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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行(五)上

6   

    身穿黑色迷你裙的女孩在镜子里笑着。裙子很短,大腿外露,这种衣服她以前绝对不敢穿。即使如此,江利子还是转了一圈,心想,他应该会喜欢。

    “觉得怎样?”女店员来了,看到她的模样,笑着说,“哇!非常好看。”

    听起来不像奉承。

    “就买这件。”江利子说。虽然不是名牌,但穿起来很好看。

    离开服饰店,天已经全黑了。江利子朝着车站加快脚步。已经进入五月中旬了。她在心里数着,这是这个月第四件新衣服。最近她经常单独去购物,因为这样心情比较轻松。到处寻找一成可能会喜欢的衣服,走到双腿僵硬,却让她感到欣喜。她当然不能要雪穗陪她,况且,她仍有些羞涩。

    经过百货公司的展示橱窗时,看见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如果是两个月前,她可能会认不出现在的自己。她现在极为关心容貌,不时在意在他人眼里特别是在一成眼里的她是什么样子,对于研究化妆方法、寻找合适的时尚感也不遗余力。而且,她能够感觉到下的功夫越多,镜子里的模样便越美。这让她雀跃不已。

    “江利子,你真的变漂亮了。看得出你一天比一天美,就好像从蛹羽化成蝶一样。”雪穗也这么说。

    “别这样啦!你这样讲,我会害羞的。”

    “可这是真的呀。”说着,雪穗点点头。

    她还记得一成以茧所作的比喻,她很想早点变成真正的女人,破茧而出。

    她和一成的约会已经超过十次。一成正式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就是在他和仓桥香苗吵架的那一天。在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对她说:“希望你和我交往。”

    “因为和仓桥学姐分手了,才和我交往吗?”当时她这么问。

    一成摇摇头。“我本就打算和她分手。你出现了,让我下定决心。”

    “如果知道我和学长开始交往,仓桥学姐一定会生气的。”

    “暂时保密就好了,只要我们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不可能的,一定会被看出来。”

    “那就到时候再说,我会想办法,不让你为难。”

    “可是……”江利子只说了这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一成把车停在路边。两分钟后,他吻了江利子。

    从那一刻起,江利子便有如置身梦中,甚至担心自己不配享有如此美好的一切。

    他们两人的关系在社交舞社内似乎隐瞒得很好,她只告诉了雪穗一个人,其他人都不知情。证据就是这两个星期来,有两个男社员约江利子,她自然予以拒绝。这种事也是她以前无法想象的。只是,她对仓桥香苗仍不无芥蒂。

    后来,香苗只出席过两次练习。香苗自然不想与一成碰面,但江利子认为,她知道自己就是他的新女友也是原因之一。她们有时在女子大学内碰面,每次她都以能射穿人身体般锐利的眼神瞪着江利子。由于她是学姐,江利子会主动打招呼,但香苗从不回应。

    这件事她并没有告诉一成,但她觉得应该找他商量一下。

    总之,除了这一点,江利子很幸福,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甚至会忍不住笑出来。

    提着装了衣服的纸袋,江利子回到家附近。再过五分钟,就能看到一栋两层楼的旧民宅。

    抬头仰望天空,星星露脸了。知道明天也会是晴天,她放下心来。明天是星期五,可以见到一成,她打算穿新衣服。

    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笑,江利子自顾自害羞起来。

    7

    铃声响了三下,有人接起电话。“喂,川岛家。”电话里传来江利子母亲的声音。

    “喂,您好,敝姓筱冢,请问江利子在家吗?”一成说。

    霎时间,对方沉默了。他有不祥的预感。

    “她出去了。”她母亲说,一成也料到她会这么回答。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太清楚。”

    “不好意思,请问她去了哪里?不管我什么时候打,她总是不在家。”

    这是本周以来的第三通电话。

    “她刚好出门,到亲戚家去了。”她母亲的声音有点狼狈,这让一成感到焦躁。

    “那么,可以请她回来之后给我一个电话吗?说是永明大学的筱冢,她应该就知道了。”

    “筱冢同学……对吗?”

