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最好的人生，不是平坦如砥，无风无浪的人生，也不是由贫困而致富贵，达到功成圆满的人生；而是由繁华到平淡，甚至困顿潦倒的人生。因为只有这样的人生，才能在起落跌宕中，体验到人生的真谛，历史的悲壮。有人在评说明末清初名家张岱的人生时，从他的浮华与苍凉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的最成功之处，是将一生书写成一个时代的落幕。
张岱的一生，是浮华与苍凉交替的一生。他所处的时代，是明末最奢靡的时期。文人士子在对社会黑暗绝望之余，纷纷追求个性解放，纵欲于声色，纵情于山水，最大程度地追求物质和精神的满足。他们放浪形骸，纵情于感官声色之好，穷奢极欲，焚膏继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正如张岱所说，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
张岱在接近古稀之年，写了一篇《自为墓志铭》，这墓志铭，不是为自己树碑立传，而是把自己的人生，来个大起底，类似于忏悔录。他记述道，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连续用了十二个好，来描摹自己作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的浪荡之态。
尤其是把自己好美婢、好娈童的隐私，也揭秘出来，让那些士大夫们，不禁为之膛目结舌。这种繁华奢靡的生活，一直延续到他接近知天命的年龄。到了明朝灭亡，当他四十九岁时，便丧失了安逸奢华的生活。正如他在《自为墓志铭》所述，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
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从极度的奢华，一落而为贫贱，曾经的繁华，皆成梦幻。但张岱毕竟与其他纨绔子弟不同，就是能够做到繁华之后，真正归于平淡，甚至寒贱，演绎好命运赋予他的每一个角色。所有的曾经，都是生命的刻痕；所有的回顾，都是生命的真实；无论爱恋或耽溺、繁华或不堪，都构筑自我的点点滴滴，似乎这样更体现了张岱的人生本色。
残酷绝望的现实生活，促使张岱转而追问自己的人生价值，最终超越了个人的运命，上升到了民族图存的层面。他在贫陋困顿的处境中，潜心著述，探求明代灭亡的因缘，写了《《石匮书》以及《陶庵梦忆》等。在破败不堪的现实面前，他更象一个挖掘者，试图探索历史的深邃幽暗之境。在他看来，自我的命运早就与时代紧密相连。但只要有人追忆，往事就不必如烟。
海外史学家史景迁，在谈到明代的灭亡原因时说，为了思考朝代之更迭，我需要新的着力点，但遍寻不到。直到接触到张岱的《陶庵梦忆》，我才明白我已找到方向，能帮助我去思索四百年前的生活与美学。这是一本在繁华成为泡影之后，写尽繁华的书，最能让人去体会世事多变的人生况味，也最能激发人们去想象，明末的极度繁华之后，留下的苍凉与落寞。
张岱的后半生，远离市井，并与新朝保持着疏离，痛苦而又愉悦地，进入一种超越个人或者朝代的空幻思考。把繁华靡丽，视为过眼皆空的种种罪案、种种果报。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在物质层面失落之后，他将繁华转入梦境，并不断地将繁华的心情精致化。至此，我们也终于寻绎到明末悲剧演化的因果了。
有人认为，如果没有张岱的《陶庵梦忆》，也许就没有曹雪芹的《红楼梦》问世，我觉得有几分道理。蔡元培就曾经说过，《红楼梦》是揭清之失，而悼明之亡。在我的想象中，曹雪芹的人生，也必定是张岱那样，在享尽了繁华之后，在苍凉中写尽了繁华，将繁华转化为一场梦境。跟张岱一样，曹雪芹的人生成功之处，也便是将自己的人生，演绎成一个时代的落幕。
人生的真境界，便是在繁华之后，在困顿潦倒中，保持着真繁华的心境。正如张岱所体验的那样，只要有人追忆，往事就不会消逝。张岱便是这样的人，喜欢锣鼓吹打，喜欢人群。浩大的、如粥如沸的人群，其中有张岱；他叹道：人太多了，太挤了，太闹了。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静，一缕凉笛绕一弯残月，三五人静坐静听，其中亦有张岱；即使独居山中，过着披发野人的生活，仍还有张岱。
就算是国破家亡，也能在回忆中寻找安宁，寻找到灵魂的归宿，执着于自我生命的完成。这便是张岱人生的最成功处。繁华体现着生命的绚烂，而繁华过后的平淡，或者苍凉，则隐藏的是生命的厚重。当生命的枝叶现出繁华落尽的凋零，而遒劲的枝干，通过根蒂和大地紧密相连，那就是生命的根本所在。这种深刻的认知，只有在生命凋零之后才能真正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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