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阴山，那只白鹰

文/凝烟清尘』

枯枝残藤，寒鸦数点，渐渐消融在斜阳之外。这座日暮中的江南小城，宛如一位独倚绣阁的纤弱女子，寂看落日斜上窗纱，尽显美人迟暮的疲惫与苍凉。此时的惘然奏响了心中的流水高山，一支埙曲悠悠沉沉划过天际。云帛裂处，一只纤纤素手破空而出，逶迤拂过天经地纬。玉指探处，江南已涤尽铅华，褪去霓裳，抛却青春，俨然一个素颜的北国女子，一袭飒飒白衣，一双牛皮马靴，从此踏断天涯。

鹰坠

那一日，也是这般落日西沉，一曲《哀郢》浮沉回环，在天空挥洒如血的悲壮。她在空中，完成此生的最后一次降落，却是永久的坠落。

丈

软软云絮叠嶂，她仿佛已化作一缕轻烟，安栖在童年蓝天碧草的梦里。那时的她扎着满头小辫儿，躺在阴山下的草原上，浩瀚天幕仿佛一盏硕大无尘的菱花镜，将幢幢云影映射成敕勒川的羊群。“朵尔丹娜”，阿妈醇和的嗓音似还在耳边低唤。这个象征着突厥语中“白鹰”的名字，承载了爹娘对小女儿一生最美好的祝福。她背负着这个名字，在九万里长天飞过了弹指二十六载，却飞得那样孤寒，那样清冷。

阿爹，阿妈，她的心倏地收紧，那最不愿忆起的前尘往事，踏着一阵恍惚，重新拍碎她早已经年清明的灵台。

十二岁，本是一株春兰于漠漠清寒中悄然探出的一星蓓蕾，娇娇怯怯，在父母凝翠的茎叶里绽放着对人间纯白的遐想。然而，命运无情如一刃利剑，披茎斩叶，血溅那曾经温情脉脉的画卷。那一刻，她在一片血污中抬起头，燃尽仓惶悲愤，消去纤柔芬芳，洁白的花瓣羽化成稚嫩的翅，带着错筋断骨之痛，迎着草原天边那一轮熔金的落日，飞向涅磐。身负父母血海深仇，肩挑风云盟兴衰重任，她懂得，只有让自己成长为一只飞鹰，脱离纷乱险恶的战地，于青天之上俯瞰，伺机而动，那一刻的追捕与猎杀，便是精狠无比，决誓将其一击毙命。

胸口那一点寒凉正一丝一丝冻结骨髓，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隔着多少年的光阴前来与她叙旧？人生的第一场背水决战，一天苍茫，群山无语，冷冷凝视着她命气的流失；仲秋的草原，肃杀的枯黄已吞噬了连绵的藏绿，狞笑着等待她的血溅桃花来装点出诡谲的妖娆。她抿紧唇，硬是将那一股涌到喉头的腥甜又咽了回去，惨然一笑，既已拼尽所有，死又何憾？孰能讥我？人间芳菲，于她只是彼岸的江南桃花笑春风，此岸，是漠北风雪连永夜。她微闭双眼，只等那震溃前世今生的一掌，湮灭此生难荷的承当，碧落黄泉两茫茫，她只愿作爹娘身边绕膝承欢的小女儿。

如今，这被结拜大哥耗尽灵丹仙草救回的一脉气息，终究还是要像一羽落雪，逐渐轻盈着消散了吗？仍记得大哥说起当日救她时的惊诧：十三岁女孩小小的身量，肋骨齐断，阳光下的脸庞几近透明，手持一把短剑，倔强地抵在敌人的胸口，血污中的眸子刹时绽放出雪亮的华彩，宛然盛着虚脱的胜利笑意。然而，命运就像一个赌圣，轻轻一个翻腕，便换了牌局——她拿性命与信任二字作赌，却输得那样彻底和惨烈。她眼中没有一滴泪。这一部江湖，于她，还静静尘封在幽密的角落，印刻着妖异晦涩的文字。

那一战，如一条毒蛇吸去了她体内最后一抹少女的嫣然，向那颗稚气未脱的心注入无尽的寒冷。从此，她如天山上的雪女，直至新婚之夜，那花嫁娘应有的桃花面，也未能贴上她寒素的容颜。

尺

流云飞岚丈丈远去，那些迷幻，只是她大漠旅途的海市蜃楼，终不是她所想所求，一如他。

她是那般白衣无尘的女子。一杆寒阒枪，扫灭世间男儿的八面威风，挑尽天下须眉的万丈豪气。而她的心，却宛若天山雪莲，只能盛放于高绝孤寒的面相之下，精光澄明的眼瞳，锋利如刀的喙爪，乘风扶浪的翎羽，都只是为了那依依莲心，作一个风云叱咤的幌。

也就只有他是不同的吧？李靖，那个清俊儒雅、诗剑双绝的男子，轻舒广袖，便拂去了她素净莲瓣上覆落的冰雪。他，右手仗霜剑，一路剑花，将这个传奇中的名字刻进了她的生命；左手执羽笔，一起一落之间，指点江山的气势便虹贯而出，她化身一方素笺铺陈在他笔下，眉间被他无意点上一粒朱砂，虔诚若九天玄女，静守一份玉洁冰清。那劲疾飘逸的笔笔紫墨，渗进她广寒无边的心里，结成一方影子样的坚冰。他，用一袭淡淡青衫，将烟雨江南的书香愁绪舞进她北国女儿的烈烈风骨，甚至连掌中那一剑铮铮龙吟，清啸里也平添了几分婉约。