    “麻烦您了。”

    “那个……”

    “请说。”

    听到一成的回应,她母亲没有立刻回答。几秒钟后,声音总算传了过来。“真是令人难以启齿,不过,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啊?”

    “承蒙你的好意,和她交往过一阵子。但是她年纪还小,请你去找别人吧,她也认为这样更好。”

    “请等一下,请问您是什么意思?是她亲口说不想再和我交往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总而言之,她不能再和你交往了。对不起,我们有苦衷,请你不要追究。再见。”

    “啊!等等……”

    叫声来不及传达,或者应该说是对方刻意忽视,电话被挂断了。

    一成离开电话亭,如在云里雾中。

    和江利子失去联络已经超过一周,最后一次通电话是上星期三,她说次日要去买衣服,星期五会穿新衣服去练习。但是,星期五的练习她却突然请假。这事据说曾经与社团联络,是唐泽雪穗打电话来,说教授突然指派杂务,她和江利子都无法参加当天的练习。

    那天晚上,一成打电话到江利子家。但是,就和今天一样,被告知她去了亲戚家,不会回来。星期六晚上他也打过电话,那时她仍不在家。江利子的母亲明显是在找借口搪塞,语气很不自然,给人一种窘迫的感觉,似乎认为一成的电话是种麻烦。后来他又打了好几次,均得到同样的回答。虽然他留言请对方转告,要江利子回家后打电话给他,但或许是没有顺利传达,她一次也没有回电。

    此后,江利子始终没有出席社交舞社的练习。不仅江利子,连唐泽雪穗也没有来,想问也无从问起。今天是星期五,她们依旧没有现身,他便在练习途中溜出来打电话,不料却突然听到那番声明。

    一成无论如何想不出江利子突然讨厌他的理由。江利子母亲的话也没有这样的意味。她说“我们有苦衷”,究竟是指什么呢?种种思绪在脑海里盘旋的一成回到位于体育馆内的练习场地。一个女社员一看到他便跑过来。“筱冢学长,有一个奇怪的电话找你。”

    “怎么?”

    “说要找清华女子大学的社交舞社负责人,我说仓桥学姐请假,他就说,永明大学的社长也可以。”

    “是谁?”

    “他没说。”

    “知道了。”

    一成走到体育馆一楼的办公室,放在门卫前方的电话听筒还没有挂回去。一成征得门卫的同意后,拿起听筒。

    “喂,您好。”

    “永明大学的社长吗?”一个男子的声音问道,声音很低,但似乎很年轻。

    “是。”

    “清华有个姓仓桥的女人吧,仓桥香苗?”

    “那又怎么样?”听到对方无礼的话语,一成讲起话来也不再客气。

    “你去告诉她,叫她快点付钱。”

    “钱?”

    “剩下的钱。事情我都给她办好了,当然要跟她收剩下的报酬。讲好的,订金十二万,尾款十三万。叫她赶快付钱,反正社费是她在管吧。”

    “付什么钱?什么事情办好了?”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既然这样,要我传话不是很奇怪吗?”

    对方低声笑了。“一点都不奇怪,由你来传话最有效果。”

    “什么意思?”

    “你说呢?”电话挂了。

    一成只好放下听筒。门卫一脸惊讶,一成立刻离开办公室。

    订金十二万,尾款十三万,一共二十五万……仓桥香苗付这些钱,究竟要那个人做什么?照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那男子应非善类。他说由他传话效果最好,这句话也令人生疑。他想稍后再打电话问香苗,但总觉得百般不情愿。分手后,他们再也没交谈过,而且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江利子。

    社交舞社的练习一结束,一成便开车回家。他房间的门上装了一个专用信箱。寄给他的邮件,下人会放在里面。他打开,里面有两份直邮和一份限时专送。专送没有写寄件人,收件人的住址和姓名好像是用直尺一笔一画画出来的,字迹非常奇特。他走进房间,坐在床上,怀着不祥的预感打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看到那张照片的一刹那,一成如遭雷击,脑海里刮起狂风暴雨。

    8

    唐泽雪穗比约定时间晚了五分钟。一成朝她稍稍举手,她立刻看到,走了过来。“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关系,我也刚到。”

