想心声上的相互认同,因为音乐通心,一切所思所想,在音乐里面无所逃遁,因此,知音相知,那是最真诚的,毫无虚伪的,人海茫茫,又有多大概率找到这样的人呢,因此,如果得到上天安排觅得知音,需要的是珍惜,即便有千难万阻,即便要做出牺牲。这番话,刘正风是对岳不群说的,这当然是金庸的刻意安排,让真诚与虚伪形成反差。金庸对于这种观点,是绝对的认同的,因此在他的笔下,但凡两面三刀表里不一之人,绝对不懂得音乐:欧阳锋虽然心狠手辣,但是他绝不隐藏自己的恶毒本性,因此他能够懂音乐,音乐中也是充满了杀气;金庸笔下两个有以表里不一而闻名的角色,一个是“铁索横江”戚长发,一个就是“君子剑”岳不群,这两人绝对都是能文能武的,不过在“文”的方面,他们都不懂音乐,这样一来,他们能够隐藏本性。珍惜知音,即便需要做出牺牲,这是《笑傲江湖曲》继承自《广陵散》的“神”,曲洋和刘正风,毫无疑问,具备了。再看看《琴操》里面所描写的聂政,与史书中记载不同,他为报父仇,离家七年苦学琴艺,不惜漆身吞炭敲落牙齿,这是一种不屈不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神。这种“神”,也会反映到《笑傲江湖曲》当中的,而且很有可能表现在第四段“万难”当中,也就是那段具有交响色彩的高潮段落。然而,曲洋和刘正风似乎并不具备这种“神”:刘正风始终是放不下“正派人士”的名头的,需要用金盘洗手这种较为妥协的方式来寻求解脱;曲洋也不够坚定果断,没能及时出手救出刘正风。《琴操》里面的聂政具备这种“神”,虽然结局悲壮,不过还是杀了韩王报了复仇;曲洋和刘正风的结局,当然是不仅身败名裂,而且家破人亡,更不用谈“笑傲”了。提到“笑傲”,很显然,这是整首《笑傲江湖曲》的最终落脚点,也是这首曲区别于《广陵散》最大的地方,也可以说是对《广陵散》的一种升华:江湖风波恶,无处不是是非之地,会有很多的明争暗斗,会有很多惨烈悲壮,但是当经历了一切之后,能够得以超脱,视一切铮铮铁戈之声为无声,不为俗世凡尘所左右,潇潇洒洒,笑傲江湖。“笑傲”这个词,很具有魏晋风度,就说《广陵散》最著名的弹奏者嵇康,他主张“君子行道,忘其为身”,司马氏代曹魏之后,嵇康虽然官拜中散大夫,但是每日只是饮酒服药,弹琴打铁,进行“笑傲”之举,对自负才高并且掌握权势的钟会也是不理不睬,最终在钟会的谗言之下,嵇康赴刑场,《广陵散》绝响——这样的结局,跟聂政的结局一样悲壮。曲洋与刘正风的理想,或者说整首曲子最精华所在的“神”,就是这种“笑傲”胸怀和行为,而且他们所希望的,并不是想聂政和嵇康这样的悲壮结局,而是真正的“笑傲”,这样,《广陵散》得以升华,成为《笑傲江湖曲》。很可惜,这还是一厢情愿,或者说曲刘两人是不具备这种“神”的,他们始终会被各种压力所羁绊——当然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整部《笑傲江湖》小说的黑暗氛围,无处不是是非之地,无处藏身,无法解脱。不过,借用《九阳真经》里面的话,“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曲洋和刘正风,希望能够冲出是非之地,得以笑傲江湖,不过他们却没有领悟到“笑傲”的真谛,对外在压力做不到泰然处之,无法摆脱各种羁绊。或者说,他们希望摆脱羁绊,但是选择的方式,表面风光,难掩内心畏惧,这样当然容易被抓住把柄,直接导致悲壮结局。曲洋和刘正风,在合奏《笑傲江湖曲》时,最缺失的,恰恰就是这样的一种“神”。反映到音乐上,《笑傲江湖曲》的最后一段,是箫声冲高,琴声为之伴奏,本意应该是冲出羁绊振奋人心的,可是令狐冲和仪琳听到的感觉,却是催人泪下的,估计是身受重伤的曲洋和刘正风,在耗费了大量精力演奏前面四段之后,早已无力继续冲高了,颤颤巍巍地勉为其难,调不是原来的调了,听起来变得令人伤感了。回过头来想想,他们虽然受伤,不见得必死,可是偏偏又耗费精力,酣畅淋漓地演奏了前四段,在最后,又怎能达到精华所在的“笑傲”呢?雅乐里面要求演奏时总能保持“中正平和”,而曲洋和刘正风却太酣畅淋漓了,有失中正平和,达不到“笑傲”之神,这正如他二人对于外在势力,无法泰然处之从容以对那样,必然只有悲壮结局——看来“中正平和”,竟与“笑傲”想通。不管如何,曲洋和刘正风临终前合奏的《笑傲江湖曲》,是有形无神的,或者说,他们只是重现了《广陵散》,并没有合奏出《笑傲江湖曲》。




