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锡良
先看一个笑话。
一次，有人问一个农夫他是不是种子麦子。农夫回答：“没有，我担心天不下雨。”那个人又问：“那你种了棉花了吗？”农夫说：“没有，我担心虫子吃了棉花。”于是那个人又问：“那你种了什么？”农夫说：“什么也没有种。我要确保安全。”
一个人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不要来到这个世界。就如农业文明里的思想家老子所说的那样，“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句话里其实透露了老子作为农业文明的思想家，他对人生的无常所需要冒的风险，是一点也没有勇气来承担的。所以，他后来有“不敢为天下先”的想法是一点也不稀奇的。
虽然人的生存总是在追求安全，但是人生存于这个世界就不可能不冒险。但是处于不同的文明中的冒险程度是不太相同的。农业文明与商业文明相对，或者大陆文明与海洋文明相比，甚至与游牧文明相比，比较地缺乏冒险精神。这也不是难理解的。海洋广阔无垠，变动不居，甚至是神秘莫测，不确定性的因素极多，无论是跨海贸易还是出海捕鱼，不想冒点风险就什么事也不别想做。游牧文明当然也是在不断地走动中工作的。
相反，农业的对象是植物，而且是在陆地上的，所以，感觉上变动的因素就要少得多。所以，冒险精神在以农业文明为主的国度追求的东西首先是稳定与和谐，如稳如泰山，风调雨顺之类的说法，从中深刻地反映了一种价值追求。因为稳定的东西也往往是变化最少的东西，所以，害怕变革也往往成了农业文明的重要特征。不求别的，只求稳当。常常是我们这个农业文明古国的共同心理。
敢于冒险的民族大多是海洋文明的产物。你看那些西方国家的人，他们本来活得好好的，衣食无忧，却硬是要去玩一些非常具有风险的游戏。比如徒手攀岩，比如冲浪运动，再比如高山滑雪等等，都是非常惊险的运动。即使是与动物一起的活动，也是什么斗牛之类与奔牛之类的风险极高的活动。在我们国家几乎看不到这样高风险的活动。我们拥有的是许多看客，先把自己置身于风险之外，然后去看别人冒风险，或者干脆是别人受死的场面。
我们也有斗牛的习俗，但是却是让牛自己来斗，人只是站在安全的地方看，自己是决不参与的。我们可以看到一些看来很可怕的交通工具，基本上是西方文明发明的。他们敢冒风险，打造机器飞上天空，同时又有风险意识，于是同时又造了降落伞。以中国的农业文明而言，仅在冒险精神上就不会想到要造一个机器飞上天空去。我们所能够想像的是人变成神仙，然后像嫦娥奔月那样轻飘飘地就到了月亮上了。同样是飞天，我们的飞天显然是没有风险的。
敢于冒险的民族在应付风险上也总结出了许多宝贵的经验。比如英国人是很喜欢冒险的。他们的谚语就有：“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有时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提起就走，很是方便，但是一旦打碎，全部完蛋。他们知道冒险的策略，并且懂得如何把风险降到最低。所以，他们是那样地急切地想知道自然界的规律，柏拉图是那样想了解可靠的事物的本质。也是这个原因。同时，他们在承受风险压力上也比我们更强一些。
比如，他们的谚语说：“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也就是说，要敢于承认失败，承认风险所带来的损失。再比如，他们面对风险，发明创办了保险公司，和出售奇货的办法等，用这些办法来减少风险所带来的损失。反映的也是一种风险智慧。
另外敢于正视风险的民族，在追求知识与真理上也显得积极主动得多。人一方面必须寻求安全与确定性，另一方面正是因为有不安全的因素与不确定的因素客观存在着，因此,人们追求真理与规律的动力才会那样强烈。他们极需要知道确定性的东西，才想寻找变化的规律，以便提前预测它。这样在西方早期文明中就充满了探索真知的热情。他们提出本质论，提出各种各样的假设与预测。因此，不同的学说流派精彩纷呈地亮相于世。冒险的同时使他们极需要减小风险的代价。
因而，科学作为探究真理的方法与精神，首先发轫于商业文明与海洋文明也是不希奇的。而中国作为一个古老的农业文明的发源地，面对的东西只需要顺天知命就可以了。一切顺其自然就可以怡养天年。因为，农民把庄稼种下，树木栽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靠天吃饭，并不需要多少人的意志与精神的东西。所以，在中国自古以来以“天人合一”的思想面对自然，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而这样一来，中国人对于知识的追求与对真理的探索也就不可能达到西方海洋文明的地步。