    女服务生过来招呼,雪穗点了奶茶。因为是非假日的白天,平价西餐厅里人不多。

    “不好意思,还特地请你出来。”

    “哪里,”雪穗轻轻摇头,“不过,我在电话里说过,如果是江利子的事,我无可奉告。”

    “这我知道。我想,她一定有很大的秘密。”

    雪穗闻言垂下眼睛。睫毛真长。有些社员认为她像法国洋娃娃,如果眼睛再圆一点,倒是一点都没错,一成想。

    “但是,只有在我一无所知的前提下,这种做法才有意义吧。”

    “哦?”她惊呼一声,抬起头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有人寄了一张照片给我,匿名,而且是限时专送。”

    “照片?”

    “那种东西我实在不想让你看,但是……”一成把手伸进上衣口袋。

    “请等一下。”雪穗急忙打断他,“是那个……卡车车厢的?”

    “对,地点是在卡车车厢上,拍的是……”

    “江利子?”

    “对。”一成点点头,省略了“全裸模样”。

    雪穗掩住嘴,眼里似乎随时会掉下泪来,但女服务生正好送奶茶过来,她总算忍住了。一成松了口气,要是她在这种地方哭出来可不太妙。

    “你看过这张照片了?”他问。

    “是的。”

    “在哪里?”

    “江利子家,寄到她家去的。太吓人了,那么悲惨的模样……”雪穗哽咽了。

    “怎么会这样!”一成在桌上用力握拳,手心里冒出又湿又黏的汗水。为了让情绪冷静下来,他望向窗外。外面不断飘着绵绵细雨,还不到六月,但可能已经进入梅雨季了。他想起第一次带江利子上美容院的事,那时也下着雨。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就是那么一回事,江利子突然遭到袭击……”

    “光是这样我不明白。在哪里?什么时候?”

    “江利子家附近……上上个星期四。”

    “上上个星期四?”

    “没错。”

    一成取出记事本,翻开日历。一如他的推测,就是江利子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他的第二天,她说要去买衣服的日子。

    “报警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江利子的父母说,要是采取行动,让这件事公开,造成的影响反而更大……我也这么认为。”

    一成捶了一下餐桌。心里虽然愤恨难平,但他能够理解她父母的心情。“歹徒把照片寄给我和江利子,可见不是突发事件。这一点你明白吗?”

    “我明白。但是,谁会做这么过分的事……”

    “我想到一个可能。”

    “什么?”

    “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

    “你说的难道是……”

    “没错。”一成只说了这两个字,便避开雪穗的眼睛。

    她也意会到了。“不会吧……女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男人做的,找了一个做得出这种下流事的男人。”

    一成把上星期五接到不明男子电话一事告诉了雪穗。

    “接到电话后就看到那张照片,我马上把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还有,那个男的在电话里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社交舞社的社费是香苗在管理。”

    雪穗倒吸了一口气。“你是说,她用社费付钱给歹徒?”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我还是查过了。”

    “直接问仓桥学姐吗?”

    “不是,我有其他办法。我知道账号,请银行调查是否提过款就行。”

    “可存折在仓桥学姐那里呀?”

    “是,不过还是有办法。”

    一成含糊其辞。事实上,一成是极力拜托出入家中的三协银行的人调查的。“结果,”他压低声音,“上上星期二,用银行卡取了十二万。今天早上再次确认,这个星期一开始也领了十三万。”

    “可那未必就是仓桥学姐领的呀,也可能是其他人。”

    “根据我的调查,过去这三个星期,除了她,没有人碰过那张卡片。最后碰过的是你。”说着,他往雪穗一指。

    “是仓桥学姐要江利子记账那次对不对?两三天后,我就把存折和卡片交还给学姐了。”

    “从那时起,卡就一直在她那里。绝对错不了,是她找人报复江利子。”

    雪穗长出一口气。“我实在无法相信。”

    “我也一样。”

    “但这只是学长的推测,没有证据呀,就算是账户那些,也许只是刚好提领了同样的金额。”

    “你说天底下有这么不自然的巧合吗?我想应该报警。只要警察彻底调查,一定查得到证据。”

    雪穗的表情明显反对这个提法。他一说完,她便开了口:“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江利子家不希望事情闹大。即使像学长说的报警调查,查出是谁作恶,江利子受的伤害也不会愈合。”

    “话是这么说,但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这,”雪穗凝视着一成的眼睛,“就是学长的问题了,不是吗?”

