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常用的四个贬义词造就了书法大师
——拜读大师系列之二十八
撰文 \ 苏绍利
中国书法长河中，大家辈出，群星璀璨，但传承脉络清晰，先是学前人到极致，后变法出新，终成大师。这中间贯穿着四个成语，即唯利是图、得意忘形、变本加厉和无法无天，这四个成语今人多做贬义词，却正是这四个贬义词成就了历代书法大师。
第一成语——唯利是图，是个没有争议的贬义词，意指只贪图利益，不顾及其他。如茅盾《如何击退颓风》中说：“年来颇有些议论，既斥责书业中人之唯利是图，复归咎于作家们之制造颓废与麻痹。”这是说出版社等只注重经济效益，不注重社会效益，从而造成文学作品低劣，泛滥社会。又如晋葛洪《抱朴子》：“名过其实，由于夸诳，内抱贪浊，惟利是图。”《左传成公十三年》：“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等皆是只取利不顾其他的意思。而在书法中“唯利是图”，是说只要是好的，就要学习它，博览约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如果只学一家，固步自封，甚至自以为是，最后终究只是其师面貌而没有自己。真正的大师，都有几位老师，连书圣王羲之也不例外，其先跟卫夫人、其叔父王廙学书，后学钟繇张芝，遍临诸家名迹，终成一代书圣。王羲之书风最明显特征是用笔细腻，结构多变。最大的成就在于增损古法，变汉魏质朴书风为笔法精致、妍美的书体。草书浓纤折中，正书势巧形密，行书遒劲自然。总之，正是王羲之把汉字书写从实用引入一种注重技法、讲究情趣的境界，这是书法艺术的觉醒，标志着书法家不仅发现书法美，而且能表现书法美。历代书家都走过这条路，于书法而言，没有捷径，如果说有的话，学习前人书法碑帖就是捷径。
第二个成语——得意忘形。其义一是指高兴得失去了常态。《晋书阮籍传》说阮籍：“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元鲜于必仁《折桂令画》曲：“手挂掌坳，得意忘形，眼兴迢遥。”皆谓因高兴而物我两忘。二是多用作贬义，形容稍微得志就忘乎所以的浅薄的人。三是书法专用语，指得书法之意味真谛或指笔法、风韵等而脱胎于形。凡书法大师必经此蜕变，才能破茧成蝶。《庄子》亦说：“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宋欧阳修《试笔李邕书》：“余虽因李邕书得笔法，然为字绝不相类，岂得其意而忘其形者邪？”书法家李邕喊出了“似我者俗，学我者死”的艺术心声，无疑是一声春雷，震惊了大唐书坛。紧接着孙过庭在《书谱》中写道“神融笔畅”，进一步强调“神”的意境地位和书法创作的主观能动意识，把“意神”和书写效果的“神采”统一起来。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得意忘形”的狂草终于出现了，张旭、怀素借酒取意，狂笔疾书，使书写过程和效果真正呈现出与阅读文字完全不同的气象，受到了李白、杜甫等文学艺术家的一致追捧，并认为其艺术境界完全超越了二王。李白诗《草书歌行》赞怀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杜甫《饮中八仙歌》：“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书法家必须有一种舍我其谁、得意忘形的追求与境界。如果一味地拘泥于书法的形质、规范，总是临摹别人的东西，终不能成自家面貌，亦不能自标一格。
第三个成语——变本加厉。朱自清《经典常谈诗经第四》）中说：“断句取义是在一句两句里拉出一个两个字来发挥，比起断章取义，真是变本加厉了。”这当然是贬义，指情况变得比本来更加严重。 亦然。而南朝梁萧统《文选序》：“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指比原来更加发展，且于物引申到文学上。如果引用到书法上，亦然。颜柳欧赵，皆出于王羲之，却各有风采，别有面貌，何也？这就是“变本加厉”的作用。四大家各取王羲之于一点，而彰显特色，改变了字的样貌，而各自成家。
欧阳询取王羲之书法之“险”，法度严谨，笔力险峻，号为“欧体”。
颜真卿得王羲之书法之“筋”。初学褚遂良，后师从张旭得笔法，又汲取初唐四家特点，兼收篆隶和北魏笔意，形成了雄健、宽博的风格，世称“颜体”。 他的楷书一反初唐书风，化瘦硬为丰腴雄浑，结体宽博而气势恢宏，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这种风格也体现了大唐帝国繁盛的气势，并与他高尚的人格契合，是书法美与人格美完美结合的典例。
