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网球鞋
曾颖
在一次同学会上，一个在记忆中与我没什么交集的男同学对我说：“你知道吗？在读书时，你是我最恨的人，这种恨，一直保持到毕业之后的很久很久，直到多年后的今天，再看到你，感觉已不是三十年前的那个样子，我才决定把这段话告诉你，也算是把积在我心中三十年的雾霾释放一下。”
看着他镜片背后那双闪着诚意的小眼珠，我相信他这段话绝不是为了让我多喝杯酒而临时想出的套词。但问题是，在我的记忆里，与他相关的片段实在太少，他既不是女生成绩又不是特别好或差，更没干过上课烤香肠之类惊天动地的事。惟一有点印象的，就是不太爱干净，衣服特别脏特别破。除了偶尔迟到时我们会并肩站在教室门外当难友之外，我们几乎就没干过任何一件相同的事。他对我的咬牙切齿之恨，从何而来？
他说：“你知道我对你的恨，来自哪里吗？”
我懵然地摇头。
他说：“还记得我那双网球鞋吗？”
……
“就是用粉笔涂成白色的蓝网。”
他这么说，我倒是有那么一点印象，有人确实这么干过，但具体是谁，早已忘了。
“我的妈妈死得早，父亲带着我们三兄弟生活，异常艰难。我的衣服都是捡哥哥们的，旧点或不合身都无所谓，而唯独鞋，都是既便宜又耐脏的蓝网，这显然不合当时搞活动白衬衣蓝裤子白色网球鞋的标配需要。当时活动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而每一次活动前一晚，准备白网鞋，成为我的噩梦。为此，我四处借过，甚至还动过偷的念头。而最常见的方式，就是把蓝网用粉笔涂白，虽然看起来污暗暗的，但与我身上那从哥哥们手中继承下来的三手衣裤，倒也还算协调，只要走路不太用力，混到活动结束，应该不成问题。
但我这点惟恐被人发现的小秘密，却被你发现了，就如同害怕被人碰到的伤口总是会被碰到。你发现了我的冒牌白网鞋，而且大声地喊了出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那双我希望永远不被人看到的鞋上，人们交头接耳，发出的笑声，比妖魔鬼怪的哭叫还难听……
那天晚上，我哭了大半夜，十几年人生的苦难和伤痛，都集中到那双鞋上，那就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巨大伤疤，我刻意想隐蔽和躲藏，却被你发现了，而且残忍地将它扒开。那天，你成为我痛苦的总源头，我所有经历过的悲伤的总债主，包括我多年前死去的妈妈，以及所有不如意的事，都与你有关……”
他讲这段话时，眼放泪光咬牙切齿，仿佛恐怖片中的受害者在回忆遇难过程。可以想见，三十多年前那个夜晚，他是怎样的痛苦和伤心。而那个夜晚对我而言，却没有任何感觉，我依如平日一样，做作业看电视睡得很香。殊不知，我的一句不经意的话，令另一个人痛不欲生，甚至磨刀霍霍，准备报复。对，是磨刀，在那个不眠的夜晚，他不仅磨了刀，还把小院藤上的南瓜，当成我的头，一通乱砍……
听到这个遥远的险过剃头的往事，我仿佛听到尖刀闪着寒光从我后脑上袭来的声音。我不确定这件事的真实性，但我相信，依我当年惟恐别人不知道自己聪明的愚蠢性格，看到什么奇异事情，一定会吼出来的。我看到的，是粉笔蓝网的奇特，却没看到它背后的无奈和悲伤。我在不经意间，成为别人痛苦的一部分，而对此，却一无所知。
这可能是我在不知不觉中干下的众多的愚事中的一件，感谢这位同学，把积藏在心中的这份怨念释放了出来，能这么做，表明岁月已使他变得强大而健康。而感谢生活，将我变成了他觉得可以把一切都告诉给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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