    一句话登时让一成无言以对。他惊愕地屏住气息,回视雪穗端正的脸孔。

    “今天我来这里,也是为了传达江利子的口信。”

    “口信?”

    “再见,我很快乐,谢谢你——这就是她要说的话。”雪穗公事公办地说。

    “别,让我见她一面。”

    “请别提无理的要求,稍微体谅一下她的处境。”雪穗站起来,奶茶几乎没有碰过,“这种事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做。但是为了她,我才勉强答应。请你也体谅我的难处。”

    “唐泽……”

    “失陪了。”雪穗走向出口,随即又停下脚步,“我不会退出社交舞社,要是连我都退出,她会过意不去的。”她再度迈开脚步。这次完全没有停下。

    等她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一成叹了口气,转眼望向窗外。

    雨依旧下个不停。

    9

    电视上只有无聊的八卦节目和电视新闻。江利子伸手去拿被子上的魔方,这个去年风靡一时的解谜游戏,现在完全被遗忘了。这个游戏因难以破解成为话题,但一旦知道解法,连小学生也可以在转眼间完成。即使如此,江利子到现在仍与魔方苦战。这是雪穗四天前带来给她的,也教了她一些破解的诀窍,她却毫无进展。我不管做什么都做不好,她叹息。

    有人敲门,是母亲的声音:“雪穗来啦。”

    “啊,请她进来。”

    不一会儿便听到另一个脚步声。门缓缓打开,露出雪穗白皙的脸庞。“你在睡觉?”

    “没有,在玩这个。”江利子拿起魔方。

    雪穗微笑着进入房间,还没坐下就说“你看”,递过盒子。是江利子最爱吃的泡芙。

    “谢谢。”

    “伯母说,等一下会拿红茶过来。”

    “好。”点头后,江利子怯怯地问,“你去见过他了?”

    “嗯,见过了。”

    “那……跟他说了?”

    “说了,虽然很不好受。”

    “对不起,要你去做那么讨厌的事。”

    “不会,我没关系。倒是你,”雪穗伸手过来,温柔地握住江利子的手,“觉得怎么样?头不痛了吧?”

    “嗯,今天好多了。”

    遇袭的时候,歹徒用氯仿把她迷昏,造成后遗症,一段时间头痛不止。不过医生认为心理因素的作用更大。

    那天晚上,因为江利子迟迟不归而担心的母亲,在前往车站迎接的路上,发现倒在卡车车厢上的女儿。当时,江利子仍处于昏迷状态。从不适的昏睡中醒来时的惊恐,江利子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母亲正在她身边放声大哭。

    不仅如此,还有几天后送来的那张可怕的照片。寄件人不明,也没有只字片语,歹徒的恶意似乎深不见底,让江利子惊惧不已。她决定,从今以后,绝不再引人注目,要躲在别人的影子下生活。过去她也是这么过的,这样才适合自己。

    虽然发生了这起悲惨的事,但不幸中有件大幸。很奇怪,她的清白并没有被玷污。歹徒的目的似乎只是脱光她的衣服拍照。

    双亲决定不报警也是基于这一点,事情若是曝光,不知道会受到什么谣言中伤。要是事情传出去,恐怕任何人都会认为她遭到了强暴。

    江利子想起初中时代的一起事件,同年级的藤村都子在放学途中遇袭。发现下半身赤裸的她的人,正是江利子和雪穗。都子的母亲也曾对江利子这么说:“幸好只是衣服被脱掉,身体并没有被玷污。”那时,她曾怀疑其中的可能性,现在遇到同样的惨事,才知道这的确有可能。她认为,自己的情况一定也没人肯相信。

    “你要早点好起来啊,我会帮你的。”雪穗握紧了江利子的手。

    “谢谢,你是我唯一的支柱。”