而我们应付风险的最常用的办法就是不去冒险。农业文明也不需要这个冒险。大地是实在的，稳定的，山是看来是不动的，至少大多数时候不是激烈变动的。植物在生长，但是你看着它的时候，也似乎是不动的。一年就是有四季，年年如此，变化也不是太大。二十四个节气，几千年来大致也是不会变化的。所以农业文明的智慧不可能是变革的智慧。因而产生的人生价值追求，也就是如何活得更长一些，最好像道家的追求那样，变成长生不老。长生不老其实就是不想冒风险的极致。因为他连自然死亡的现象都不肯承认。更不要说在有生之年去冒险死亡了。生命只有在变化之中，特别是在冒险之中才会得到很好的体验。
要是一个人睡在床上，安安稳稳，怎么会感觉到自己还有一个生命这躯呢？所以说农业文明比海洋文明更能够体验生命哲学是没有道理的。从思考死亡入手的思想哲学，与从思考生入手的思想哲学相比，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前者的生命中有冒险意识，而后者却相对比较少。危险令人体验到生命的存在。就像你的胃只要在有了毛病的时候才容易觉察到你还有一个胃一样。平时健康无事的胃，对于健康人来说好像不曾存在一样。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冒险精神在不同国家的教育表现。中国学校的管理第一原则恐怕就是学生的安全。生命可贵这一点是没有错的(但是我们考虑的可能还不是生命可贵,而是怕承担责任事故)。我们当然必须减少不必要的风险。但是，如果以安全为由把学校变成监狱，把学生当成犯人一样关押起来，任何校外活动，甚至校内活动都不允许开展，那么这实际上也就等于取消了教育。而一些家长确实也是在把学校当成孩子的保险柜。只求不要出什么事就可以，至于孩子的身心健康却不在考虑之列。对照起来，西方国家的学校教育似乎更在乎的是学生的身心发展，培养他们的胆略与勇气。
所以，经常让他们开展一些甚至有一点风险的活动。比如集体爬山，冲浪，野外生存的训练。这些在我们看来是不得了的活动，万一出了什么事，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啊。前几天，我带校长去参观一所农村学校，这个学校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古树参天，一些校长就对我说：“校园里大树太多，很危险，万一大风刮来，把树刮倒了，压倒了学生怎么办？”还有一个校长说：“万一这些学生爬树，摔下来怎么办？”
另一个校长说：“万一一个男学生与一个女学生进到这个山林里，结果变成三个人出来怎么办？”几乎没有一个人校长说校园里有这些参天古树是什么好事。当然，我不怀疑校长的担忧的可能性所在,但是，这样的概率是极其少的。而且有时可以通过合理的教育来杜绝的。连学校的校园里种几棵大树都存在着风险，而且这样的风险都难以承受。我们在这样的脆弱的心理下还能够教育出什么有胆量有勇气的学生来？
前几年我看到一个报道说，日本有一次由学校组织一个班的学生去爬富士山，结果由于下大雨，一个学生不小心摔断了腿，记者去采访这个学生的家长，问他母亲有什么看法，她很平静地说，这是一个偶然事件，出去活动哪里有百分之百安全的？是我儿子对不起学校，是他的粗心给学校增添了麻烦。如果这个事情是中国学校发生，那么可不得了。学校赔上个几万元不要紧，而且非要闹个鸡飞狗跳不可。学校当然不愿意去冒这个风险，宁愿他们的学生像坐牢一样死守教室，也不让他们领略一下大自然的风光。
在社会信任与安全方面。其实农业文明追求安全，却又在社会上表现为极不安全。人与人的维系是建立在一种很脆弱的感情基础上的。一旦遇到利益冲突，就是父子之间也可以不相认。出现六亲不认的现象。再比如，农业文明的诚信是建立在血缘关系与地缘关系的基础上的。超出这个范围其实就失去了信任。而且有时即使就是在这个范围内也没有安全感。相反商业文明常常就是要与陌生人打交道，所以，他们通过一套规则，进行贸易。所以，即使是陌生人也是可以信赖的。另外为什么商业文明容易变成法治社会？而且法治社会的社会风险往往是最少的，成本也往往是最低的。虽然短时间来看，效率可能不高，但是从付出的代价来看，却又是损失最小的。长远来看法治社会人的安全感最强。代价最小。
2007年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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