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忘琴——班婕妤

『忘琴——班婕妤

文/凝烟清尘』

月，似一颗苍白的泪珠，凝结着饱满润泽的寂寞，悬缀于黑夜的眼眸，冷冷俯瞰着人间的烟火迷离。

她安坐于孤馆内，重门深锁，一灯如豆。又是中秋之夜了吗？她扶住白皙的额角，神情有些恍惚，继而淡淡一笑。人间寒暑几度，早已与她无关。纵使如今与他千载重逢，能否只若初见？她不语，轻抬皓腕，剪下一朵灯花。一如当年，她曾经粲若桃花的韶光，被他寒薄如刀的眼神，无情削落在生命的最后一场春风里。从此，她的人生是无边的秋凉，为她留给世人的故事渲染出落寞凄清的底色。

而她只是轻笑，于书案上铺开一幅纨素。纤手如霜，轻拂过眼前的丝绢，前尘往事，如一抹水烟，从她的指隙缓缓滑落，宛转流淌成一径清溪，映现着她与他的初见。

彼时，她方年少，他亦风华正好，长安城的春风翩跹过高大的宫墙，翻飞着他宽大的袍袖和她素净的裙裾。他惊艳地望着她，有一种温柔，在眼底潋滟。她含笑垂眸，轻掠发鬓，抱一把七弦琴，以一种敛持而又纤细的姿势走进他的生命。只是多年后，他才明白，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有着怎样铮铮如琴弦的根骨，听琴人还未有终曲之意，她便决然收弦，袖舞清风，携琴掠逸出他的人生，甚至连一个余韵都不曾留与他。

终究还是幸福的吧，在最纯最美的年华里，遇见最初最后的心动。或许终其一生，他都不知她曾那样全心全意地爱过他。在她眼里，他只是一个孱弱无助的孩子，一个苦闷失意的君王，江山社稷被他刻成眉宇间一道深重的痕。无数个大雪纷飞的冬日，红泥小火炉旁的几塌上，他总是将她轻拥在锦裘里，听她娓娓诉说着历代明主贤君的故事。那时，他清澈凝重的眼神，似洞穿了眼前的温香软语，轻落在无遮无翳的天际。她知道，那里有他美丽到不忍探看的梦。这个梦，那样轻又那样重，轻得像一羽飞雪，漫飘在高高的云端；重得似一块凝冰，冻结在软软的心底。今生，她惟愿倾尽所有，与他双手相执，将千里冰封走成一路春暖花开；抑或结一处茅屋松庐，并肩看天山云海，听荷风竹露，做一世寻常夫妻。然而，他终究弃了她的手，决意沉沦了自己。她只能跪在断崖边，看着他一分分坠落，将她绵绵无尽的心痛牵扯成无底深渊的长度。

她是何等明慧的女子，从诗经里便早已剔透，爱情，不过是一朵花开的时间。那瞬间绽放于记忆深处的倾城美丽，足以老去所有的年华，穷尽余生，去看它瓣瓣凋谢。暗香零落，不再如故。

秋夜深浓如一块墨玉，冰冷地贴在她的胸口，还未呼吸，便触开了无边的心酸。同一方天穹下，远处的昭阳殿歌舞未央，靡靡之音化作白练万丈，飞过长信宫孤兀的檐角，穿透窗棂碧纱，游蛇般缠上她纤弱的脖颈，将沉落心底的千寻往事生生勒下泪来。

汉宫御花园内，初见那个腰若流素、凌波回风的女子，心中已深深了然。她是一只莲步轻点，便可在汉成帝掌间舞出绝代风华的飞燕，颦笑顾盼，皆招惹着春的眉眼，将世间百媚千红笑傲成一场空山落花。而自己，注定是秋风孤客，行经绮罗，涉过香泽，只为于明月清风下寻一松柏苍翠之地，惟一书、一琴、一知音，一世山水相携，共弹婉娩流年。云间几许笑语，洒落人间。