    “嗯,有我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用怕。”

    这时,电视里传来新闻播报员的声音。“银行发生了盗领事件。存款人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户头遭到盗领。受害者是东京都内的上班族,本月十日到银行柜台提领存款时,发现应有两百万元左右的余额变成零。调查结果发现,存款是于三协银行府中分行由银行卡分七次提领,最后一次提款是四月二十二日。被害人是在银行推广下,于一九七九年办理银行卡,但卡片一直放在办公室的办公桌内,从未使用。警方分析极有可能是银行卡遭到伪造,现正展开调——”

    雪穗关掉了电视。



    第六章

    1

    悄悄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园村友彦穿过自动门。

    他真想伸手扶住脑袋,总觉得假发快掉下来了。但桐原亮司严重警告他,绝对不准那么做。眼镜也一样,若是频频触碰,很容易被察觉是用来伪装的小道具。

    三协银行玉造办事处装设了两台自动取款机,现在,其中一台前有人,正在使用的是一个身着紫色连衣裙的中年妇人。可能是不习惯操作机械,动作非常缓慢。她不时四下张望,大概是想找能帮忙的职员。但银行里悄无人影,时钟的时针刚过下午四点。

    友彦生怕这位略微发福的中年妇人向自己求助,要是她那么做,今天的计划便必须中止。

    四周没有其他人,友彦不能一直戳着不动。他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办,应该死心回头吗?但是,想及早进行“实验”的欲望也很强烈。

    他慢慢接近那台无人使用的机器,巴望着中年妇人快些离去,但她仍朝着操作面板歪头苦想。

    友彦打开包,伸手入内。指尖碰到了卡片,他捏住卡片,正准备拿出来——“请问,”中年妇人突然对他说,“我想存钱,却存不进去。”

    友彦慌张地把卡片放回包内,也不敢面向那妇人,低着头轻轻摇手。

    “你不会啊?他们说很简单,谁都会的。”中年妇人仍不死心。友彦的手继续摇动,他不能出声。

    “好了没有?你在干吗?”入口处响起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是中年妇人的朋友。“不快点要来不及了。”

    “这个很奇怪,不能用。你有没有用过?”

    “那个啊,不行不行,我们家不碰那个。”

    “我们家也是。”

    “改天再到柜台办理好了,你不急吧?”

    “倒是不急,不过,我们那家银行的人说,用机器方便多了,我们才办卡的。”中年妇人似乎总算死了心,从机器前离开。

    “傻瓜,那不是让客人方便,是为了银行可以少请几个人。”

    “有道理,真气人,还说什么以后是卡片时代呢。”

    中年妇人气呼呼地走出去。

    友彦轻吁一口气,再次将手探进提包。包是借来的,是不是现在流行的款式,他不太清楚。不要说包了,从现代女性的角度来看,他现在的模样究竟算不算怪,他也深感怀疑。桐原亮司却说:“比你更怪的女人都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

    他缓缓取出卡片,卡片的大小、形状和三协银行的卡一模一样,只是上面没有印任何图案,只贴了张磁条。他必须小心谨慎,尽可能不让摄像头拍到他的手。他的视线在键盘上搜寻,然后按下提款键,“请插入金融卡”字样旁的灯开始闪烁。他心跳加剧,迅速将手中的空白卡片插进机器。机器没有出现异常反应,将卡片吸了进去,接着显示出输入密码的要求。成败的关键就看这里了,他想。

    他在键盘的数字键上按了4126,然后按下确认键。

    接下来是一刹那的空白,这一刹那感觉非常漫长。只要机器出现一点异常反应,他就必须立刻离去。但机器一切如常,接着询问提款金额。友彦强行按捺住雀跃的心情,在键盘上按了2、0、万元。

    几秒钟后,他手里有了二十张一万元纸钞和一张明细表。他取回空白卡片,快步走出银行。

    长度过膝的百褶裙绊住了脚,走起路来很不方便。即使如此,他还是注意脚步,尽量若无其事地走着。银行前的大道车水马龙,人行道上却没什么人,真是谢天谢地。他不习惯化妆的脸,僵硬得像涂了糨糊一样。

