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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行(九)上

 9

    玄关的铃声响起时,江利子正要拿出烘干机里的衣物。她把抱在手上的床单和内衣裤扔进旁边的篮子。对讲机设在餐厅的墙上,江利子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请问是手冢太太吗?敝姓前田,从东京来。”

    “啊,好。我现在就开门。”

    江利子脱下围裙,走向玄关。新买的这栋二手房,走廊有些地方会发出声响。她一直催丈夫民雄趁早修好,他却迟迟不肯动手。他就是有点懒。她没有取下链条直接开门。一个穿短袖白衬衫、打蓝领带的男子站在门外,年龄三十开外。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男子行了礼,头发梳得很整齐。“请问,伯母转告您了吗?”

    “是的,我母亲跟我说过了。”

    “好。”男子露出安心的笑容,取出名片,“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指教。”

    名片上写着“红心婚姻顾问协调中心调查员  前田和郎”。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江利子先把门关上,取下链条后再次打开。但是,她并不想让陌生男子进门。“那个……我家里很乱……”

    “没关系,没关系。”前田摇摇手,“这里就可以。”说着,他从白衬衫胸前的口袋取出记事本。

    今天早上她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告诉她专门调查婚姻状况的调查员要来。看来调查员似乎先去了江利子的娘家。

    “调查员说是想打听唐泽同学的事。”

    “打听雪穗?她离婚了呀。”

    “对啊,好像又有人要跟她提亲。”

    母亲说,调查员好像是受到男方的委托,前来调查雪穗。

    “说是想听听以前朋友的说法,才来我们家的。我跟他说江利子结了婚不住在这里,他问我可不可以告诉他你夫家地址。可以吗?”

    调查员显然正在一旁等待。

    “我无所谓啊。”

    “他说,如果可以,今天下午就过去找你。”

    “噢……好啊,可以。”

    母亲告诉她,调查员姓前田。

    如果是平常,她讨厌这种来路不明的人物,自会请母亲回绝。这次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对方调查的是唐泽雪穗。江利子也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只不过,她还以为调查结婚对象的行动会更加隐秘。调查员竟然大大方方地自道姓名来访,倒是颇令她意外。

    前田站着,仿佛挤进半开的门缝中,针对江利子与雪穗之前的来往提出问题。她大略说明她们在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三年级时同班,因而熟络起来,大学也选择同校同系。调查员将这些一一记下。

    “请问,男方是什么样的人?”问题告一段落时,江利子反问道。

    前田的表情显得有些出乎意料,露出苦笑,抓抓脑袋。“很抱歉,目前还不能告诉您。”

    “你说目前是指……”

    “若是这件婚事成功,我想您终会知道。但很遗憾,现阶段还未成定局。”

    “你是说,对方的新娘候选人有好几位?”

    前田略显迟疑,但还是点点头。“可以这么解释。”

    看来,对方相当有身份地位。“那么你来找我的事,最好也不要告诉唐泽小姐?”

    “是,您肯这么做就太好了。知道有人背地里调查自己,那种滋味总是不好受。呃,您与唐泽小姐现在还有来往吗?”

    “几乎没有了,只写写贺年卡。”

    “哦。请问手冢太太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两年前。”

    “唐泽小姐没有出席您的婚礼吗?”

    江利子摇摇头。“我们虽然举行了婚礼,但没有盛大宴请,只是近亲聚个餐而已,所以我没有给她寄喜帖,只写信告诉一声。她在东京,而且,怎么说呢,时机有点不太对,我也不太好意思邀请她……”

    “时机?”说完,前田恍然大悟般用力点头,“那时唐泽小姐刚离婚吧?”

    “她在那年的贺年卡上简单地写着他们分手了,我就不太好意思邀请她参加我的婚礼。”

    “哦。”

    得知雪穗离婚时,江利子本想打电话去安慰。但觉得自己这么做未免太不识相,就作罢了。她估计也许雪穗会主动和她联系。但雪穗并不曾来电。她至今仍不清楚雪穗离婚的原因,贺年卡上只写着“于是,我又再度回到起跑点,重新出发”。

    一直到大学二年级,江利子都和初中、高中时代_样,经常和雪穗在一起。不管是去逛街购物,还是去听演唱会,总是请她作陪。一年级发生的那起可怕的意外,使江利子不但不敢结交陌生男子,甚至害怕认识新朋友,雪穗便成为她唯一的依靠。甚至可以说,她是江利子与外部社会联系的渠道。

    然而,这种状态自然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这一点江利子比谁都清楚。同时,她也认为不能总烦雪穗。尽管雪穗从未表现出丝毫不满,但江利子知道她正与社交舞社的高宫学长交往,自然会想多陪陪男朋友。

    还有另一个真正的原因。雪穗和高宫交往,让江利子经常想起一个男子——筱冢一成。

    雪穗从不在江利子面前提起高宫,但她无心的只言片语,还是会透露有男友。这时,江利子便感到心里蒙上一层灰色的纱,无法制止自己的心趺落至黑暗的深渊。

    大约在大二下学期时,江利子刻意减少和雪穗碰面的次数。雪穗一开始似乎感到困惑,但慢慢地,她也不再主动和江利子接触。或许是聪慧的她察觉了江利子的用意,也或许是认为再这样下去,江利子永远无法靠自己站起来。

