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夫妻

 

伯父是大祖父唯一的儿子，在我的父辈中，他也是排行最大，我们兄弟自小叫他大伯伯。他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敏慧，外人也叫他敏大衣。伯母姓张，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嫁给了伯父。伯父十六岁结婚，十七岁生下长子启哥，次年又生次子平哥，也就是这一年，大祖父去世了，才四十几岁的年纪。

自我记事起，伯父伯母给我的印象就是伯父臃肿，伯母驼背。老两口从来就没有说过一句和气的话，而且他们都像出土文物一样，好老好老。

还在饥饿的年代，伯父就患上了浮肿病，这个病上身以后，就没有退走过，一直到死还是这样子。只见他全身浮肿，头脑硕大如球，身子粗比水桶，四脚都超越常人一倍，嘴唇敦厚敦厚的。由于有病，他只能在生产队做一些轻微的活儿，工分少，工值低，做一年上头也挣不了四五十元钱。伯父说话，慢条斯理，声音如土雷公，闷闷地。他不轻易说话，很难表达自己的本意。翻嘴巴让公一老欺侮他，如果有事就唤狗一样地唤着：敏大衣，敏大衣。伯父连声诺诺，他只能如此，虽然他的年纪比让公大。

伯父还患有严重的肺病，那时，尚有幼子圣哥在其膝下。所以，吃饭的时候，伯母规定他只能用自己的专门碗筷。伯父用的碗是一只丑八怪的土碗，形色俱丑，面不光滑，好像皲了皮的手背一样。一双专用筷子是用棉线连接的，要夹菜只能用另一双公筷。盛饭的时候，伯母规定他的头部不准正对着饭锅，偶尔来了客人，也不准上桌吃饭。吃完饭洗碗筷，总是把他用过的碗筷放到一边，等别人的都洗过了，铁锅都洗过了，才洗他的碗筷。伯父以为这一切都是对他的人格的侮辱，一天到晚总不和伯母说一句话，即使讲话，也全是怄气话，几十年如一日。

伯父老是咳嗽，昼夜如此。每咳嗽一次，就有一口浓浓的痰，带墨蓝色的，涌现在他的口中。他用舌头将痰轮于舌尖，做好充分准备，然后“扑哧”一声将痰弹出他的臭口，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地方为何地有何物，他是一点都不顾及的。有时是我们家的墙上，有时是大门上。因此，他也常常受到伯母的呵斥。

伯父是从不串门的，也从不找人聊天的。夏天到了，他在新堂屋随便找一个通风的地方坐下来，用大蒲扇驱赶前来围攻他的蚊子。冬天，或围炉小坐烤牛屎火，或拥着破烂的被褥躺下，与世无争。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经常在夏季将一条长布手巾系于裤带之上，用于擦汗，我们家族的男子特别喜欢出汗。

伯父是哪一年死的，是怎么死的，我是没一点印象了。死后几年，我竟常常误以为他还活着。因为那时候，我是从不踏进他家门一步的。只在过年的时候，进门去喊一声“大伯伯，给您拜年了”，说完之后就立马出门。总之，伯父的后半生是艰辛备尝，孤苦凄凉，一个典型的“多余人”形象，社会上没有人将他当人看，在家里，在妻子面前，他也得不到半点温暖。

伯母是一个小脚女人，她佝偻着背，一天到晚穿梭于住房、厨房和下堂屋之间，极像一只鹭鸟在水中觅食，不过，伯母是为一家人觅食。她太小巧了，小巧得不能适应去土地上耕作。至少，我就从未见过伯母扛过锄头，挑过担子，去过水田旱地。

伯母一生的主要工作就是弄茶饭，纺纱织布，新堂屋的四张纺车就有她的一张。伯母的纺纱速度属于中等，但是，她纺出来的纱又细又匀，很雅致。伯母做茶饭做不出什么新名堂，那时候，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她去卖弄手艺。常年做的是老一套，冬天是红薯加红薯丝，白菜加萝卜菜，出新了，便是稀饭、粥，加上荞麦饼饼，茄子辣椒做菜。吃饭的时候，她只是一个陪衬，后后地来，从不上桌，一家人差不多吃完了，她才盛一点去灶边吃完。

伯母死时，情状极惨，我没有亲见。只听母亲说，她的脚上生了好大一片疮，烂得白骨凸显，蛆虫拱满，洗拂不净，臭水流淌。她睡的房子令人生厌，人们不敢往里迈脚。有人在背后议论，说伯母活该遭此报应，伯父在世时，她是那样嫌弃伯父，薄情寡义，现在活该。其实我那时候也十几大岁了，并不清楚伯母是如何虐待伯父的，夫妻二人相交不好却是亲见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