柳公权得王羲之书法之“骨”。他上追魏、晋，下及初唐诸家笔法，又受到颜真卿的影响，在晋人劲媚和颜书雍容雄浑之间，创造了自己遒劲的书体，世称“柳体”。
“赵体”的气韵体现赵孟頫取法于羲献，兼蓄褚遂良书风。《无逸帖》吸纳着钟繇的质朴意韵；《僧堂记》、《太平兴国禅寺碑》高古清逸，秉持着欧阳询、褚遂良的宁心静气；《卫淑缓墓志》尤显不急不缓，有着颜柳的大度从容。赵孟頫真书贯底，行意偶适；书风严谨端庄，内蕴清丽秀逸；结字端方取正，笔法娴熟沉稳，时有灵动潇洒的体势与笔调相与融和。这些书帖所表现的“赵体”风格，有别于“颜柳”的雍容华贵、欧阳询的内敛取险，显现着严整、温厚、淡定、清新的自我特质。赵孟頫书作并非“千帖一面”，而是以深沉的情感赋予书作鲜明的节奏和韵律，展现着丰富的艺术技法，有的丰厚温润，有的快意疾书，有的苍古稚拙，有的飘逸灵秀，有的虚实相间、动静交错。但无论书作气韵如何变化，其字形间架、笔划形态、运笔次序是稳定的、规范的，具备作为汉字式范的规制，更凝聚着书法文化神韵的生机和活力。
再比如“瘦金书”，取于褚而更犀利更飘逸更具风采。华世奎的“华体”出于颜真卿、苏轼、钱南园等却更具金石味。
第四个成语——无法无天。今人多是贬义用之，通常指的是为人处事，没有规矩，没有法规，没有道德标准，安全是按自己的意识和喜好行事！如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第十五回：“统领的兵，一个个无法无天，我们的苦头也吃够了，实在说不出一个‘好’字。”
清曹雪芹《红楼梦》：“珍大奶奶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而在书法里则不然。孙过庭在《书谱》中说：“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一种做人的境界，也是书法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独绝境界。“不破不立”，做大事者，当具此气魄，艺术创新者亦如是。颜真卿书法雍容华贵、端庄肃穆、雄浑沉实，如果就肥瘦来讲，颜真卿独占半壁江山。相比“书贵瘦硬方通神”的赵飞燕来讲，那颜真卿凭一已之力创造了“杨玉环式”的肥美风格，前无古人。宋代苏轼“我书臆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正是遍临诸家法帖，欲破茧成蝶的呐喊，并非信手涂鸦，亦非凭空创造，而今人常以东坡此语为自己的胡涂乱抹作注脚，是十分可笑的。
从有法到无法，于是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在这声呐喊中诞生了！初读《寒食帖》，笔墨语言简洁、冲淡，细究方识其笔墨之丰富、开张、奇崛深隐于一种安宁之下，“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始知真放在精微，不必狂花生客慧”，在《寒食帖》里找到了最好的注脚。苏轼主张遗形取神，天工清新，妙造自然，提出“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等审美观，对于后世产生深远影响。苏轼常人难以想象的人生经历，令他的思想变得异常复杂，可谓亦儒亦道，亦仙亦佛。他用如椽巨笔挥写着生命的苦难、壮丽与超然。《寒食帖》无疑是苏轼最绚烂的一次情感渲泄与表达。黄山谷为《寒食帖》跋曰：“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是永远无法复制的，是特立独行的，是戛然独造的，闪耀着人性的伟大光辉。现代山水画大师李可染说，“所要者魂，可贵者胆”，“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所以可染大师打破了“青绿山水”的禁锢，创造了动人心魄、心醉神迷的“红山水”。
今人常用的四个贬义词造就了书法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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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苏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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