    她们并非不再做朋友,也没有完全断绝联系。见了面还是会聊天,偶尔也会互通电话。但是,和其他朋友比起来,并没有特别亲密。

    大学毕业后,两人的关系更加疏远。江利子通过亲戚的介绍,在当地的信用金库任职,雪穗则迁居东京与高宫结婚……

    “我想请教一下,就您的印象,”前田继续发问,“唐泽小姐是哪种类型的女子?只要简略形容一下就可以了,比如是内向而纤细敏感,或是好胜而不拘小节等等。”

    “要这样形容很难。”

    “那么,用您自己的话来说也可以。”

    “用一句话来说啊,”江利子稍加思考后说,“她是个坚强的女子。虽然不是特别活跃,但靠近她身边,会感到她释放出一股力量。”

    “光芒四射?”

    “是的。”江利子一本正经地点头。

    “其他呢?”

    “嗯,她什么都知道。”

    “哦?”前田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些,“这倒挺有意思。您是指她很博学吗?”

    “不是一般所说的知识丰富,而是她对于人的本质或社会各层面都很了解。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非常……”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啊。如此人情练达的女子,婚姻却以失败收场。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江利子明白调查员的目的了,原来他还是着眼于雪穗的离婚,担心离婚的根本问题在雪穗身上。“那次婚姻,也许她做错了。”

    “怎么说?”

    “我觉得,她好像是受到氛围的影响才决定结婚的,这在她来说很难得。我想,如果她更坚持自己的意见,应该不会结婚。”

    “您是说,是男方强烈要求结婚?”

    “不,也说不上是强烈要求。”江利子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一般人恋爱结婚的时候,我认为彼此的感情一定要达到某种平衡状态才行。但他们就有点……”

    “和高宫先生比起来,唐泽小姐的感情没有那么强烈,您是这个意思吗?”

    前田说出高宫的姓氏。不可能忽略雪穗的前夫,江利子并不惊讶。“我不太会说……”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困惑地诡“我想,他不是她最爱的人。”

    “哦?”前田睁大眼睛。

    话一出口,江利子就后悔了。她多嘴了,这种话不应该随便说。“对不起,刚才是我自己的想象,请不要放在心上。”

    前田不知为何陷入沉默,凝视着她。后来才好像注意到什么似的回过神来,慢慢恢复笑容。“不会。我刚才也说过,只要依您的印象来说就可以。”

    “可是,我还是别再说了。我不希望因为我随便乱讲,给她造成不便。请问你问完了吗?我想应该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事。”江利子准备关门。

    “请等一下,最后一个问题。”前田竖起食指,“有件初中时的事想请教。”

    “初中时代?”

    “是一件意外。您读初三的时候,有位同学遭到歹徒攻击,听说是您和唐泽同学发现的,是吗?”

    江利子感到血液从脸上消退。“这有什么……”

    “那时唐泽小姐有没有什么让您印象深刻的地方?比如可以看出她为人的小插曲——”

    不等他把话说完,江利子便猛摇头:“完全没有。拜托你问到这里就好,我很忙。”

    可能是慑于她有些变色,调查员很利索地从门口抽身。“好的,谢谢您抽出了宝贵的时间。”

    江利子没有回应他的道谢,便关上了门。明知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心情大受影响,她仍无法佯作平静。她在玄关门垫上坐下。头部隐隐作痛,她举起右手按住额头。灰暗的记忆自心中扩散开来。都这么多年了,心头的伤口仍未愈合,只是暂时忘记了。

    调查员提起藤村都子只是原因之一。事实上在此之前,那件可怕的往事便已在脑海里蠢蠢欲动——从他提起雪穗开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利子心里便暗藏着一个念头。一开始,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后来便慢慢发展成一个故事。然而,这件事她绝对不能说出口。因为她认为这种想象非常邪恶,绝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心中的邪恶,她也努力要自己抛开这种邪恶的念头。

    但这念头在她心中盘踞,不肯退去,这让她万分厌恶自己。每当受到雪穗温柔对待,她都认为自己是个卑鄙小人。但同时,还是有一个再三审视这个念头的心灵。这真的只是想象?难道不是事实吗?其实,这才是她疏远雪穗的最大原因,内心不断扩大的疑惑与自我厌恶让她无法负荷。

    江利子扶着墙站起来,全身疲惫不堪,仿佛有无数废物在体内各处沉淀。她抬起头,发现玄关的门还没上锁。她伸手锁上,牢牢扣紧链条。



    第十一章

    1

    约好碰面的咖啡馆朝向银座中央大道。正值下午五点四十七分,刚下班的男女与购物者熙来攘往,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满足的表情。也许泡沫经济破灭的影响还没有波及一般市井小民,今枝有这种感觉。

    一对年轻男女走在他前面,顶多才二十岁,男子身上穿的夏季西装大概是阿玛尼的,刚才今枝亲眼看到他们从停在路边的宝马下车,那辆车想必是景气好的时候买的。乳臭未干的小子开高级进口车的时代最好赶快过去,他暗忖。