    在约二十米外的路边,停了一辆丰田小霸王。友彦一靠近,前座的门便从里面打开。友彦先留意一下四周,才轻轻撩起裙子坐进车里。

    桐原亮司合上刚才还在看的漫画杂志,那是友彦买的。有一部《福星小子》在杂志上连载,他很喜欢里面一个叫拉姆的女孩。“情况怎么样?”转动钥匙发动引擎时,桐原亮司问道。

    “喏。”友彦把装了二十万元的袋子给他看。

    桐原斜眼瞄了一下,把方向盘机柱式排挡杆换成低挡,开动汽车,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这么说,我们成功破解了。”桐原面朝前方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兴奋,“不过,我本来就很有把握。”

    “有是有,可真的成功的时候,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发抖。”友彦抓着小腿内侧,穿着丝袜的腿很痒。

    “你注意监控摄像头了吧?”

    “放心,我的头根本没有抬起过。不过……”

    “怎么?”桐原侧目瞪了友彦一眼。

    “有个奇怪的欧巴桑,挺险的。”

    “什么?”

    友彦说了自动取款机前的情况。

    桐原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他紧急煞车,把车停在路边。“哎,园村,我一开始就警告过你,只要情况有一点不对劲,就要立刻撤退。”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应该没关系……”友彦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桐原抓住友彦的领口——女性衬衫的领子。“不要依你自己的想法判断,我可是拿性命来赌。要是出事,被抓的不止你一个。”他的眼睛睁得斗大。

    “没有人看到我的脸,”友彦的声音都变了调,“我也没有出声,真的,绝对没有人会认出我。”

    桐原的脸扭曲了,然后他叹了一声,放开友彦。“白痴!”

    “呃……”

    “你以为我为什么把你扮成这种恶心的样子?”

    “就是装成女人……不是吗?”

    “没错。是为了瞒过谁?当然是银行和警察。要是使用伪卡被发现了,他们首先就会检查监控录像。看到里面拍的是你现在的样子,每个人都会以为是女人。在男生里你算是秀气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你长得够漂亮,高中时甚至还有后援会。”

    “所以摄像头拍到的……”

    “也会拍到那个啰嗦的女人!警察会找到她。那很简单,她用过旁边那台机器,会在里面留下记录。警察找到了就会问她,对那时候旁边的女人有没有印象。那个欧巴桑要是说,她觉得你男扮女装,那就白折腾了。”

    “这一点真的没问题,那种欧巴桑才不会注意到那么多。”

    “你怎么能保证?女人这种动物,分明毫无必要,也爱观察别人。搞不好她连你拿的包是什么牌子都记得。”

    “怎么会……”

    “就是有这种可能。要是她真什么都不记得,只能算你走运。但是,既然要做这种事,就不能指望有什么好运。这跟你以前在精品店偷东西可不一样。”

    “……我知道了,对不起。”友彦微微点头道歉。

    桐原叹了口气,再度换到低挡,缓缓开动车子。

    “可是,”友彦战战兢兢地开口,“我觉得真的不需要担心那个欧巴桑,她只顾着自己的事。”

    “就算你的直觉是对的,扮成女人也已经失去了意义。”

    “为什么?”

    “你不是说完全没出声吗?哼都没哼。”

    “对啊,所以——”

    “所以才有问题。”桐原低声说,“天底下有谁被别人那样问却一声不吭?警察自然会推断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不出声,这下就会有人推论可能是男扮女装。到那时候,扮女人还有什么意义?”

