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杀压迫下的韩国“经济奇迹”

2022年12月5日，韩国著名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朴胜浩(박승호, Park Seung-ho)不幸去世。谨以本译文纪念这位杰出学者。

Max Balhorn, “South Korea’s 'Economic Miracle’ Was Built on Murderous Repression”, Jacobin, 05.16.2021, https://jacobin.com/2021/05/south-korea-park-chung-hee-coup-1961。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请勿做其他用途。

作者：马克斯·巴尔霍恩，韩国首尔中央大学博士生，主要研究战后韩国环境史。

译者：王立秋，云南弥勒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朴正熙将军和士兵，1961年5月16日

去年是朴正熙通过政变在韩国建立军事统治60周年。朴正熙政权因使韩国经济高速增长而备受赞誉——但它在工业上取得的成功，是建立在对劳工活动人士的屠杀，和对工人基本权利的系统压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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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的“经济奇迹”是建立在杀人的压迫之上的

作者：马克斯·巴尔霍恩

译者：王立秋

2021年5月16日是韩国将军朴正熙发动军事政变60周年。朴正熙建立的政权因持续20年的经济高速增长和韩国全能财阀工业集团的出现而备受赞誉。然而，这个所谓的“汉江奇迹”得以出现的条件，是对韩国工人的猖獗剥削。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朴正熙的“增长第一”经济政策依靠的是长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工作时间、低工资待遇、杀人的工作场所安全标准、对工人权利的严厉压迫以及猖獗的污染与生态破坏。

为理解这次政变，我们首先要考察从韩国摆脱日本殖民统治获得解放开始的那个时期。就像左翼学者朴胜浩在最近出版的韩国资本主义史中展示的那样，1961年5月16日的事件，是韩国统治精英和美帝国主义为粉碎解放后韩国涌现的工人领导的社会主义运动而进行的持久战争中的一个重要时刻。正是因为1945年后的驻朝鲜美国陆军司令部军政厅(USAMGIK)和强烈反共、反工人的李承晚政府消灭了工人阶级力量和左翼组织，这次政变才得以可能。

马克斯·巴尔霍恩和朴胜浩

马科斯·巴尔霍恩翻译的朴胜浩的新书《韩国资本主义简史：从封建朝鲜到地狱朝鲜》(A Concise History of Korean Capitalism: From Feudal Choseon to Hell Choseon)计划于于2024年由Verso出版。

1945年后左翼的崛起

从1910年到1945年，韩国一直是日本帝国的殖民地。殖民政权野蛮地剥削韩国的劳工，攫取原材料和农作物以维持日本本土产业工人的低工资。殖民占领带来的有限的工业发展，孕育出一场与反日本帝国主义斗争紧密结合的劳工运动。随着二战的结束和盟军对韩国的解放，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如今，三十年殖民统治在韩国人心中郁结的怨恨促进了左翼工会和农民组织的发展，这些组织和运动要求更加公平地分配财富、结束压迫性的警察暴力并进行民主的土地改革。

在盟国间奉行战时合作政策的苏联同意不越过38线，美国将占领朝鲜半岛南部，直到各方就韩国政治的未来达成一个更加永久性的协议。1945年8月，红军开始占领北部，而美军则在9月控制了南部。不过，共产主义劳工组织者和左翼填补了在日军投降和美军抵达的间隙出现的权力真空，一跃成为受民众支持的，能够合法地引导韩国社会未来的主要政治力量。殖民时期被压制的左翼和共产主义者终于抓住机会创造了一个平等至上的、民主的韩国。在韩国人眼中，保守的右翼势力和商业精英缺乏合法性，因为他们被认为是、也的确是与日本殖民主义合作的叛徒。

这是一个左翼和劳工组织蓬勃发展的时期。1945年，在日本当局释放了大约三万名因参加共产主义附属工会而被捕的政治犯后，左翼和劳工活动人士建立了朝鲜独立预备委员会(CPKI)。这个机构得到了全国几十个地方人民委员会和美军抵达前在半岛自发形成的各行业工会的支持。1945年8月，全国已经有145个这样的委员会了。根据一些人的估计，到1945年末的时候，起源于朝鲜共产党的全国工会委员会的成员人数已经发展到50万。