    爬楼梯经过店里一楼的蛋糕房时,手表指着五点五十分,已经比他预定的时间晚了。比约定时间早到十五至三十分钟是他的信条,同时也是一种在心理上占上风的技巧。只不过,对今天要见的人无需这种心机。

    他飞快扫视一下咖啡馆,筱冢一成还没有来。今枝在一个可以俯瞰中央大道的靠窗位子坐下。店内大约坐满了五成。一个东南亚裔轮廓的服务生走了过来。人工费因泡沫景气高涨之际,雇用外籍劳工的经营者增加了。或许这家店也是这样存活下来的,这样总比雇用一些工作态度不可一世的日本年轻人好多了。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点了咖啡。

    叼上一根万宝路,点了火,他往马路上看去。这几分钟人似乎更多了。据说各行各业都削减了交际费,但他怀疑那是否只是一小部分。或者,这是蜡烛将熄前最后的光辉?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锁定一个男子。那人手上拿着米色西装,大步前行。时间是五点五十五分。今枝再度见识到,一流的人果然准时。

    几乎在肤色黝黑的服务生端咖啡上桌的同一时间,筱冢一成举起手打了招呼,向桌边走来。筱冢一边就座,一边点了冰咖啡。“真热!”筱冢以手掌代替扇子在脸旁扇动。

    “是啊。”

    “今枝先生的工作也有中元扫墓之类的假期吗?”

    “没有。”今枝笑着说,“因为没有工作的时候就等于是放假了。更何况,中元扫墓可说是进行某一类调查的好时机。”

    “你是指……”

    “外遇。”说着,今枝点点头,“例如,我会向委托调查丈夫外遇的太太这样建议:请向你先生说,中元节无论如何都想回一趟娘家。如果先生面有难色,那就说,要是他不方便,你就自己回去。”

    “这样,如果男方在外面有女人……”

    “怎会错过这个机会?做太太的在娘家坐立难安时,我就把她丈夫和情人开车出去兜风、过夜的情况拍下来。”

    “真有这种事?”

    “发生过好几次,男方上当的几率是百分之百。”

    筱冢无声地笑了,似乎多少缓和了紧张的气氛。他走进咖啡馆时,表情有点僵硬。服务生把冰咖啡送上来。筱冢没有用吸管,也没加糖或奶精,便大口喝了起来。

    “查到什么了?”筱冢说。他大概一开始就巴不得赶紧提问。

    “进行了很多调查,不过调查报告也许不是你想看到的。”

    “可以先让我看看吗?”

    “好。”

    今枝从公文包里取出档案夹,放在筱冢面前。筱冢立刻翻开。

    今枝喝着咖啡,观察委托人的反应。对于调查唐泽雪穗的身世、经历和目前情况这几项,他有把握已全数完成。

    筱冢抬起头来。“我不知道她的生身母亲是自杀身亡的。”

    “请看仔细,上面并没有写自杀。只说可能是,但并未发现关键性证据。”

    “可凭她们当时的处境,自杀不足为奇。”

    “的确。”

    “真让人意外。”筱冢立刻又补上一句,“不,也不见得。”

    “怎么?”

    “她虽然有一种出身和教养都宛如千金大小姐的气质,只是偶尔显露出来的表情和动作,该怎么说呢……”

    “看得出出身不好?”今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还不至于。只是有时候觉得她在优雅之外,总有一种随时全神戒备、严密防范的感觉。今枝先生,你养过猫吗?”

    “没有。”今枝摇摇头。

    “我小时候养过好几只,全是捡来的,不是那种有血统证明的猫。我自认为是以同样的方式来饲养,但猫对人的态度,却因为它们被捡回来的时期不同而有很大区别。如果捡回来的是小猫,从懂事起就待在家里,在人的庇护下生活,对人不会太有戒心,自会天真无邪,喜欢撒娇。但是,如果大二点才捡回来,猫虽然也会跟你亲近,却不会百分之百解除戒心。看得出来,它们好像对自己说:既然有人喂我,那就暂时跟他一起住,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你是说,唐泽雪穗小姐也有同样的感觉?”

    “要是知道别人用野猫来比喻她,她一定会气得发疯。”筱冢的嘴角露出笑容。

    “可是,”今枝回想起唐泽雪穗那双令人联想到猫眼的锐利眼睛,说,“有时这种特色反而是一种魅力。”

    “一点不错,所以女人实在可怕。”

    “我有同感。”今枝喝了一口水,“股票交易的部分你看到了吗?”

    “看了一下,真亏你找得到证券公司的承办营业员。”

    “因为高宫先生那里还留有一点资料,我就是从那里找出来的。”

    “高宫那里……”筱冢的脸色微微一暗,那是种种忧虑在脑里交织闪过的表情,“这次调查,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单刀直入。我说受希望迎娶唐泽雪穗小姐的男方家人委托进行调查。这样不太好吗?”

    “不,很好。万一真要结婚,他迟早会知道。他作何反应?”

    “他说,但愿她能够找到好人家。”

    “你没有告诉他是我亲戚?”

