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在苏格兰

    原名蔡方华。著名诗人和作家。

    毕业于北大中文系。A型血，白羊座。出版有诗集《致命的独唱》、长篇小说《脆弱》、《水果》，散文集《王菲为什么不爱我》等。1998年，为庆祝母校百年校庆，编著青春回忆录《北大往事》，引发轰动。此外，在报纸杂志发表大量文化批评文字，另有十多万字抒情散文和小说散见于网络。从2000年开始担任《北京青年报》评论员，撰写了数十万字时政批评文章，为业界享有声誉的时评作家。

    从威廉堡豪华老太太的私人旅馆出门，我们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前往Skye岛，据说那是个很美的地方。

    我们是晚上到达威廉堡的，我们也是听说这里很美，值得一游，但在威廉堡睡了一觉之后，却发现我们搞不清楚威廉堡到底好在哪里。这里有高山滑雪场，但我们不是来滑雪的。这里还有一些很著名的威士忌酒厂，我们进了其中的一家，品了一杯然后出来，同样没看出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里到处都很朴实，没有安静的心，你无法沉入别人的历史之中。我们去找那座古堡，它有个很奇怪的名字，累累的石头，扼守着苏格兰高地上一条古老的孔道。据说在这条孔道的另一头，还有一座同样的古堡。它并不特别雄壮，但能看出古朴和浑厚。

    英国人实在太在乎自己的历史了，无论多么老的房子，从来不舍得拆掉，总是不停地修啊修的，无论如何要让你看到一点过去。在剑桥的一个小餐馆里，墙面上用玻璃框着一小块墙皮，据说那是这家餐馆的前身，有几百年的历史。在中国，保留这样的古堡和墙皮，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中国的推土机在消灭历史方面可能是世界上威力最巨大的了。古堡俯临大片水面，说不清楚是海湾还是高山湖泊，空气寒凉，马路上几乎完全是空的。一个年轻的女人推着婴儿车走过，两条肥硕的狗一前一后地跟着。

    五个人坐着一辆小福特，向苏格兰更高处开着，地上能看见浓重的白霜，天上开始洒起小雪花了。这里的霜是野的，和我的内心类似。霜凝结在高高的枯草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融化。

    小时候，每当地上有霜，母亲就会叮嘱孩子在手上脸上抹点廉价的油膏，防止皮肤皴裂，那时看见霜是会打一连串小哆嗦的，现在，看见霜时有一丝欣喜，愿意站在霜里，愿意和霜称兄道弟，也许是因为心底就有霜，有霜一样浓重的烈火吧。路边，散漫地长着一些野树。在潮湿而寒冷的苏格兰，树很美好，当然，别的地方的树也很美好。在不同的地方，树和树不同，有些地方的树娇嫩修长，有些地方的树丰乳肥臀，有些地方的树长得如同《道德经》。

    苏格兰的树有丰富的细节，它每年长高一点点，就在那一点点中蕴涵着霜与阳光，细小的转折中有风的味道，那些细节是风吹出来的，就像水面上的波纹一样，粗糙的树干就举着那么多的波浪，又沉默，又隐忍。

    我总是长时间地凝视着那些树，心情与树的形状走成了同一个姿势，如果就这样做一棵树也是不错的，无须考虑身体的自由，自由的只有虚无缥缈的灵魂，那样就不会去寻求表面的东西—财富，名声，爱情，那样，不费任何力气就能占有大量的孤独，不被侵犯的孤独。实际上，在我的一生中，当自由已经成为不可企及的事物时，我所努力捍卫的不就是内心的孤独么？

    在一个斜坡上，我让司机停下车。这里有成片的大树，树上有白色的苔藓，落叶是棕褐的，纤草是淡黄的，水面的反光与遥远的雪山溶在一起，群山之中，空气平静。这是个好地方，既有风景，也有平静和寒冷。我快乐起来，我脱掉了羽绒服（牌子叫苏格兰飞人），脱掉了毛衣和衬衣，在这里，我光着上身站了一会，时间就打了一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