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其实是一种声音，也是许多、许多种声音。
——戈登．汉普顿
寂静是一种深深的深不可测。
昨年冬月，老师从湘西回到北京，阳光暖暖的，半个身子躺在窗边沙发上一边读书，一边说要送我一本《沈从文图传》。
转眼经年，我坐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宿舍里读着《沈从文图传》，在书的扉页上，刘墨题写了一行文字：“不是我的书，不是我的文，但这个人，我喜欢。”关于沈从文的书，应在湘西最多，我这个湘西人在北京捧书而读，宜乎为之得到一分抚慰，获致一分清贵的书卷气。
在记忆开始和结束之间，终有一些爱、一些不舍，在灵魂中浅浅根植却深深依恋。
那天也是晴日，我本想去看沈从文曾经寓居的原历史博物馆宿舍，即北京东堂子胡同51号，网上查询得知早已拆除，碰巧老师从外地回京，就去了他家走进让我无数次想象、无数次神往、无数次梦见的书房。
我居鲁迅文学院在城东，老师家在城北，抬头看了看地铁上标志的那一个长长椭圆路线图，终点的前一个站，线上串连的28个小圆点，星星闪烁，宛如心跳，在喧嚷中兀自发出嘭嘭嘭的声响。一拨拨人上来，又一拨拨人下去，地铁也从地下腾空变成轻轨。终是到了。走出地铁站，走到天桥上，视野一片片高楼林立，城市无边使人感受到无垠广漠，寒风呼呼吹，掀起我的长裙哗哗响。从8单元寻到1单元是绕了大半个圈子，我一边走一边想老师以前拍摄的蜀葵、月季、虞美人等美丽花草在哪儿呢？只见每栋房子前面种植着几棵树，每棵树下是一个大圆圈，圆圈内的几株枯萎还能认出是玉簪，树落叶了，花枯死了，我无法想象这座城市的雾霾，也无法想象这座城市的沙荒。
老师家在高高的顶层，走进去就像来到了世外桃源，楼中楼素净清雅，上下两层三壁书墙数万册藏书，还有一壁墙挂着字画。老师是著名学者、画家，画是他本人的四条屏写意花鸟，“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山高水远，万转千回，所求所寻的，不过是人世间最干净的饱满，而遇事无争、清净不染，是一种对时间和生活的敬畏和体贴。字是清代“淡墨探花”王文治的对联“静悟有时临曲水，放怀无日不春风”，隆冬风厉，百卉凋残，晴窗坐对，眼目增明，是岁朝乐事。我也看到了早在摄影片子中熟悉的瓷器“读书青蛙”，蛙是青绿的，书是泛黄的，捧其在手，人类高贵的信仰，失而复得。
书房之大，藏书之多，让我想起了网上流传的陈寅恪、钱钟书、宗白华、汤一介、朱浤源、余时英等一辈人的书房图片，像钱钟书的书房“能闻到书香，能听到安静，他家里最响的东西就是熬药的药罐”。也想起老师以前的一则微信：“总有人来看我的书房，而我的书房一直乱七八糟。不是不想收拾，而是收拾的过程中又看起来了书，反倒掏的比以前还乱。谁不希望整洁呢？如果像旧式文人有几个小童跟在身边，我可能比倪云林还干净。 书大概不停地买了四十年了，没有罕见的珍稀本，我把它们当成我的粮食，一钵粥，一碟菜根，如此而已。 历史书是需要屠宰刮剔的荦菜，散文与艺术是风味小吃，哲学与科学是要着正装的大餐，不在果腹，而在体会一种庄严。幽默笑话，则是甜点，开心一笑，并不在意它是否有营养。”当时，我还追问诗歌是什么，他补充说是镇定剂。透过这一番话，倒可看到升腾的精神，市井里的俗影与书斋里的死气荡然无存。
书房主人远途而归风尘仆仆，书房果然是久未整理的杂乱，地上桌上椅子上堆满了书，出门前画的一幅山水还压在书柜前，茶几摆放的一束插花已经枯萎。然而，书房终归是书房，是每个人都需要身外独处的天地。
回到书房，老师尽管脸上还带着旅行的疲惫，却兴致勃勃地楼上楼下带我参观，时不时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告诉我是哪年出版又是哪年购买的。我说刚去了国家博物馆看了罗丹雕塑展，他转过身就随手取出一本小小薄薄的《罗丹雕塑》递给我，说好像是1987年买的。我翻到书的后面，果然是1984年初版、1987年再版。只是，他找《沈从文图传》却是找了好一会儿的，许是之间隔了一个四季的距离，春的喜，夏的狂，秋的实，冬的冷，就像我已根本想不起来他四处寻找是找要送给我的这本书。当他把书递过来时，我双手已经抱着一摞书了，都是他的早年著述《20世纪中国画名家批评》、《中国散文源流史》、《中国画论与中国美学》等以及近年画册。
我问怎么不把自己的书放在一起，他笑说如果放在一起正好让别人全部拿走。我顿时默不作声，眼睛瞟了瞟书柜中间张贴的一张纸条：工作用书，怒不外借。记得他写这张纸条时，有朋友提醒是否写错字了，他说就是怒字。其实，读书人都不喜欢别人借书，因为种种原因，借出的书往往回不来。值得注意的是书柜上的书都是里外两层，也可以说这个书房是两个书房，隐藏着一个别人看不见惟属于读书人自己的书房，透过书与书之间的一线罅隙，仿佛看到十几岁的他天天在图书馆埋头苦读线装古籍的寂寞，又仿佛看到二十几岁的他闭门不出伏案写作的孤独。