而他的心机城府，她早已洞明，这个在她心中亦仙亦魔的人，定是殊途异归，可踽踽独行的路上，她还依稀痴恋着另一条路上的风景。

雪莲傲放于苦寒，却将那脉错了季的阳光误认作世间难求的温情——萎了玉颜，融了冰心，一阵荡荡天风，化作雪泥亦无踪，何堪觅鸿爪？这份苦恋被她置于最隐秘的一隅，磨成一根极细的相思弦，自缚于心，更深人静时，让如水月色浣净岁月的烟尘，用自己习武生茧的指，拨响一个凝涩而喑哑的韵，空绕在寂寂的夜，一声一滴血。

红拂，也许只有这位玉笛一弄便落梅的绝世佳人，才能与他宛转相谐，引来九天的凤。而她这个寒冰烈火里陶制出的蛮夷女子，一如手中这枚黯淡无光的埙，一奏，便是无尽的粗沙沉莽。

寸

下坠的速度已足够穿越生生世世，三千青丝在风中直欲飞离而去，是要牵绊住他的衣袂，了她一生最沉痛的挂碍吗？如果早知有这一次不可逆转的坠落，几个时辰之前，她定会用此生最深的凝眸将他定格于自己的眼瞳，作一生最长的凝望，将他望进亘古洪荒，作忘川之上最深刻的铭记。

曾经，她的青丝也是在不经意间被风扬起，划下一个戏剧般的弧，与他挽就一个无奈的同心结。这个人，曾带她同马前驰，快意天地，那声脆生生的“咄苾哥哥”也被她喊过了整个童年和半个少年。这个突厥三王子，草原上最烈的酒，最快的刀，苍天下最勇猛的英雄，却以一颗最痴的心苦苦等待表妹的长大，等待她慢慢淡忘那个他。

那一夜，一个毁天灭地、弑仙诛魔的血誓直啸苍穹，又静静笼盖在阿尔泰山的连绵四野：“列神！祖先！我若娶不到那个女人，我的床榻再不会有人逗留，传宗接代的使命与我无关！请赐给我那个女子，我愿献上特勤的尊荣与富贵，我愿用男人最可宝贵的血去护卫她！我若失去那个女子，我遇天弑天，见人诛人！天地之间，再不会有安宁！” 祭坛上的咄苾王子，篝火蒸腾着猎猎长发，面容肃穆到不可仰视。而她，却只能以一个陌生而凄清的转身来辜负，脚踏尘沙，振翅而去——阴山天脉上的那只白鹰，将突厥草原上的雄狮凝成了一座遥不可及的仰望。

许是天地慑于那个血誓的煞气，那只在云影杳杳处的白鹰终于从阴山之顶俯冲而下，成了他马背上的新娘。然而，她始终在半空低低地盘旋，凄厉迷惘，寻不着归路。而他，欢欣得像个孩子，含着一丝焦虑与失望，夜夜于隔壁书房守护着心中的圣女，唤回她迷失的心。

那根弦，连自己都快忘了吧？可终有一刻，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被姐妹毫不留情地一剑挑起。终年不见天日的冷痂陡然曝露的一瞬，她已感觉不到震怒与疼痛，只有漫天的血雨纷飞，映衬着容颜绝望的苍白。

他的眼神，却温柔得如同月光下的湖水，予她一场涤尽前世的洗礼。千年古玉，寒光流转，她澄明宛如初生婴儿，被他一指春风，点开桃花千树，染就胭脂瓣瓣；拂化冰影一方，滴作清泪涟涟。蓦然回首，弦断，铮然落地，她了然一悟：是，她从不曾爱过李靖，她喜欢的只是那一调杏花疏雨的雅意弦歌，在绝迹漠北里诱捕少女的懵懂与憧憬。而她，将这根弦埋藏得那样深，蒙了尘，结了痂，给她以生疼的回忆，竟将那份虚无误作了真实。

眼前的男子，静静看着自己的微笑却看到落泪，这才是真爱的相执和归依吧？他轻轻封上她嗫嚅的单薄的唇，这一天，圣女的封印解开，她终于降落在他温暖的掌心，沉稳的臂弯，她不曾预料，这次最惶惑的降落，却于水穷处，赐她一片云起。

分

那片熟悉的风云天阙，已遥远得一如在昨天。大地越来越真实，黑色浓得化不开，似一张恶魔的大口，等待吞噬她的二十六岁风华。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扼断她的咽喉，攥碎她的心脏。曾经在狼烟剑雨里一路穿行，任他须发尽燃，碧血遍体，这条贱命，被她如顽童般毫不吝惜地肆意挥霍。而如今，当她有了自己的丈夫和骨肉，可以如凡俗女子一般熏沐尘世烟火时，李靖，却用一柄情谊之剑，刺穿了她对相夫教子、细数流年的单薄怀想。

她，是翱翔于九重天的白鹰，那些燕雀栖息的杨柳梢头，却是她暗羡而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她这一世，是注定无人堪与比翼的孤飞，一旦委落了人间，便要沦入万劫不复之地。

寂灭

意识渐渐涣散在自扫天尘的清风里，最后一夕斜照给她的素颜抹上一缕淡淡的平静和安详。那个刚刚才从她身体里分娩出的孩子，还能看见明天的朝阳吗？而咄苾，会试着淡忘这份心殇吗？

带着对红尘的无限眷恋，一滴清泪于眼角划然而下，坠入凡世，化烟归尘……

2009/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