    “没有,但是他似乎隐约察觉到是你委托的。这也难怪,虽然我与高宫先生只有几面之缘,但如果说正好有个不相干的人委托我调查唐泽雪穗,也未免太巧了。”

    “也对。我最好找个机会主动告诉他。”筱冢自言自语,视线再度落在档案夹上,“根据这份报告,她似乎靠股票赚了不少。”

    “是啊。可惜负责承办她业务的营业员今年春天结婚离职了,所以得到的资料完全出自营业员的记忆。”今枝想,如果不是已经离职,她应该也不肯透露客户的秘密。

    “我听说一直到去年,即使是普通外行散户也赚了不少,可上面写她投资了两千万元买理卡德的股票,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承办的女营业员说她印象非常深刻。”

    理卡德株式会社本是半导体制造商,大约两年前,该公司宣布开发出氟氯碳化物替代品。自从一九八七年九月联合国通过限用氟氯碳化物的规定后,国内外的开发竞争便日益激烈,最后,理卡德脱颖而出。一九八九年五月,“赫尔辛基宣言”决议于二十世纪末全面停用氟氯碳化物,此后理卡德的股票便一路飚红。

    令营业员诧异的,是唐泽雪穗购买股票时,理卡德的研发状况尚未对外公开,甚至业界对理卡德进行哪方面研究都一无所知。国内数一数二的氟氯碳化物厂商太平洋玻璃,数名长期从事氟氯碳化物开发的技术人员被挖走一事,也是在宣布研发替代品的记者会结束后才曝光。

    “其他还有很多类似例子。虽然不知道唐泽小姐基于什么根据,但凡是她买进股票的公司,不久都会有惊人表现。营业员说,几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她有内线?”筱冢放低音量说。

    “营业员似乎也这么怀疑。她说,唐泽小姐的先生好像是在某家制造商工作,或许是通过什么特殊渠道得知其他公司的状况。但她并没有询问唐泽小姐本人。”

    “我记得高宫是在……”

    “东西电装株式会社的专利部。那个部门的确得以掌握其他企业的技术,但仅限于已公开的。不可能得到关于未公开、而且还在开发中的技术的消息。”

    “看来只能说她在股票方面的直觉很准了。”

    “的确很准。那位营业员说,她抛售股票的时机也抓得很准。在股票还有些微涨势的阶段,她就很干脆地切换到下一个目标。营业员说,一般外行的散户很难做到这一点。不过,光靠直觉是玩不了股票的。”

    “她背后有鬼……你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但有这种感觉。”今枝微微耸了耸肩,“这就真的是我的直觉了。”

    筱冢微微偏着头,视线再度转向档案夹,“还有一点让我感到不解。”

    “什么?”

    “这份报告说,一直到去年,她都频繁地买卖股票,现在也没有收手的样子。”

    “是啊。大概是因为店里很忙,暂时没法专心在这方面。不过,她手上好像还持有好几支强势股票。”

    筱冢沉吟了一会儿。“奇怪。”

    “啊?报告有什么错误吗?”

    “不,不是。只是跟高宫说的有点不同。”

    “他怎么说?”

    “我知道他们离婚前,雪穗小姐就已经开始玩股票了。但我听说,后来因为她忽略了家事,便自己决定全卖掉了。”

    “卖掉了?全部?高宫先生确认过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没有。”

    “就那个营业员所说,唐泽雪穗小姐从未离开过股市。”

    “看来是这样。”筱冢不快地抿紧嘴唇。

    “我们大致明白了她的资金运用。只是,最重要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你是说,本金来自哪里?”

    “正是。因为没有具体数据,要正确追溯很难,但以营业员的记忆来推测,她应该从一开始就有一笔不小的资金。而且,绝不只是主妇的私房钱。”

    “有几百万元?”

    “可能不止。”

    筱冢双手抱胸,低声道:“高宫也说摸不清她有多少资金。”

    “你说过,她的养母唐泽礼子并没有多大的资产。至少,要动用几百万元并不容易。”

    “这一点你可以设法调查吗?”

    “我也准备这么做。可以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吗?”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这份档案可以给我吗?”

    “请便,我手边有副本。”

    筱冢带着一个薄薄的硬皮公文包,他收起报告。

    “这个还你。”今枝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个纸包。一打开,里面是只手表,他把手表放在桌上。“上次向你借的。衣服已经请快递送了,应该这两天就会到。”

    “手表也一起快递就行啊。”

    “那怎么行?万一出了什么事,快递公司可不赔。听说这是卡地亚的限量表。”

    “是吗?别人送的。”筱冢朝手表瞄了一眼,放进西装外套的内袋。

    “是她说的,唐泽雪穗小姐。”

    “哦。”筱冢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下,才说,“既然她做那一行,对这些东西应该很清楚。”

    “我想原因不止如此。”今枝意味深长地说。

    “什么意思?”

    今枝稍微把身体前移,双手在桌上交扣。“筱冢先生,你说唐泽雪穗小姐对于令堂兄的求婚一直不肯给予正面答复?”

    “是,有什么不对?”