老师从书柜上取下一张相片，说是19岁的自己。我细细端详了一下，还真没有看出蹲着微笑的男孩与眼前的老师究竟有何相似，或者有何区别，隔了30年光阴，熟稔的仍旧是脸上一抹笑容，淡淡的，轻轻的，似不经意，若不经心，透出精神的单一，像未曾染尘的湖水涵蕴着清澈的情思。
几年来，隔三差五就听闻老师外出消息，我一直暗忖这位原为读书来的人还在读书么。当然，也不敢问。在他的书柜上，我看到了我很想读的八大山人全集、齐白石全集、黄宾虹全集等摆放在最当中的位置，也注意到他这两年书画之余喜欢摄影仅是摄影书籍就占据三个格子近百册，他见我感兴趣就随手抽出几本说是谁谁、谁谁谁的摄影集。我想，他两年摄影比别人几十年摄影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禀赋，也定是因为他读遍了能买到的中外著名摄影师的书。我好奇地问他什么时候读这些书的，他轻轻地笑：“我什么时候读书，或者读什么书，要告诉别人吗？读书本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每天要穿衣吃饭。”
老诗人公刘先生在一篇短文开头就说：“从数以千计的汉语词汇中间，倘要我挑选一个最珍爱的名词，我将毫不犹豫地拈起‘书香’两字”。台湾学者高希均先生也说：“我常常在想，世界上最动人的皱眉是在读书苦思的刹那；世界上最自得的一刻就是在读书时那会心的微笑。”在书房，就得坐下来读一本书，让尘埃之身，之魂，之心，浸染着书香中的书香，为自己的泪寻找一个场所，为自己的爱寻找一个世界。于是，我拿起老师的《中国画论与中国美学》读了起来。他总是给别人写序，自己的书也理所当然全自序了。读了自序又翻到后记，也就了解了一些学术之外的写作历程。在后记中，他这样写着：
“这本书中的许多想法，是在我20岁左右的时候就形成了，我那时没有选择上大学，而是进了图书馆的浩瀚书海中，没有老师的指引，只是一个人由着性子读书，一口气竟然读了整整十年。……在那孤寂的日子里，读儒学，读道学，读佛学，读哲学，读现代与后现代，我却发现自己总是能够在运思与写作的过程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快乐，这种快乐绝非世俗感官的快乐可比，也使我并不在意写的东西是否能够或者应该发表与出版，更多的时候甚至不愿意与他人交流…… ”
后来许多天，我一直在读这本书，清雅的文字，幽深的学问，哲学的沉思，审美的漫游，边读边想起宗白华的《美学散步》与方东美的《生生之美》，三书皆可放置枕边，是心灵的归路，也是一个洗礼。说来奇妙，我读老师的第一篇文章是他的硕士论文《天人之际》，由此吸引我读其文读其画，没想到这篇文章竟然就是书中第四篇，以及书中道家的知识论及其美学、宇宙意识与生命情调、气韵生动与六朝美学、诗兴与画境等，无处不透露作者的读书之多、学识之博、思想之深，让我很惊讶其20岁左右的学养见识和胆力智慧，都是常人力所不逮。不过话说回来，像他这样放弃高考的人，靠自己的灵气成为学者，且文学、历史、艺术造诣皆精深，再加上一支斑管泼墨写意、一台相机光线写作，于是那些学问也可以超出利害的关系，身上还有诸多情调在，本身就是一则传奇。
书房的好处是还有一点远离事功的天地，能够去想时代之外的事情，不必急于做社会问题的解析，去指导现实社会。我拿着书面对19岁的作者百般思索时，49岁的作者终是也坐下来打开新到的一本书，身前倾，头低垂，手指轻轻翻动，眉头微微皱起，一抹余晖从窗外斜射进来，把读书人静静地投影在背后的一壁书墙上，光阴中的光阴，浮光，暗影，无嗔无痴，无欲无求，无舍无弃。这景，电光火石，这人，恍如隔世，这就是我梦中的书房。不禁幽幽叹息，还是更喜欢书房里的读书人，不温不火的人生状态，以及心不外骛的纯净感，是感动我的，那是终生坚持的敬恕和仰望。
这个书房，有很多人来看过，或许惟有我转辗周折，万水千山到鲁迅文学院文学院成为真正的学生方才能够走进来。自顾自美丽，我拍了许多书房照片，又喝了一盅茶，又聊了一会儿话，渐渐华灯初上。老师也开了灯，一瞬间，所有的黑暗都变成了光明。那么此刻的我，应该是从一个世界投入到另一个世界的光亮，透过一方竹帘往外看去是一栋栋高楼的欧式圆塔尖，远远地平线上的日落，还有云霞飘逸、月亮明辉与星星闪烁。
如在云端，这个书房终究是孤独的。
孤独是一种高贵，但孤独绝对是从低中走来的，逃脱之后便升空，升至最高点，在那停留是一片星空灿烂。就像我现在认识的老师，北上南下讲学，东走西行摄影，还经常出国游历，书房藏风得水，几千年曲水流觞，像渡口，轻盈悬空。
我不是读书人亦孤独，像晚霞，安静地来，安静地离开。别管、别问，别去知道是谁给自己光芒，别去管有多少人在仰望天空。
尘埃寂落处，书房是一座城市的空中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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