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地方，有极烈的太阳，蓝得璀璨的高天，形状漂亮的云朵，时不时还能见到丁达尔光。
但在我印象里，那却是个灰色的城市。
我从记事起，就慢慢长成一个极其孤僻的人。
小学时交朋友，不像是交朋友，倒像是谈恋爱，而且是那种极度糟糕的恋爱。我将她们排出一二三四。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朋友，我对她而言，也必须是最重要的。她若不进行这样的承诺、宣告，那这事就没完。我们互相写信，留下你来我往的各种信物。她若是和别人走得更近，那我必会大闹一场。我控制欲极强，大部分吵架，都是我挑起的。我学着父母相处的样式，将鸡毛蒜皮的事上升到你在不在乎我，有模有样。要么歇斯底里；要么说完“我不跟你玩了”之后，憋上一口气，冷战一个月，就算迎面碰见，也一句话不说，连眼珠子都不斜一下。我们之间的相处也必须严格遵循你来我往，我请你吃了一个苹果，你下次若是没有带一个梨来，那我就会默默记在心里。我所有的付出，要立刻、登时、下一秒就看见回报。吃亏等于受辱，这事事关尊严。
我想起母亲曾对我抱怨父亲:有一次，厂里发了两箱橙子。母亲跟父亲商量，自己的兄弟姊妹比他多，想多带一点回家。父亲不同意，说:“凭什么！一人一箱！”“凭什么！”这句话是我父亲最常说的。母亲想起来就气得发抖，大骂:“凭你爹啊！凭什么！”这一点上，我真是像极了我的父亲。
我无法付出，我锱铢必较，我在关系里只能交换。而我初高中交朋友，都是因为我需要她们。我需要下课时，有人和我一起上厕所；我需要在班里找到结伴出入的人，免得落单，显得我这个怪物更加怪物，而周围的同学更加恐怖；我需要有人可以去依赖；我需要有人纵着我，容着我，陪着我，等我，却从不发怨言。就是怨言，那也是我撒撒娇就可以平息的怒气。但我却从来无法向她做出同样的事。
我深知自己是一个冷酷、无情、自私、丑陋的人。每一段关系，都是出于需要。披戴着友谊的面纱，实则行利用之事。我感到亏欠，但心却像石头一样冰冷，我实在无法爱她们。
我无法自由地给，因此 ，也无法坦然地受。
父亲向来秉持的，是“我不麻烦你，你也别麻烦我。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别找我帮忙，我也不会找你”这种精神。帮别人忙就跟被刮了肉似的，接受别人的好意也格外困难，总要找机会“报恩还债”，两不相欠，否则就如坐针毡。他做了半辈子自了汉，在世上活得冰冷而乖僻，对人疏远且客气。毫无疑问，我成了他的复刻版。只是对我，他多了一句话:“你怎么这么自私啊！”
在集体中，我向来是那个冷眼旁观的人。我会随着身旁汹涌的人群大叫:“十四班！加油！十四班！加油！”但人们散去后，我脸上的表情渐渐消退，又成为站在跑道旁、吊丧着脸的那个家伙。
我无法理解那些从集体活动中得到愉悦的人。那些在我身边叫着跳着，在运动会上为班级加油的人。得了第一又如何？积分全校前三又如何？这有什么意思呢？终究都会过去。荣誉感？什么是荣誉感？这个集体与我有何干系？青春校园剧里的桥段，毕业时的怀念、不舍，我一个都没体会过。因此，每结束一段生活，我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失联。每次毕业，我会将自己的痕迹从同学中抹掉，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转机发生在2016年的夏天。那时我大学刚毕业，还在北京，接触福音将近一年。
那时，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未婚同居的状态是罪。我希望从中脱离，却因为软弱，无法果断搬出。这时，教会里有一个姊妹，主动邀请我去与她同住。她愿意在我工作定下来之前，为我提供住处。我感到惊奇，和人同睡一张床很影响睡眠，她却经常将路过的姊妹带到家中接待。换了我，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
我就这样在她家住了一个月。
这是开端，我开始见证基督徒“施”的样式，就是圣经中说“施比受更有福”的经文，心里为之惊奇。
2017年5月，我来到成都。9月，我与男友分手。正在这时，我室友因故不能继续同住，我面临搬家。
搬家，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搬家。我感到担忧。以前这类事，都是男友操持包办，费心出力，打包搬运。现在少了依靠，这种时候，最容易感到孤苦无力。
母亲那焦虑愁苦的眉头，在我心上印下的记号，在此刻，浮上眼前。
和父亲离婚后，我跟了母亲。还没离婚时，母亲就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生产后，她换上产后抑郁症，她怀疑自己能否把我养大，甚至连电梯都不敢坐。自我有记忆起，我就没有见到她的眉头舒展过。那延伸至嘴边的法令纹，那长期紧蹙留下的川字印痕，无论你伸手多少次抚平，那些肌肉都会在你刚刚抚过之后，立刻聚拢起来，恢复到它们熟悉的位置。这是一张充满了焦虑、忧惧、惊慌、愁容满面的脸。我小的时候，伙伴来家里玩，都要挑我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她们觉得我父母看起来很凶。
母亲面对世界时的无力感与恐惧感，深深地印在我身上。小的时候，我觉得这世界是多么恐怖而险恶，自己要拼尽全力才能在其中存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学会如何在世界面前显得从容一些，不过，只是看上去罢了。总有一些时刻，会将那最原始的记忆唤醒，比如，此时此刻。
我正感到无力忧惧，自伤自怜的情绪正要升起时，一个姊妹说到:“怕什么！教会有专门的搬家小组，只要我振臂一呼，一堆人就去把你家分分钟搬空。这事，包在我身上了！”我感动不已，一颗心算是放下了。
搬家那天是个主日下午，我提前打包好了。搬家的人有10个。两人在新家做饭，其他人去搬东西。
10分钟内，整个屋子被搬空。到新家后，饭菜轻松上桌。弟兄搬家，姊妹做饭。以前时时害怕自己会打扰到别人，害怕给别人添麻烦，害怕成为负担。于是不断压抑自己，屏息敛气踮着脚尖走在人群中，内心默念：“不要注意到我！不要注意到我！”希望自己可以隐形，可以处理好生活里所有的事。
如今，我站在门口跟傻子一样连连惊叹：“天呐！天呐！这么快！这么快就搬空了？”自己内心那种孤苦无依的感觉和自哀自怜的情绪，随着与弟兄姊妹的连接被渐渐驱散。
从2015年开始走近教会起，仅仅是两年多。每每回顾，看见主在我身上所做的翻转与更新，内心惊诧不已。祂将我放在祂的教会里，借着众多的弟兄姊妹，用爱狠狠浇灌我。
主啊，你在我身上所施行的治愈与拯救，你的荣耀与大能，孩子亲眼得见，心中无比惊叹，口里亦要不住地赞美！
插画：杜麦子
“神叫孤独的有家。”（诗篇68：6）
微信号：HeartfeltMagazine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