    “对她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想到一个原因。”

    “是什么?请务必告诉我。”

    “我想,”今枝注视着筱冢的眼睛说,“她心中可能另有其人。”

    笑容顿时从筱冢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学者般的冷静。点了好几次头后,他才开口:“这一点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虽然只是胡乱猜测。听你的口气,对于那个人是谁已有头绪了?”

    “嗯,”今枝点点头,“不错。”

    “谁?我认识吗?啊,若是不方便,不说也罢。”

    “我没关系,方不方便是在于你。”今枝喝干杯里的水,直视筱冢,“就是你。”

    “什么?”

    “我想她真正喜欢的不是令堂兄,而是你。”

    筱冢像是听到什么胡言乱语般皱起眉头,肩膀抖动了一下,轻声笑了,还轻轻摇了摇头。“别开玩笑。”

    “虽然不能跟你比,但我也很忙,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笑话上。”

    今枝的语气令筱冢也严肃起来。其实,他应该也不是真以为侦探突然开起这种不识相的玩笑。只是太过突兀,他不知如何反应。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筱冢问道。

    “如果我说是直觉,你会笑吗?”

    “笑倒不会,但也不信,只是姑且一听。”

    “我想也是。”

    “真是你的直觉吗?”

    “不,我有根据。一个就是那只表,唐泽雪穗小姐很清楚地记得手表的主人。你戴这只表的时间短得连你自己都不记得,但她只看了一眼便至今不忘。这难道不是因为对表的主人怀有特别的感情?”

    “所以我说,这是她的职业使然啊。”

    “你在她面前戴这只表的时候,她应该还不是精品店的老板。”

    “这个……”说完两个字,筱冢没有再接下去。

    “还有,我去精品店时,被问到介绍人,我便回答筱冢先生,她首先就说出你的名字。照理说,她应该会提到令堂兄筱冢康晴才对吧?因为康晴先生年纪比你大,在公司里的职位也比你高,而且最近经常造访那家店。”

    “只是巧合吧,她应该是不好意思,才没提起康晴的名字。别忘了,我堂兄是向她求婚的人哪。”

    “她可不是那种类型的女子,她做生意很精明。请问你到她店里去过几次?”

    “两次……吧?”

    “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候?”

    今枝的问题让筱冢陷入沉默。今枝又问:“超过一年了吧?”筱冢微微点头。

    “现在在她店里提到筱冢先生,应该是大主顾筱冢康晴先生才对。如果她对你没有特殊感情,在那种场合不可能会提起你的名字。”

    “这实在太……”筱冢苦笑。

    今枝也笑了。“太牵强?”

    “我是这么认为。”

    今枝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背往后靠,忽又叹了口气,再度像刚才那样挺起上身。“你说过,你和唐泽小姐是大学时代认识的?”

    “是,因为社交舞社的关系。”

    “请你回想当时的情况,有没有令人起疑的地方?也就是可以解释为她对你有好感的细节。”

    提起社交舞社的话题,筱冢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还是去找她了?”他眨了眨眼才说,“川岛江利子。”

    “去了。但你不必担心,我完全没有提起你,没有丝毫令人起疑的举止。”

    筱冢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她好吗?”

    “很好。两年前结婚了,对方是电气工程公司的总务人员。据说是相亲结婚的。”

    “那就好。”筱冢微一颔首,然后抬起头来,“她说了什么?”

    “高宫先生可能不是唐泽雪穗最中意的人——这是川岛小姐的看法。换句话说,她心中另有其人。”

    “那个人就是我?真是太可笑了。”筱冢笑着在面前挥动手掌。

    “但是,”今枝说,“川岛小姐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怎么可能?”筱冢的笑容登时消失了,“她这么说的?”

    “不,是我根据她的样子感觉到的。”

    “光凭感觉来判断是很危险的。”

    “这我知道,所以并没有写在报告里。但我确信是如此。”

    高宫不是唐泽雪穗最中意的人——今枝还记得川岛江利子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很显然,她感到无比后悔,有所畏惧。今枝与她面对面,发现了她畏惧的原因。她害怕的是“那么,唐泽雪穗最爱的人是谁”这个问题。想到这里,好几片拼图似乎组合起来了。

    筱冢呼出一口气,抓住玻璃杯,一口气喝掉一半。冰块在杯中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想不出任何迹象。她从没向我告白过,生日或圣诞节也没送过我礼物。勉强算得上的,就只有情人节的巧克力吧。可全体男社员人人有份。”

    “也许只有你的巧克力里有特别的含意。”

    “没有,绝对没有。”筱冢摇头。

    今枝伸出手指探进烟盒,还剩最后一根。他衔起烟,点燃,用左手捏扁空盒。“还有一点,我也没有写进报告。她初中时代发生的事情当中,有一件让我特别注意。”

    “什么?”

    “强暴案。不对,有没有发生强暴并不确定。”

    今枝把雪穗同年级的学生遇袭,由雪穗与川岛江利子发现,被害人原本对雪穗怀有敌意等事一一说来。筱冢的表情不出所料地微微僵住了。“这件案子有什么疑点?”他问,声音也生硬起来。

    “你不认为很像吗,和你大学时代经历的那件事?”