    友彦无话可说,因为桐原说得一点也没错。他很后悔,那时还是应该立刻折返。桐原说的道理并不难,脑筋稍微转一下就能明白。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到?他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生气。

    “对不起。”友彦朝着桐原的侧脸再次道歉。

    “这种事我不会说第二次。”

    “我知道。”友彦回答。桐原不会原谅犯同样错误的笨蛋,这一点他十分清楚。

    友彦狼狈地穿过驾驶座和副驾驶座间的狭小空隙,从放在载货台上的纸袋里拿出自己的衣服,在晃动的车子中保持平衡,开始换装。脱掉丝袜时,他有种奇妙的解放感。

    大尺寸的女装、女鞋、手提包、假发、眼镜和化妆品,这些女用装扮全是桐原张罗的。他绝口不提是如何弄到的,友彦也不过问。友彦早已由过去相处的经验中得到惨痛的教训,知道桐原有许多领域绝不容他人越雷池一步。

    换好衣服、卸完妆,车已停在地铁车站附近。友彦准备下车。

    “傍晚到办公室来一趟。”桐原说。

    “好,我本来就打算要去。”友彦打开车门,下了车。目送汽车离开后,他才走下地铁楼梯。墙上贴着《机动战士高达》的海报。一定要去看,他想。

    2

    高压电工程的课程令人昏昏欲睡。根据学生间的小道消息,这门课不但不点名,考试的时候对作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容纳五十人以上的教室只坐了十来个学生。友彦坐在第二排,强忍着不时会令人失去意识的睡意,将满头白发的副教授慢条斯理解说的弧电放电、辉光放电原理抄在笔记上。如果不动动手,可能随时会趴下睡着。

    园村友彦在学校是个认真的学生,至少,信和大学工学院电机系的学生都这么认为。事实上,凡是他选修的课,一定会来上。他会逃课,但仅限于法学、艺术学或大众心理学等与电机无关的公共科目。他才二年级,课表里这类必修课很多。友彦之所以在专业课的课堂上认真听讲,原因可以说只有一个——桐原亮司叫他这么做,理由是为了事业。

    说起来,友彦选择攻读电机系,便是受到桐原的影响。高三时,他的数理成绩很好,考虑就读工学院或理学院,但要选什么学系却难以决定。当时桐原对他说:“以后是计算机的时代,要是你能学到这方面的知识,可以帮我的忙。”

    那时候,桐原继续从事计算机游戏程序的邮购,而且颇有斩获,友彦也帮他开发程序。桐原所说的“帮忙”,指的大概是发展自己的事业。

    对此,友彦曾对桐原说,既然有这种想法,你不如自己去念。桐原的数理科成绩比起他毫不逊色。

    那时桐原露出一个脸部纠结的笑容。“要是有闲钱去上大学,我还用得着做这种生意吗?”

    友彦这才知道桐原不打算继续升学。他下定决心学会电子和计算机的知识,与其浑浑噩噩地面对将来,不如以帮助他人为目的来决定,这样升学更有意义。更何况,他还欠桐原一份人情,无论花多少年都必须偿还。高二夏天的那件事,至今仍在他心里留下深沉的创伤。

    基于这样的理由,友彦决定凡是专业课,都尽可能认真上课。令人惊讶的,是他在课堂上整理的笔记,桐原看得极其认真,为了解笔记的内容,身旁还堆着专业书籍。桐原虽从未上过信和大学半堂课,但他无疑是最了解上课内容的人。

    桐原最近对一样东西很感兴趣,那就是借记卡、信用卡等磁卡。

    友彦甫进大学不久便开始接触磁卡。友彦在学校看到某种设备,能够读取、改写输入于磁带上的数据,叫编码器。听友彦提起编码器,桐原眼睛为之一亮,说:“那么只要用那个,就可以复制借记卡了。”

    “也许可以,”友彦回答,“可是做了也没有意义,使用借记卡时,还要密码,所以卡即使丢了也不必担心,不是吗?”

    “密码……”桐原似乎陷入了沉思。

    过了两三个星期,桐原把一个录音机大小的纸箱搬进制作个人电脑程序的办公室,箱子里装的就是编码器,有插入磁卡的地方,也有显示磁带内容的面板。

    “亏你弄得到这种东西。”听友彦这么说,桐原只是微微耸肩,笑了笑。

    拿到这台二手编码器不久,桐原伪造了一张借记卡。友彦并不知道原卡的持有人是谁,因为那张卡停留在桐原手边只有几个小时。

    桐原似乎用那张伪卡分两次提了二十几万元。惊人的是他竟然从磁卡记载的数据中破解了密码。

    然而,这当中自有玄机。事实上,在取得编码器前,桐原便已经成功解读了磁卡的模式。

    但没有特殊机器,如何破解?桐原曾经实际操演给友彦看,那真令人跌破眼镜。

    他准备了颗粒极细的磁粉,撒在卡片的磁条上。不一会儿,友彦“啊”地叫出声来——磁条上浮现出细细的条纹。

    “其实很像摩斯密码,”桐原说,“我在事先知道密码的卡片上重复这么做,就看出模式了。接下来就反向操作,就算不知道密码,只要让模式浮现出来,就可以破解。”