古器深藏虚影剑,清音隐现断弦声

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道:“风少侠驾临敝庄,未克远迎,恕罪,恕罪。”令狐冲见这老者六十来岁年纪,骨瘦如柴,脸上肌肉都凹了进去,直如一具骷髅,双目却炯炯有神,躬身道:“晚辈来得冒昧,请前辈恕罪。”......黄钟公道:“听说风少侠有《广陵散》的古谱。这事可真么?老朽颇喜音乐,想到嵇中散临刑时抚琴一曲,说道:‘广陵散从此绝矣!’每自叹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现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谱一奏,生平更无憾事。”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竟然现出血色,显得颇为热切。

令狐冲心想:“向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孤山梅庄四位庄主均非常人,而且是来求他们治我伤病,可不能再卖甚么关子。这本琴谱倘若正是曲洋前辈在东汉蔡甚么人的墓中所得的《广陵散》,该当便给他瞧瞧。”从怀中掏出琴谱,离座而起,双手奉上,说道:“大庄主请观。”黄钟公欠身接过,说道:“《广陵散》绝响于人间已久,今日得睹古人名谱,实是不胜之喜,只是……只是不知……”言下似乎是说,却又如何得知这确是《广陵散》真谱,并非好事之徒伪造来作弄人的。他随手翻阅,说道:“唔,曲子很长啊。”从头自第一页看起,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赞道:“妙极!和平中正,却又清绝幽绝。”翻到第二页,看了一会,又赞:“高量雅致,深藏玄机,便这么神游琴韵,片刻之间已然心怀大畅。”

......

黄钟公微笑道:“你这人甚好,咱们较量几招,点到为止,又有甚么干系?”回头从壁上摘下一杆玉箫,交给令狐冲,说道:“你以箫作剑,我则用瑶琴当作兵刃。”从床头几上捧起一张瑶琴,微微一笑,说道:“我这两件乐器虽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难得之物,总不成拿来砸坏了?大家装模作样的摆摆架式罢了。”令狐冲见那箫通身碧绿,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黄钟公手中所持瑶琴颜色暗旧,当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这两件乐器只须轻轻一碰,势必同时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见无可再推,双手横捧玉箫,恭恭敬敬的道:“请大庄主指点。”黄钟公道:“风老先生一代剑豪,我向来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传剑法定是非同小可。风少侠请!”令狐冲提起箫来,轻轻一挥,风过箫孔,发出几下柔和的乐音。黄钟公右手在琴弦上拨了几下,琴音响处,琴尾向令狐冲右肩推来。令狐冲听到琴音,心头微微一震,玉箫缓缓点向黄钟公肘后。瑶琴倘若继续撞向自己肩头,他肘后穴道势必先被点上。黄钟公倒转瑶琴,向令狐冲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是拨弦发声。令狐冲心想:“我若以玉箫相格,两件名贵乐器一齐撞坏。他为了爱惜乐器,势必收转瑶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迹近无赖。”当下玉箫转了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黄钟公举琴封挡,令狐冲玉箫便即缩回。黄钟公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黑白子脸色微变,倒转着身子退出琴堂,随手带上了板门。他知道黄钟公在琴上拨弦发声,并非故示闲暇,却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乘内力,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内力和琴音一生共鸣,便不知不觉的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但黄钟公琴上的招数却和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闲,对方势必无法挡架。黑白子深知黄钟公这门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内力受损,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虽隔着一道板门,仍隐隐听到琴声时缓时急,忽尔悄然无声,忽尔铮然大响,过了一会,琴声越弹越急。黑白子只听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门外,再将大门关上。琴音经过两道门的阻隔,已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加剧。伫立良久,但听得琴音始终不断,心下诧异:“这姓风少年剑法固然极高,内力竟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正凝思间,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声问道:“怎样?”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这少年还在强自支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的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个情,不能伤了这位好朋友。”黑白子摇头道:“进去不得。”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声,三个人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秃笔翁脸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这‘六丁开山’无形剑法当真厉害。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风的如何抵受得了?”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一声大响,跟着拍拍数响,似是断了好几根琴弦。黑白子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琴堂板门,只见黄钟公呆立不语,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了下来。令狐冲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道:“得罪!”显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黄钟公输了。

  ......

