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邱春艳「品读时刻」专栏作者
你来北京那天，我工作忙，没去接你。
下班回家，推开门见到你，我吓傻了——只是半年不见，你的头发全白了。
爸爸，你的头发怎么就全白了？我的问号里满是惊慌，慌得眼泪就快要掉下来。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老去，我却无能为力。
哎，其实早就白完了。只不过是以前一直在染，现在60多了，白了头发也不丢人了，所以不想染了。
你不慌不忙地解释，但我仍然心有不甘——我的爸爸，那个年轻时曾经叱咤风云霸气无比的爸爸，真的老了么？
但是，当你爬完四楼喘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当你持续不断的咳嗽声把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当你对酷爱的篮球都提不起兴趣的时候，我知道，你是真的老了。
但我还在抗拒着这个事实，每次打电话和见面时都劝你多锻炼，总是试图让你从时光那里夺回一点年轻。
爸爸，今天早上我跟一个人一起跑了10公里。你知道他多大了吗？70多岁了，每天早上跑10公里，一点问题都没有。身体好着呢，你也要多锻炼。
爸爸，我们单位有个同事有高血压，最近老锻炼，据说血压都没那么高了……你最近锻炼了吗？
……
我像个资深的传销犯罪分子，喋喋不休地向你推销着锻炼的好处，你却不以为然。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急切。我越是急切，你却越是不以为然。
终于有一天，你不耐烦了。丢下一句狠话：你爷爷像我这个年龄，大半截身体都入土了！
这句话噎得我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反驳道，你知道北京人的平均寿命是多少？81岁呢，你才60多一点，怎么就好意思总是说自己老了？
不说了，我们去篮球场看看吧。你知道我有些生气，口气渐渐软了下来。这时候，你可能知道了我害怕面对什么。
你肯定记得，小时候，我就特别怕你给我提起生死大事。那时候，我总想，一定要在你老去之前，发明一种长生不老之药，让你永远不会老去。后来，你没再跟我提起生死大事，哪怕是开玩笑。但是你可能没想到，直到现在，儿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仍然不敢面对那个将来一定会面对的问题。
是的，我一直害怕你老去，死去。有时候，我都会觉得自己很自私，分不清自己到底更害怕什么——是更害怕你老去这件事本身，还是害怕你老去之后我无法面对自己心里的那份懦弱、愧疚、不圆满，甚至是不平衡——为什么别人的父亲可以那么健康，我的父亲不能？
在这样烦乱的思绪中，我们来到篮球场，就坐在水泥地上看着年轻人在球场上挥洒汗水，默然无语。
很久以后，你才开始说话。二毛啊，不是我不想锻炼，不是我不想长寿，而是我喜欢的运动，都做不了啦。你说你陷入了年老体衰的“老年陷阱”，越运动咳嗽得越厉害，越咳嗽越不能运动，如此这般形成了恶性循环。
这我是知道的。你有从爷爷那里继承而来的咳嗽气喘的老毛病，还有高血压。稍微运动激烈一点反应就更强烈。咳嗽看起来不是什么大病，可当你咳得喘得停不下来的时候，那种难受的滋味，就算是旁人，也会跟着心慌意乱。
也上医院看过专家，一通繁琐无比的检查之后，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听完你的“恶性循环”，我才知道我错了。原来我粗暴地以为，只要锻炼得足够多，就能够保持健康，就能够减缓衰老。
你接着跟我诉苦。现在很多想吃的不能吃，想喝的不能喝，想抽的不能抽，想做的不能做，如果总是活成这样，就算长寿，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次，我彻底被你说服了。我想，也许年轻时越是英雄，年老时就越是孤独失落。因为，年轻时可以凤毛麟角鹤立鸡群的英雄，年老了却和别人一样什么也做不了，这种落差，比年轻时平淡如水年老了也平淡如水的人要大得多。
你看着年轻人打篮球，眼神里充满羡慕。我猜你一定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打篮球的情形。
你虽然个子不高，但跳跃能力极强，动作极为迅速，投篮又准又狠。你腾空一跃，还能在空中定住一瞬，等瞄准了再投，球当然进了。这一系列动作，堪称完美。而现在，你看着那些技术不佳的后生半天进步了球，也只能是干着急了。
回来的路上，跟我们一起出来的儿子哭着喊着要买小卖部的垃圾食品吃，我自然不肯。你等我向前走几步，悄悄地买了孙子想要的东西，一把抱起在地上哭闹的孙子。来，宝宝，爷爷给你买好吃的啦。
我回头一看，正好和你四目相碰，你的眼神本能地闪躲——你怕我责怪你乱给孩子买东西吃。看着你抱着儿子蹒跚慢行的样子，想到你那个躲闪的眼神，我又差点掉下泪来——我那个勇猛野蛮的爸爸，真的回不去了么？
你退伍回来当了民办教师，后来以第一名的考试成绩转正。你初中没毕业就去当兵，结果当兵回来后竟然教初中数学，一边学一边教竟然还成为了全镇知名的数学专家。
你天生神力，又当过兵，很会打架。你让学生强身健体，组成武术队，训练他们，队员们个个都会空翻。
你背着我在河里游泳来去自由，教我和哥哥游泳闭气。我们不会不敢，你就强制性把我们按在水里过会儿再捞出来。
你和校长不和，一气之下把学生都带回家来教。
你当小学校长的时候，高年级的学生趁你不在找来社会上的二流子来学校闹事，拿着菜刀要砍一位老师。你从镇上的教育站赶回来，立在校门口大吼一声谁敢上来。那帮人如鸟兽散。闹事的学生跪地给老师道歉。
有段时间，你和大伯闹矛盾。大伯的仇人料定你不会再帮他，找上门来找大伯的麻烦。大伯虽然很高大，但不大会打架，眼看要吃亏。你听说后火速赶回，拉开架势，横眉冷对，大喝一声，你动我家老大试试。那人悻悻离去。你和大伯重归于好。
我读初中的时候犯了错，班主任要我喊家长来，我不敢告诉你，吓得好几天没吃饭。你得到消息后赶来，那次竟然没有打我，反而质问班主任，你的学生几天没吃饭你都不知道，这班主任是怎么当的。那时候，我住校。你二话不说，带着我回家吃顿好的再说。
很多年过去了，我多想时光流转，回到那个夜晚。我们父子俩走在月光下，一前一后，什么也不说，但心里却是满满的。
那时候，你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那时候，我常睡你脚头，给你暖脚。抱着你的脚，我就在想，等你老了，我还会给你暖脚。
现在，你力气依然大，但早已没那股心气儿了——从你的眼神一眼就能看出来。
眼睛的苍老即是心灵的苍老。那曾经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我想起，我得到乡里作文竞赛第一名时，作为校长班主任和父亲的你，亲自把奖状和五块钱的奖金发给我，那眼神里，是满满的自信和骄傲。
就在前两年，我说起我取得的成绩时，你都两眼放光，为我高兴。
现在，这些都已经提不起你的兴趣了——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两眼无光。
我知道你是真的老了——眼睛的苍老即是心灵的苍老。
也许，从旁观者看，即便是年轻的时候，你也算不上是英雄的，只不过是个性情中人罢了。你有时候还很偏袒、自私、暴躁，你的缺点可能比你的优点还多。可是，这并不妨碍我敬你爱你——我的父亲，我的爸爸。
现在，我已不敢不奢望你长生不老，我只希望你老得慢些，再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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