    “那只要在随便捡到、偷到的借记卡上撒上磁粉……”

    “就可以用了。”

    “真是……”友彦想不出该说什么。

    可能是他的样子很好笑,桐原难得地露出发自心底的愉快笑容。“很可笑吧!这哪里安全了?银行职员常叮咛我们要把存折和印鉴分开保管,可借记卡这种东西,等于把保险箱和钥匙放在一起。”

    “他们真的认为这样不会出问题?”

    “应该有人知道这东西其实相当危险,可要缩手也来不及了,只好闭嘴,心里肯定在担心会出事。”桐原又发出笑声。

    但是,桐原并没有立刻运用这项秘密技术。除了忙于本行,制作个人电脑程序,更重要的是要拿到别人的卡并没有那么简单,所以只在弄到那台编码器后,复制了那张来路不明的卡。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提起卡片的事。

    然而,到了今年,桐原说:“仔细想想,根本不必拿到别人的借记卡。”当时,他们正在狭窄的办公室内,隔着旧餐桌面对面喝速溶咖啡。

    “什么意思?”友彦问。

    “简单地说,需要现在还在使用的账号,不是密码。想一想,这真是理所当然。”

    “我听不懂。”

    桐原往椅子上一靠,双脚抬到餐桌上,顺手拿起一张名片:“假设这是卡,把它放进机器,机器就会读出磁条上的各项数据,其中一项就是账号和密码。当然,机器不知道插入卡片的是不是本人。为判断这一点,才会叫你输入密码。只要有人按下磁条上记录的那个号码,机器就会确认,按要求把钱吐出来。你想,如果拿一张磁条上什么数据都没有的空白卡,在上面输好账号等必要数据,再随便输一组密码进去,会有什么结果?”

    “啊?”

    “这样做出来的卡片当然跟真的不同,因为密码不同。但是,机器对此没有判断能力,机器只会确认磁条上记录的号码和提款人输入的号码是否一致。”

    “那,要是知道真正账号……”

    “要做多少张假卡都没问题,虽然是假的,却真的可以取钱。”桐原扬起了嘴角。

    友彦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明白,桐原所言绝非空谈。

    后来,两人便开始伪造银行卡。

    首先,他们重新分析卡片上记录的暗码,找出其中的排列规则,依序是起始符号、用户代码、认证代码、密码和银行代码。

    其次,他们捡回许多丢弃在银行垃圾筒里的明细表,依照找出来的规则,把账号和任意选取的密码变换成七十六位的数字与罗马字母。

    接下来,便是以编码器将这一串数字与代号输入磁条,贴在塑料卡片上,便大功告成。

    友彦成功领出现金的空白卡片,便是他们的第一号成品。他们从捡回来的好几张明细表中,选出余额最多的一个账户。这是桐原的意见,因为这样相对不易被发现,友彦也有同感。

    这无疑是违法行为,友彦却没有罪恶感。原因之一或许是制造伪卡的过程实在太像电玩了,而完全看不见遭窃对象也是一个缘故。但是,他脑中深深记着桐原经常挂在嘴边的一番话,那才是最主要的因素。

    “捡别人丢的东西不还,跟偷别人随意放置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差别。有错的难道不是把装了钱的包随便放的人吗?这个社会上,让别人有机可乘的人注定要吃亏。”

    每次听到这番话,友彦在心惊胆战的同时,总是会感到一阵全身毛发直竖的快感。

注:由于书籍章节过长我们将书籍分为不影响您阅读的七份或以上的篇幅,请见谅。(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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