    “像又怎样?”筱冢的语气明显表现出不快。

    “那个案子最后让唐泽雪穗成功地怀柔了她的对手。学会这招后,为赶走情敌,她让同样的戏码上演——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筱冢盯着今枝,他的眼神可以用恶狠狠来形容。“这种事就算是假想,也不怎么令人愉快。川岛小姐可是她的好友!”

    “川岛小姐是这么认为,但唐泽雪穗究竟是否也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我甚至怀疑初中时代的那件事也是她设计的。这样想,一切就都解释得通——”

    筱冢张开右手手掌阻止今枝:“别再说了,我只想要证据。”

    今枝点点头:“知道了。”

    “我等你下一份报告。”

    筱冢站起来,要拿放在桌边的账单,今枝却抢先一步按住。“如果我发现了证据,能够证明刚才所言不是假想,而是事实,你有勇气告诉令堂兄吗?”

    筱冢用另一只手推开今枝的手,拿起账单。这一连串动作十分缓慢。“当然,如果是事实。”

    “我明白。”

    “我等着你下一份报告,查有实据的报告。”筱冢拿着账单迈开脚步。

    2

    菅原绘里打来电话,是在今枝与筱冢在银座碰面两天后的晚上。今枝因为另一份委托,在涩谷监视一家宾馆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家里已超过十二点。他脱去衣服,正想冲个澡,电话响了。

    绘里说,有点不对劲,才打电话过来。听她的语气,并不是开玩笑。

    “电话录音里有好几个无声来电,害我心里发毛。不是今枝先生打的吧?”

    “我对打那种电话没兴趣,会不会是居酒屋哪个花钱捧你场的客人?”

    “才没有那样的人呢,而且,我从不把电话号码告诉客人。”

    “号码随便就查得到。”例如打开信箱,偷看电信局寄来的电话账单,今枝不禁想起自己惯用的手段。那只会让绘里更害怕,他便没有说。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觉得奇怪。”

    “什么事?”

    “可能是我太多心了。”绘里放低音量说,“我总觉得好像有人进过我房间。”

    “什么?”

    “刚才我下班回来,一开门就有这种感觉,就是奇怪。”

    “有什么具体的异常情况?”

    “嗯。首先,凉鞋倒了。”

    “哦?”

    “一双跟很高的凉鞋,我放在玄关,有一只倒了。我最讨厌鞋子倒了,不管多急着出门,都一定会把鞋子放好。”

    “它却倒了?”

    “嗯,电话也是。”

    “怎么?”

    “放的角度变了。我习惯斜斜地摆在架子上,这样我坐着左手就可以拿到听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电话和架子是平行的。”

    “不是你自己弄的?”

    “不是,我不记得这样放过。”

    今枝脑海里立刻浮出一个想法,但他没有告诉绘里,只说:“知道了。绘里,你听清楚,我现在就过去,可以吗?”

    “今枝先生要过来?呃……可以。”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变成大色狼。另外,在我到之前,千万不要用电话。知道了吗?”

    “知道了……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到了再解释。我会敲门,但你一定要确认是我才开门,明白吗?”

    “嗯,好的。”绘里回答,声音显得比刚通上电话时更加不安。

    今枝一挂掉电话就穿上衣服,迅速将几样工具放进运动背包,穿上运动鞋,走出房间。外面下着小雨。一时间他想回去拿伞,但随即决定跑过去,从这里到绘里的公寓只有几百米。

    公寓所在的巷子位于公交车行经的大路后面,对着收费停车场,外墙已经有了裂缝。今枝跑上公寓的户外梯,敲了二。五室的门。门开了,露出绘里担忧的脸。

    “怎么回事?”她皱着眉头。

    “我也不知道,但愿只是你神经过敏。”

    “才不是。”绘里摇摇头,“挂掉电话后,我心里更毛了,觉得这里简直不像我住的地方。”

    这的确是神经过敏。尽管这么想,今枝却默默点头,定进玄关。

    玄关摆着三双鞋:一双运动鞋,一双便鞋,一双凉鞋。凉鞋的跟果然很高。这种高度,稍微一碰就会倒。

    今枝脱鞋进屋。绘里的住处是套房,只有一个小小的流理台,没有厨房和客厅。即使如此,她还是在中间挂上布帘,免得整个房间在门口就一览无余。布帘后面摆了床、电视和桌子,老旧的空调可能是她搬进来时就有,噪音虽大,吹出来的好歹是冷风。

    “电话呢?”

    “那里。”绘里指着床铺旁边。那里有个小架子,架子上方几乎呈正方形,上面放着一部白色电话。不是最近流行的无线电话,想来是因为这个小房间用不着。

    今枝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黑色四方形装置,上面装了天线,表面上有好几个小小的马表和开关类的东西。

    “那是什么?无线电?”绘里问。

    “不,一个小玩具。”今枝打开电源,接着转动调整频率的旋钮。不久,马表在一百兆赫附近出现了变化,显示感应的灯开始闪烁。他保持这种状态,有时靠近电话,有时拿远些,马表的反应始终没变。

    今枝关掉装置的开关,拿起电话查看底部,然后从背包中取出一组螺丝起子。他拿起十字起子,拧开卡住电话外壳的十字螺丝。果然不出所料,松开螺丝并不费力,因为有人拆过了。

    “你在做什么?要把电话弄坏?”

