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为《金融博览》专栏文章，发表于2023年第1期，转载请务必注明出处。
1995年至2002年，我有七年时间在北师大度过，读本科与硕士。
北师大南门外是学院南路，东门外是新街口外大街。新街口外大街在北师大附近的三站公交车站，分别叫小西天、铁狮子坟与北太平庄。这生动地透露出北师大校址过去的历史渊源，也难怪北师大最常见的飞禽就是乌鸦。
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出师大东门，沿新街口外大街往北，马路西侧一溜儿排开一座座铁皮屋构成的违章建筑，主要有书店、音像店、服装店与杂货店等。尽管这些小店有碍观瞻，但却实打实地解决了我等贫穷学生的生活问题。我人生中的第一本盗版书、第一张打口带、第一件军大衣，都是在这里买的。后来，随着城市建设的全面铺开与系统升级，这些小店忽然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早些时候，师大东门外并没有过街天桥。本科大三大四时，一位师大退休教师在横穿东门外马路时，不幸被汽车撞倒身亡。此事直接导致政府在东门外修了一座过街天桥。
本文的主角不是这座天桥，而是天桥对面偏北的一家中等规模的书店。这家店最早叫盛世书店，后来改名叫盛世情。为何改名，我不知道，但心中一直还是觉得旧名好。
盛世书店大致就兴起于师大东门外的违建被集体拆除后。由于位于师大附近，书店选书偏重人文社科。最全的，应该是文化、历史、教育、艺术、电影、心理，也有不少经济方面的书。有趣的是，这家书店基本上不卖畅销书，也不卖各类教材教辅。尽管大家都知道，畅销书与教辅的销路通常更好。
作为经济学科班出身的我，其实对这家书店的经济类书籍颇有微词。例如，书店里外国经济学家的书其实不少，但缺乏主流欧美经济学家的著作，而颇多苏联东欧经济学家以及欧美较冷僻经济学家的作品。又如，各类经济学流行读物不全，但商业印书馆出版的经济学蓝皮书却一应俱全。对我这个95年上大学的人而言，这里的经济学选书似乎比主流书店落后了5年左右。不过，如果有时间仔细挑的话，还是不难发现一些遗珠的。
每家书店选书的偏好，大多取决于老板。盛世书店的老板，是一位中等身材、精瘦、戴着眼镜、嗜好抽烟、满嘴京腔的中年男子。这个老板通常穿着剪裁不太合身的衣服，有些愤世嫉俗，也颇多不合时宜，说话时带有一种独特的腔调，有些痞，有些无奈，有些愤怒。
每当我在书店里逡巡找书时，都能听见他在抱怨。有时抱怨员工业务能力差以至于找不到书，有时抱怨出版社敬业精神不够以至于送书不及时，有时抱怨社会不公，有时抱怨时代退步。我每每想，这哥们的人生态度真消沉，怎么这么多负能量啊。
然而，老板确是爱书之人。如果你找不到相关的书，一问他，他总能很快地给出回应，并立马告诉你这本书可能在什么位置。如果没有，他会帮你预订。更重要的是，他通常还会对你挑的书给出各种评价，包括差评。我不时听到，他对一些顾客正在寻找或试图预订的书籍大放厥词。但凡在这种时候，老板似乎就散发了活力，不仅面容活泛起来，甚至流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就连书店里平日弥漫的压抑气氛都有些缓解。
盛世书店的全盛时期，应该是1990年代末至2000年代初。那时候，互联网才刚刚起步（我与同学们天天还在玩基于Telnet的BBS），网络书店更是闻所未闻。在全盛时期，盛世书店占据了一楼、二楼与地下室。由于空间充裕，书架之间的距离摆得较宽，能给人足够的空间挑书与看书。
2002年，我硕士毕业开始工作。2003年，我从师大附近搬家到望京。从此之后，我与盛世书店见面的频率就由每月几次下降至每年几次。每次到师大办事之余，我总是会鬼使神差地转到盛世书店看看。也正因为如此，我亲眼目睹了这家店是如何由盛转衰的。
从2000年代初期当当等网上书店兴起后，传统书店的经营就急转直下了。代表性的案例，莫过于北大南门著名的“风入松”书店的倒闭。盛世书店也是如此，受销路不畅影响，该书店的经营空间越来越逼仄。先是有人在盛世书店二楼开了一家按摩与足疗店，然而是属于盛世书店一楼的空间越来越窄。等到我再后来去盛世时，发现一楼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家美甲店。而要去盛世书店，还必须穿过这家美甲店。
由于全部藏书都被赶到了地下室，那么书店空间的拥挤程度就可想而知了。书架与书架之间的距离狭窄到让人感到非常局促。有时书架之间的地面上还摞着书，让人几无下脚之地。记得后来一次去书店时，听到老板与老板娘之间的对话。针对某些书籍，他们已经不得不按照重量来卖。这其实意味着，书店已经开始了痛苦的去库存过程，可能离关门不远了。
不过，老板还是过去那个老板。他依然操着京腔，与熟客们插科打诨，同时皮里阳秋地对当当等网络书店表示不满。老板与老板娘，依然对每本书放在什么地方了如指掌。他们两人之间有时打情骂俏的方式，居然是攻击对方对某些书的特定版本不太了解。这简直是传统文人的做派啊。
还记得有一次去盛世，我买了七八本书，总价才150多元，说明折扣不小。付款时，可以直接用微信与支付宝，意味着书店也在与时俱进。然而令我感动的是，在结账时，老板娘一边在非常局促的台面上吃午饭，一边通过手机听音乐会，而音乐会播放的居然是马勒的作品。
我平时经常在全国各地出差。到了一个城市，都愿意去当地代表性的书店转一转。书店，其实也是我评价一座城市的重要标准。在这个网络书店对实体书店疯狂扫荡、人们开始热衷于碎片化阅读的时代，传统书店已经属于稀有动物。幸存下来的书店，也开始转为咖啡店、主题店，致力于贩卖文化与情调，唯有这样才能活下来。钟书阁与方所，就是其中的典型案例。
相比之下，像盛世书店这样因为有着不合时宜的老板而鲜明纯粹的书店，是坚持不了太久的。果然，在又勉力支持了几年后，盛世书店终于人去楼空，不得不停业谢客了。记得在书店倒闭前，网上的书友们还发起过一场“抢救盛世”的活动，但最终无疾而终。
一方面，我们的确坐享网上购书、平板上看书的便利，但另一方面，如果不再有实体书店、不再能够触摸到充满质感的书页，我怀疑自己的阅读体验和阅读品质是否会直线下降。我不知道这是时代进步了，还是退步了。而在新冠疫情冲击下的三年时间里，全国各地，不知道有多少家实体书店，最终步入与盛世书店相同的命运。
即使是现在，有机会再到北师大附近逛逛，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往盛世书店的方向溜达。看到那里旧貌换新颜，心里还是会落寞，甚至会惆怅地找地方喝上一杯。毕竟，那是我们的年轻时代最难忘的回忆之一。也正因为如此，这家书店得以长期驻留在我的印象之网。
盛世虽凋，情缘犹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