他那“七弦无形剑”只是琴音,声音本身自不能伤敌,效用全在激发敌人内力,扰乱敌招,对手内力越强,对琴音所起感应也越加厉害,万不料令狐冲竟然半点内力也无,这“七弦无形剑”对他也就毫无效验。黄钟公大败之余,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败,并非由于自己苦练数十年的绝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笑道:“好兄弟,好兄弟!你为甚么要将这秘密告知老夫?”令狐冲笑道:“晚辈内力全失,适才比剑之时隐瞒不说,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辈对牛弹琴,恰好碰上了晚辈牛不入耳。”黄钟公捋须大笑,说道:“如此说来,老朽的‘七弦无形剑’倒还不算是废物,我只怕‘七弦无形剑’变成了‘断弦无用剑’呢,哈哈,哈哈!”

江南四友,琴棋书画,这大概是金庸对四艺最集中的一次展现了,多多少少表现出金庸对这四艺的理解和认可程度。

且看这四位的名号:黄钟公、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后三位的名号都好理解,即便是第一次见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唯独“黄钟公”这个名号,恐怕知道其本意的人并不多。“黄钟公”,谐音是“黄钟宫”。“黄钟”,是“十二律”里面的第一律。所谓“十二律”,大致可以看做作是“十二平均律”的早期形态。十二平均律将一组八度音程按频率等比例分为十二个半音。然而在精确的十二平均律还没有出现之前(有记载的第一个计算得出十二平均律的人是明朝的朱载堉,时间是万历年间),中国古人一直使用一套至少在西周就已经出现的“三分损益法”来定这十二个半音,虽然跟十二平均律有所偏差,不过倒也不影响音乐的创作和演奏,因此这套律制使用了两千多年。在十二平均律里面,命名用的是七个字母加上升降调符号;在十二律里面,每一律都有自己的名称,分别是: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绿竹翁教令狐冲弹琴那一段就提到了)——名称本意不可考,可能是跟定律器具(编钟)有关。因此,“黄钟”是十二律的第一律,是频率最低的一律。西洋音乐用的是七声音阶,do-re-mi-fa-sol-la-si;而中国传统音乐用的是五声音阶,宫-商-角-徵-羽。与西洋音乐用和弦定大小调不同,中国传统音乐以主音定调,因此以黄钟律宫音为主音创作的音乐,就是黄钟宫调。黄钟是十二律第一律,宫是第一音和第一调,“黄钟公”这个名号,其包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作为江南四友的老大,黄钟公自然是要有一定的能力才足以显示出第一的地位。且看其他三人在见到诱惑物之时都丑态毕现,避世高人的形象立时大打折扣,黄钟公的形象,直至同意让任我行跟令狐冲比剑之前,都如同他所形容的《广陵散》一样,“和平中正,清绝幽绝”。不过,这样的形容,只是其中一半,另外一半,是“高量雅致,深藏玄机”——作为老大,没有这样的城府,又如何能够服众呢?可惜,在《广陵散》这等诱惑面前,黄钟公最终还是把隐藏的另一面给暴露出来了——音乐毕竟容不得两副面孔之人。那么黄钟公的武功又是什么水平呢?毫无疑问,他的武功高出其他三人一大截,那“七弦无影剑”,隔着门都能镇住其他三人。不过仔细想想,这“七弦无影剑”又能有多大本事呢?琴声本身并不是“剑”,而只是扰乱对手内力的“气”,要制服对手,最终靠的还是手上的招式。说的好听,那叫相辅相成,说的不好听,那就是两头都是半桶水,都不过关,才需要这样瞎忙活——本质上而言,江南四友的武功都是附庸风雅,黄钟公也不例外,武学和音乐,根本没有很好的结合。且不说如黄药师、欧阳锋和洪七公一般直接运内力以音乐的形式进行比拼,就如杨过、谢逊和任我行之流,发声直接能够克敌制胜,哪管对手有没有内力,哪里还需要动手出招。“黄钟公”毕竟不是“黄钟宫”,不是第一,最终也只是一个小丑。当然,也许是金庸对“琴”的偏爱,黄钟公的结局虽然惨,毕竟死的有面子有骨气,大大挽回江南四友老大的形象——弦可断,心不乱。




莽汉邪心诬浪子,高翁善意引佳人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笑傲江湖之曲”六个篆字。王氏兄弟只粗通文墨,这六个字如是楷书,倒也认得,既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翻过一页,但见一个个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琴箫曲谱,心中既已认定是《辟邪剑谱》,自是更无怀疑,齐声大叫:“《辟邪剑谱》,《辟邪剑谱》!”