    “是修理。”

    “咦?”

    取下所有螺丝后,今枝小心地拆下电话底座,露出电子零件罗列的底盘。他立刻注意到一个用胶带固定的小盒子,便伸出手指夹出。

    “那是什么?拿掉没关系吗?”

    今枝没有回答,用螺丝起子撬开盒盖,里面有纽扣式汞电池。他挖出电池。

    “好,这样就没事了。”

    “那到底是什么?告诉我啊!”绘里吵闹着。

    “没什么大不了,是窃听器。”今枝边说边把电话外壳复原。

    “什么!”绘里大惊失色,拿起拆下的盒子,“不得了了!干吗在我房间装窃听器?”

    “我还想问你呢,你是不是被什么男人纠缠上了?”

    “我都说没有了。”

    今枝再度打开窃听装置侦测器的开关,一边改变频率,一边在室内走动。这次马表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没有慎重到装两三道。”今枝关掉开关,把侦测器和整组螺丝起子收进背包。

    “你怎么知道有人装了窃听器?”

    “先给我来点喝的,跑来跑去的,真热。”

    “啊,好好好。”

    绘里从约半人高的小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一罐放在桌上,一罐拉开拉环。今枝盘腿坐下,喝了一口。放松的同时,汗水也从全身上下冒了出来。“简单地说,就是来自经验的直觉。”他说,“发现有人进屋的迹象,电话被动过,这么一来,怀疑有人对电话动过手脚不是很合理吗?”

    “啊,对,还挺简单的嘛。”

    “听你这么说,倒是很想告诉你并没有那么简单,不过算了。”他又喝了一口啤酒,用手背擦擦嘴角,“你真不知道什么可疑人物?”

    “不知道,完全没有。”绘里坐在床上,用力点头。

    “这么说,目标果然是……我了。”

    “目标是今枝先生?怎么说?”

    “你不是说电话留言里有很多无声电话吗?你觉得很不放心,打电话给我。但是,这可能中了计。也就是说,窃听者的目的是要你打电话。发现留言里有无声电话,会先问可能打来的人,这是人之常情。”

    “要我打电话干吗?”

    “好掌握你的人际关系。像是你的好朋友是谁,万一有事的时候,你会依靠谁。”

    “知道这些半点好处都没有啊,想知道,直接来问我不就得了,根本不必装什么窃听器。”

    “他想知道,却不想被你发现。好了,把我们刚才说过的话整理一下:窃听者想知道某个人的名字和身份,但只有你这条线索。窃听者大概只知道那个人和你很亲近。”今枝把啤酒喝光,压扁空罐,“对此你想到什么?”

    绘里左手拿着啤酒罐,低头啃着右手拇指的指甲。“上次那家南青山的精品店?”

    “聪明。”今枝点点头,“那时你在店里留下了联系方式,我却什么都没留。想知道我是谁,只能从你身上下手。”

    “这么说,是那家店的人想调查今枝先生?为什么?”

    “原因很多。”今枝意味深长地笑了,“大人的事。”

    手表那件事,今枝一直无法释怀。唐泽雪穗显然看穿了那只表是筱冢的。有人不惜去借贵重的手表配戴也要到她店里来,她自会疑心这个人乃是何方神圣,于是雇用他的同行,从菅原绘里这条线索展开调查——这极有可能。

    今枝回想刚才在电话里与绘里的对答。她称他为“今枝先生”。装了窃听器的人迟早会查出,这户公寓附近有一家侦探社由一个名叫今枝直巳的人经营。

    “可我没有写正确的住址啊。明明假扮有钱人家的小姐,住址却是山本公寓,不就露出马脚了吗?而且我连电话号码也故意写错。”

    “真的?”

    “是啊,人家好歹也能当侦探的助手,多少会动脑的。”

    今枝回想起在唐泽雪穗精品店的那段时间,是不是哪里有陷阱?

    “那天你带钱包了吗?”今枝问。

    “带了。”

    “放在包里?”

    “嗯。”

    “那时你不停地换衣服,其间你把包放在哪里?”

    “嗯……我想应该是更衣室。”

    “一直放在那里?”

    “嗯。”绘里点头回答,表情变得有点不安。

    “那个钱包给我看一下。”今枝伸出左手。

    “啊?里面又没有多少钱。”

    “钱不重要,我要看的是钱以外的东西。”

    绘里打开挂在床铺一角的侧背式包,拿出一个黑色钱包,形状细细长长的,上面有古琦的标志。

    “你也有高档货嘛。”

    “店长送的。”

    “那个小胡子店长?”

    “嗯。”

    “哦,真是大头啊。”今枝打开钱包,查看其中的卡片。驾照和百货公司、美容院的卡放在一起。他抽出驾照,上面的住址写的是这里。

    “咦!你是说,她们偷看我的东西?”绘里很惊讶。

    “也许,几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

    “真过分!平常人会做这种事吗?那是什么意思?她们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们?”