他，终非听琴人。她的琴音，从来就不是妩媚承欢、婉转相就之调。琴中自有真天地，那份清明澄澈，是她一生所梦想的抵达。今生，他不愿并肩同行，她亦只有拂袖转身，走成一道淡淡的流烟，悄然隐退在繁丽的宫花苑柳之中，从此与君陌路。于是她上疏请旨，与他行一场消尽情缘的诀别。

那一天，春风犹怀少年心，飞扬跳脱地嬉戏在她与他早已分解的罗带之间，不知人事已改。她沉敛地凝望着帝座上的他，昔日恩爱点染在四季晨昏的画卷里，一轴轴从天幕上掠过。他的眼底，有一丝极细的怜惜被旧情唤醒，在她本已静止的心湖上划过一波痛痕。罗带轻分，不可重结；回忆的线，牵不住往事如风；她与她的情，一去无回。所有的恩怨情仇泯灭在她欲启还合的唇畔，化成一个遗忘的笑颜，黯淡了春光无限。

临风转身，向着将要终老岁月的长信宫缓步而行。冷烈的阳光如冰炭，照得她一时冻灼了双目。然而她依旧那样走下去，一步步踏过红毡，不偏不倚。这一世，她将一副纤纤玉骨架成天平，衡量思举言行，断不容自己有一丝偏差。无关道德礼教，无关伦理纲常，她只是想追求心中圣境，完成一场毕生的抵达。纵是爱情和夫君，亦不过是一阵寂寞的风，拂乱了几丝云鬓，终不能改变她的方向。

然而，自古难忘最是情，那天的春风如一把七尺长剑，挑断了他们最后的情分，却也从她的眼眸里削下泪来。他看不见，在那个孤绝清冷的背影之后，有泪华漫天飞舞，濯净了红尘。

看浮光似过隙，视前尘如梦境。她手执青铜剪，将眼前的纨素裁作合欢团扇。合欢合欢，谁与同欢？她一声幽叹，起身推开阁窗，刹时落光千里，满襟夜凉如水。她翘首望天，一轮中秋之月皎洁如银盘，偷去了人间唯一的圆满。此时的明月宛若另一柄镶嵌于夜穹的合欢扇，将亘古岁月扇成一道寂寞凉风，吹散了人世间的爱恨情仇。

人生大抵如此吧。唇角锁住半阙释然，她回身落座，提笔点墨，沉腕而书，于扇面上落下一行曲折低徊的秦篆——“恩情中道绝”。无情草木，是一茬又一茬的春青和秋黄；有情人生，也不过是一程又一程的相逢与相忘。如此，君我两忘，岁月静好。

琴案边，她理鬓振衣，端凝而坐，素袖轻拂，拭去琴弦上经年落满的尘世凄凉。弦动，音起。生死悲欢被她灵秀的指尖捻抹成梦云寐烟，渡过墨砚尺素，绕过青灯古卷，向着杳杳天际，在月色中悠然散去。一曲忘琴绝恩怨，与君相赦不相闻。天上人间的两柄扇，将她夹成了一片薄薄的美人剪影，绣于合欢扇面，贴于广寒宫墙，流传于史书，成为萦绕在后世人唇齿间的一抹茶香。

她将自己所有的素色年华添作莲漏，滴破了长门一个又一个苍茫的夜色。东方清晓初生，淡淡天光裂开云帛，笼罩着寂静无声的大汉王朝。她打开长信宫门，手执笤帚清扫石阶。远处，有语石笑浪忽高忽低地传来，叩碎了天地清和，人间浮华开始一分分苏醒。她连眼亦未抬，随手将青春的残叶、爱情的凋花，连同那九万丈红尘，齐齐扫出了门外。西风萧瑟，一个素淡的背影在落花重烟里渐行渐远……

【小传】班婕妤，名字不详，西汉山西左曹越骑校尉班况的女儿，相传为班固、班超和班昭的姑母。汉成帝的妃子，善诗赋，有美德。初入宫时，圣眷颇隆。后因不欲与赵飞燕姐妹争宠相斗，自请去长信宫侍奉皇太后，从此安居深宫，旷达自慰。

附注：红颜系列，为行文所需，极尽艺术化之能事，偏悖历史，还请众行家万勿见怪，一笑置之而已。

2009/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