......

易师爷打开琴谱,看了几页,摇头道:“这个,晚生可不大憧了。”再看到后面的箫谱时,双目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打节拍。哼了一会,却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皱起了眉头,道:“世上决无此事,这个……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王元霸脸有喜色,问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寻常箫谱大不相同?”

易师爷指着箫谱,说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徵,实在大违乐理,而且箫中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论如何是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这样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非是……除非是东城……”

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问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箫谱?其中有些调子,压根儿无法在箫中吹奏出来?”

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晚生是决计吹不出。除非是东城……”

岳夫人问道:“东城有哪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易师爷道:“这个……晚生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东城的绿竹翁,他既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寻常箫谱,这中间当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奋在旁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门六合刀法,不也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王元霸一怔,随即会意,知道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刀的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没甚么四门六合刀法,但料想华山派只是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种刀法,岳不群纵然渊博,也未必尽晓,当即点头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常有之事,一点也不足为奇。”

......

易师爷在前领路,经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众人刚踏进巷子,便听得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抚琴,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两个世界。岳夫人低声道:“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

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歇。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贵客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易师爷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谱箫谱,要请你老人家的法眼鉴定鉴定。”绿竹翁道:“有琴谱箫谱要我鉴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

易师爷道:“请问竹翁,这真的是曲谱,还是甚么武功秘诀,故意写成了曲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嗯。”接着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凄然。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难以明白。”

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均有得色。只听绿竹翁道:“我试试这箫谱。”跟着箫声便从绿竹丛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后来箫声愈转愈低,几不可闻,再吹得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波波的十分难听。绿竹翁叹了口气,说道:“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曲之人却在故弄玄虚,跟人开玩笑。你且回去,让我仔细推敲推敲。”

......

只听得一个女子低低应了一声。绿竹翁道:“姑姑请看,这部琴谱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奏的琴韵。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易师爷更是犹如丧魂落魄一般。岳夫人叹了一口气,衷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这是甚么曲子?”令狐冲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这位婆婆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岳夫人道:“这曲子谱得固然奇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想来你也是生平首次听见。”令狐冲道:“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彩。”岳夫人奇道:“那怎么会?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令狐冲道:“比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奏的便是这《笑傲江湖之曲》……”

他这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去?”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适才奏过了,你拿回去罢!”易师爷应道:“是!”走入竹丛,双手捧着曲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曲谱中所记乐曲之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万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学,否则于你无益有损。”易师爷道:“是,是!在下万万不敢!”将曲谱交给王元霸。王元霸亲耳听了琴韵箫声,知道更无虚假,当即将曲谱还给令狐冲,讪讪的道:“令狐贤侄,这可得罪了!”令狐冲冷笑一声接过,待要说几句讥刺的言语,岳夫人向他摇了摇头,令狐冲便忍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光,首先离去。岳不群等跟着也去。