    “没错。”从看到手表的那一刻起,唐泽雪穗便起疑了,暗中查看别人的钱包对她而言也许不算什么。今枝脑海里浮现出那双猫眼。

    “可既然这样,我们离开那家店前,她们干吗要我留姓名住址啊?还说什么要寄邀请函给我。”

    “大概是为了确认。”

    “什么?”

    “确认你会不会写下真实的姓名住址,结果没有。”

    绘里很过意不去地点点头。“我故意把区码写错。”

    “这样她就确定我们不是去买衣服的。”

    “对不起,我不应该做那种小动作。”

    “没关系,反正我们早就被怀疑了。”今枝站起来,拿起背包,“要小心门户,我想你也知道,在行家手里,这种公寓的锁有跟没有一样。你在房间里时,一定要记得扣上链条。”

    “嗯,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今枝把脚伸进运动鞋。

    “今枝先生,你不会有事吧?会不会有人来要你的命?”

    绘里的话让今枝笑出了声。“说得跟007一样。不用担心,顶多是一脸凶相的打手来找我。”

    “啊!”绘里的脸沉了下来。

    “我走了,晚安。门要锁好啊。”今枝走出房间,带上门。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确信听到上锁和扣链条的声音后,才迈开脚步。

    嘿,会有什么样的人找上门来呢?今枝抬头仰望天空,小雨仍下个不停。

    3

    翌日,小雨转为持续的阴雨,气温也因此下降了一些,使得这天早晨在持续酷热的八月里感觉分外舒适。

    今枝早上九点多起床,穿着T恤和牛仔裤离开住处,撑起伞骨弯了一截的雨伞,进入大楼对面一家叫“波丽露”的咖啡馆。木门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铃,每当门开关时,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每天在这里吃早餐、看体育娱乐报纸已是今枝的习惯。

    这家店很小,只有四张桌子和吧台。其中两张桌子有人,吧台也坐了一个客人。秃头老板在吧台内向今枝点头。今枝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在最里面的桌位就座。他估计这个时间应该没什么客人了。要是位子真的不够,到时候再移到吧台就好。

    今枝没有点餐。静静地坐上几分钟,老板就会送上夹着粗大香肠的热狗和咖啡,热狗里还夹着炒高丽菜丝。就在他身旁的报刊架上放了好几份报纸。吧台的客人在看运动娱乐报,只剩下一般报纸和财经日报。今枝无奈地抽出《朝日新闻》。店里也有《读卖新闻》,但那他也订了。他正准备打开报纸,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他条件反射般朝门口看,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看来将近六十岁,小平头上已见白发。体格很健壮,穿着白衬衫的胸膛很厚实,短袖里露出的手臂也很粗。身高在一百七十厘米以上,姿态如古代武士般挺拔。然而,最吸引人注意的并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一踏进店里,锐利的目光便朝今枝射来,仿佛他在走进之前,就已知道他坐在那里。其实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男子立刻把视线转移到其他方向,人也移动起来。他在吧台边坐下。

    “我要咖啡。”男子对老板说。

    听他说话,视线已经回到报纸上的今枝又抬起头来。男子带着关西口音,他感到有些意外。正在这时,男子又朝今枝望来。一瞬间,两人的眼神对上了。男子的眼里并没有威吓的意味,似乎也不带恶意。那是一双看尽人间丑恶的眼睛,一种堪称真正冷静清澈的光静静地栖息其中。今枝感觉到背上泛过一股凉意。

    两人目光交会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可能不到一秒。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数秒后,今枝看着报纸社会版的标题,一则大型拖车在高速公路上肇事的报道。但是,他无法忽略那男子。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这样的思绪如撇不清的丝絮棉屑般,紧黏着意识不放。

    老板送来热狗加咖啡的套餐。今枝在热狗上加了大量西红柿酱和芥末酱,大口咬下。他喜欢门牙刺破肠衣的感觉。

    吃热狗时,今枝刻意不去看那男子。他担心两人的视线不免再度交会。

    把最后一口热狗塞进嘴里,他一边端起咖啡杯,一边偷瞄。男子正好转动脑袋,面向前方准备喝咖啡。刚才他一直看着我,这是今枝的直觉。

    今枝喝完咖啡,站起来,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掏出千元钞放在柜台上。老板默默地找回四百五十元。

    这段期间,男子的姿势几乎没变,背脊挺得笔直地喝着咖啡,有如机器设定一般,节奏相同,动作也相同,看也不看今枝。

    今枝走出店门,伞也不撑便跑过马路,疾奔上楼。进屋前往下看了看“波丽露”,那上了年纪的男子并没有出来。

    今枝打开钢架上的迷你音响开关。惠特妮。休斯敦的CD一直放在唱盘里。不一会儿,架在墙上的两个喇叭便传出极具穿透力的歌声。

    他脱掉T恤,准备淋浴。昨晚从绘里那里回来后,他径直睡了,头发油腻腻的。他刚拉下牛仔裤的拉链,玄关的门铃就响了。

    平常听惯的铃声今天听来却别有意味。今枝没有接起对讲机,铃声又响了。他拉起拉链,穿上T恤,一边在心里嘀咕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冲澡,一边走到玄关开门。

注:由于书籍章节过长我们将书籍分为不影响您阅读的七份或以上的篇幅,请见谅。(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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