在苏联和美国不干涉的情况下，朝鲜人民可能真的能够通过自主、民主地控制本国事务，和平地建立一个独立的朝鲜国家。下面这段出自1945年11月6日全国工会委员会成立宣言的话也捕捉到了左翼势力建立一个不受外来干涉的民主、独立朝鲜国家的决心：

全国的工人同志们！……我们必须督促人民劳工运动的发展，使所有工人都能毫不犹豫地参与进来。的确，为推动改善供人日常生活的斗争，我们必须制定战略，把这场斗争和建立独立朝鲜的任务结合起来；这场斗争必须推动我们新生的民族国家的经济建设。最重要的是，工会要对工业生产的管理负责。劳工运动必须扩大人民对生产的控制，并为朝鲜工业的健康发展做出贡献。

不过，美军抵达后，对左翼来说，这个机会窗口马上就关闭了。害怕朝鲜可能演变为一个对共产主义友好的国家，USAMGIK迅速开始镇压所有革命行动者。美国军政厅把日本殖民时期的官僚、警察、通敌者扶上台，把他们安插到军政府的实权位置。美国当局支持保守的韩国民主党——而实际上，对于这个政党，民众并不是那么地买账——并拒绝承认解放后涌现的左翼组织于1945年9月6日在首尔成立的人民共和国。USAMGIK还强行解散了地方自治机构，如全国的人民委员会。就像朴胜浩简明扼要地写道的那样，“从一开始，USAMGIK就在严厉压迫社会主义势力和人民领导的建国努力，并反过来力推为日本殖民主义提供方便的官僚阶级和保守的政治阶级，把它们当作自己的盟友。”

在1945年12月的莫斯科会议上，苏联和美国同意把托管期延长至五年，在托管期结束后再谈统一问题。不过，在38线的边界得到巩固之后，南部加强了对左翼组织的压迫，从而导致了1946年9月的总罢工。USAMGIK动用武警来强行冲散罢工，造成罢工者伤亡，并逮捕了数百人。在农村，大量的农民暴乱，表达他们对警察和地主的不满。据估计，多达25到100万人参与了起义。

作为回应，USAMGIK发动全面进攻，动员右翼势力和残余的殖民警察基础设施来镇压人民的起义。为防止运动死灰复燃，美军取缔了全国工会委员会并支持建立了韩国工会总联合会，以加强对工会罢工和自发罢工的控制。对起义的暴力镇压大大削弱了农民和工人组织的力量，肢解了人民委员会，并粉碎了社会主义者和工会活动人士的组织力量。美国支持的保守势力随即填补了这个故意制造出来的权力真空。

屠杀左翼

随着冷战对抗的加深，在美国的推动下，南韩通过“普选”建立了一个分裂政府。该选举遭到了学生、左翼、农民和劳工组织者的反对，后者还领导了多次总罢工和抗议。近150万人参加了抗议；USAMGIK的回应导致57人死亡，10584人被捕。在大多数韩国人眼中，这次选举是非法的。在当时存在的425个注册政党和公民团体中，只有43个参加了选举，结果，李承晚被选为第一任南韩总统——这次选举关闭了在工人领导下向民主过渡的革命可能性，并巩固了亲美、反民主的统治精英的绝对优势。

在《雅各宾》之前发表的一篇文章[1]中，欧文·米勒(Owen Miller)描述过李承晚政府是怎样主持对搬到左翼的全面屠杀的。为应对全罗南道士兵发动的一系列民变和1949年济州岛的人民起义，李承晚政府恢复了殖民时代的国家安全法，以作为镇压反对派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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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https://jacobin.com/2020/06/korean-war-seventieth-anniversary-north-korea-south

就像朴胜浩写到的那样，

朝鲜战争消除了南韩人民运动的能力，反共主义——当局用它来给工人和人民灌输恐惧——成为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朝鲜战争巩固了国家安全法和反共意识形态的核心地位，它们不但是统治阶级的有力工具，还阻碍了人民运动的发展。