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的站着不动。

把琴谱说成剑谱,看起来不可理喻,不过如果金庸敢于再发挥一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大老粗王氏兄弟看不懂琴谱,因为琴谱所用的文字都是“奇文怪字”——这指的是“减字谱”。最早的琴谱,用的是“文字谱”,就是用文字表述曲目应该怎么弹奏,左手按什么位置,右手如何拨弦,用怎样的速度,诸如此类的。文字谱极为繁琐,后来唐朝琴家曹柔,发明了一种“减字谱”,就是把每个音的按弦、拨弦手法用一套偏旁体系表示,组成一个个“字”,这样每个音就用这些“字”表述出来了。与此类似,箫谱也有一套减字谱体系,把演奏时需要按的孔用相应的“字”表示出来。这些“字”,非内行的人看起来,当然是“奇文怪字”了。延伸一下,如果把剑法动作也用一套偏旁体系表示,组成类似的“字”,这不就成了“减字谱”版的剑谱了吗?当然,金庸没有这么做,不然,王氏兄弟如何诬陷令狐冲呢?或者说,金庸也并不一定能想到这一点,毕竟从他对《笑傲江湖曲》的描写中,已经表现出他对于音律的理解也较为含混。比如易师爷和绿竹翁都不能吹奏这首曲子,金庸把原因归为两种,一种是高低音到达极限,一种是大量的变调。高低音到达极限,这确实是曲目的难度所在,尤其是在快速乐段中出现,或者整首曲目中大量出现的情况下。因此,一般的曲目,会尽量的避免极高音或者极低音:中国传统音乐讲究“中正平和”,这种走极端的手法,当然是大忌;即便是西洋古典音乐,也只是在炫技曲目中才会用这种手法。变调这种手法,在西洋音乐里面经常出现,比如关系大小调之间的转换,这种手法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音乐的表现力。但是要知道的是,在这种转换里面,音阶是没有改变的,只是主音变了,听觉效果上会有不同,但是就演奏者本身而言,演奏难度是没有什么改变的。中国传统音乐一般是一调到底,变调可能确实少见,但是也不见得有违乐理演奏不出来。不过,如果是变调的同时也变律,比如从黄钟宫调变到大吕商调,这个可能会有难度,因为音阶变了,不过金庸也并没有去深究了。有一点倒是值得一提的,易师爷提到有一段是用变徵调奏的,也就是主音是变徵,就是fa音。在五声音阶里面,是很少出现这个音的,更加很少作为主音,同样的还有变宫,就是si音。也许,《笑傲江湖曲》的难度所在,是这首曲目使用的是七声音阶,而非传统的五声音阶。

这里,任盈盈把《笑傲江湖曲》的琴和箫部分分别奏了一遍,从描写中来看,这两部分倒像是能够单独存在的,而且旋律是不一样的。因此,整首《笑傲江湖曲》是琴箫合奏,而非齐奏,大概需要用西洋的二重奏来描述了,而且是技巧极其艰深的二重奏,以至于曲刘死后,世上能够奏出此曲的人寥寥无几。金庸也点明了曲刘二人所奏的《笑傲江湖曲》太过激奋,不够中正平和,因此是有形无神的。任盈盈分别弹奏和吹奏两部分,形式上说当然是不符合原意的,从神韵上说又如何呢?从描写上看,似乎有闺怨之意,不过又有隐隐的杀气——也许这正是金庸所要达到的效果。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对音乐的描写,达到了炉火纯青的水平,音乐一方面与武学结合,另一方面用来含蓄地点明人物的个性特征。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了。任盈盈,日月神教的圣姑,地位尊贵,在教中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即便如此,她依然有着她的“闺怨”,这种“闺怨”大致来自四个方面:对东方不败的畏惧——不管任盈盈是否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东方不败篡夺任我行教主之位,就凭她的才智,多多少少能够察觉或者感觉到某些蛛丝马迹,加之她一直私下对那些江湖豪杰施恩,因此任盈盈对于这位对自己关爱有加的“叔叔”,自然有着某种畏惧;对杨莲亭的不满——任盈盈对于那位摆弄教中大权,对上大造谀辞,对下铲除异己的杨总管,一直是十分不满的,不满归不满,作为神教中人,这种不满,最终会转变为一种担心,但是自己毕竟势单力薄,因此,任盈盈做出了选择,带着绿竹翁到洛阳隐居,一方面离开是非之地明哲保身,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在积聚着自己的力量;对父亲的思念——在任我行脱困之前,任盈盈大概只能七分信三分疑地认为任我行已经死了,看到教中乌烟瘴气,想到一切蛛丝马迹,作为女儿,任盈盈自然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父亲,希望父亲真的有一天能出现在自己眼前,能改变现状;对未来郎君的想象——这位神教圣姑,毕竟是妙龄少女,待字闺中,对于自己未来的郎君,还是会有某种幻想的,因此,她会希望有人跟她一起合奏这首曲子了。神教的圣姑也非等闲之辈,虽然年纪不大,已经经历了江湖的腥风血雨洗礼,自然,也会有一种“杀气”,否则,又如何能在各种势力前面保持自己的地位呢。不过,由于自幼被各方追宠,任盈盈是骨子里有一种高傲,不愿意被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不论是“闺怨”还是“杀气”,也就只能通过音乐来发泄,毕竟那些个江湖大老粗们,是不可能通过音乐来猜透她的心思的。也就只有“有缘人”,才能懂得她,这个“有缘人”,自然是令狐冲了。在这个时候,任盈盈所奏的《笑傲江湖曲》,是无形无神的,不过,随着令狐冲的到来,任盈盈的“闺怨”和“杀气”都将逐渐被化解,最终跟令狐冲一起演奏出有形有神的《笑傲江湖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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