工会和左翼组织成员被迫加入辅导联盟(National Guidance League)，后者为监控和压迫左翼提供了极大便利。在朝鲜战争期间，至少有3万左翼人士因被怀疑同情北朝鲜而遭到处决。战后，南韩士兵又屠杀了全国的囚犯和那些等待审判的人，造成近2万人死亡。

李承晚政府援助经济的崩溃

1950-53年的朝鲜战争和国内的土地改革给南韩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废除不事生产的地主阶级使建立一个新的资本积累制度成为可能。然而，新政府在政治上的腐败及其下流的牟利行为，又使它无法建立一个高效的资本积累制度。在美国的援助下，李承晚政府未能利用国家的力量来刺激经济增长、发展更多的资本密集型产业。相反，政府满足于掠夺美国的援助盈余，并通过索取政治献金以换取受援助资格来维持精英的忠诚。

在这十年间，李承晚政府把从日本殖民者手中征用的国有企业转让给了少数特权资本家。再加上对外汇（只有特权人士才能拿到购买材料所需的外汇，而购得的材料转手就可以拿到国内市场上以膨胀的价格出售）和美国援助物资的不公平分配，这十年见证了韩国财阀的诞生。的确，通过政权与少数大公司之间的腐败交易，强迫的政治再教育，对学生和左翼的监控，以及赤裸裸的镇压和恐怖行径，李承晚政府强化了在朝鲜战争期间形成的阶级关系，后者又加剧了半岛社会两极分化。

腐败的官商勾结孕育了半岛的垄断企业。但普通韩国人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任何改善。而且，美国援助的廉价食品使当地种植的农作物价格急剧下降，小农因此而纷纷破产。

政变领袖张都暎和朴正熙，1961年5月20日

到20世纪50年代晚期的时候，整个系统都开始崩溃了。随着美国的援助开始减少，李承晚政府不能再通过回扣和其他形式的优待来确保资本的忠诚了。的确，南韩统治阶级也开始怀疑李承晚政权还能不能持续下去，因为它既不能有效地分配资源，也不能为未来的资本积累制定一个合理的计划。李承晚政权的裙带资本主义也未能改善普通韩国人的生活。南韩的经济增长速度在1957年达到顶峰后，也一直在下降。由于对李承晚政府的腐败、低效和暴力的政治压迫不满，学生和工人纷纷上街组织大规模的抗议活动。最终，1960年所谓的四月革命结束了李承晚政府的统治。

恢复统治阶级的权力

四月革命短暂地开启了一个窗口，在这个窗口期，左翼又恢复了它失去的一些力量：工会和公会成员的数目都有了巨大的增长。劳资纠纷的数量也从1959年的95起增长至1960年的227起。不过，还没等劳工、学生和左翼找到机会从统治阶级精英手中夺回权力，劳工和民主活动人士就又被贴上了“社会动乱和政治不稳定”来源的标签。1961年5月16日朴正熙将军领导的政变立刻结束了争取统一、民主政府和工人对工厂控制的运动。美国认为朴正熙是对美国有利的反共独裁者，因此也就没有采取行动来阻止政变。

在前满洲国少尉朴正熙的主持下，南韩生活迅速军事化。如果说他不属于既有的政治和商业精英的话，那么，这个身份反而使他能够实施全面的经济和政治改革，这样的改革在李承晚当政时期是不可能的。通过组建经济计划委员会，朴正熙集中了国家的分散职能，并在名义上控制了私有企业，他利用外国的贷款和全球化经济环境，在资本密集型产业的基础上推行出口导向型的工业化。左翼的消亡和士气低迷更是保障了工人的低工资待遇和劳动力的驯顺，而后者正是这个新的资本积累制度的基础。

就像朴胜浩写的那样，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5月16日政变和朴正熙军事独裁的崛起可被视为统治阶级对四月革命的反动回应。是人民对亲美的李承晚独裁的愤怒，和随后劳工和统一运动的复兴引发了四月革命。

朴正熙政变是韩国右翼统治阶级和美帝国主义（在冷战期间，美国把韩国视为反共的前哨站）合作的产物。在这个语境中，我们可以把政变看作朝鲜半岛上正在进行的一场阶级斗争中的一个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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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xz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