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治疗肿瘤主要是扶正祛邪，攻补两端。张元素说：“治积者，当先养正，则积自除，譬如满座皆君子，纵有一小人，自无容地而去”。此后名医如李东垣、张景岳等均从之。但是叶天士对此进行了质疑：“惟小人最难去，自古历朝小人当权，但见贤人君子为其攻击祛逐，不知凡几，而小人未见能自去也，必大刑大罚始得退去”。叶天士强调了攻伐的必要性，对恶性肿瘤尤其如此，现代医学的放疗、化疗等就是攻伐的有效手段，但容易出现攻伐过度的问题，所以如何掌握攻补程度至关重要，《内经》所谓：“大积大聚，其可犯也，衰其大半而止,过者死”，告诉我们不可“祛邪务尽”。《素问·五常政大论》：“大毒治病，十去其六……无毒治病，十去其九。谷肉果菜，食养尽之。无使过之，伤其正也。不尽，行复如法。”最后的“不尽，行复如法”就是对包括肿瘤在内的各种顽固性疾病的治疗原则，《医宗必读》的递攻递补之法就是这一治法的详细阐释：“补中数日,然后攻伐,不问其积去多少,又予补中,待其神壮则复攻之,屡攻屡补,以平为期,此余独得之诀。” 同时古人也认识到了疾病的复杂性，李中梓也不敢保证能够治愈，只是说“以平为期”，因为“惟小人最难去”，所以很难赶尽杀绝。如果非要把小人打跑，反而会逼急了小人，最终可能落得两败俱伤的局面。把小人打压到一定程度，不再作恶，和平共处也是很好的，对于肿瘤性疾病，长期带瘤生存就是胜利。
《陆氏三世医验》书中记载了一例肿瘤医案，通过这则医案，我们可以一窥古人上述理论的临床实践：
梅先之，年二十五岁，右胁间患一块，用棱、术等药峻剂攻之年余，遂饮食减半，且飱泄、潮热、盗汗，而块反觉日大。予诊其脉，左浮而数，右沉而弦。予曰：浮数者，血虚有火也，应热与汗；沉弦者，木气乘脾也，应泄与块。先之欲急去其块，予曰：块久未尝为患，因峻攻正气致虚，所以邪气反盛。今只宜先培元气，俟泄止、汗收、食进，次养血以退热，血气充足后仪消导其块。若攻补兼施，未必获效，至纯用攻击，尤非所宜。因用人参、黄芪、白术、茯苓、枣仁、炙草、豆蔻、木香、白芍、姜、枣煎服。数剂泄减，胃气稍开。至二十剂，大便结实，饮食觉有味，病初盗汗，合眼即出而且多，今但间作而甚少，潮热亦不常发矣。块不为进退，而汗与热未能全止，改用清气养荣汤加人参、白术之半，又药二十剂，后间以消痞丸投之，或二日一服，或五日一服，调理三月而块始消大半，因止消痞丸，纯以补养气血之药投之，半年而块无踪迹矣。
“满座皆君子，纵有一小人，自无容地而去。”
疾病宜早诊早治，肿瘤早期，刚刚出现，尚不为害，现代医学以手术为主，可以做到根治的目的。虽然手术消除了病灶，但是却没有消除致病的原因。不管手术与否，中医治疗应以扶正为主。就像张元素所说：“满座皆君子，纵有一小人，自无容地而去”。此案中就像最后“纯以补养气血之药投之，半年而块无踪迹矣”，因为此时正气旺盛，身体免疫力强，少量的肿瘤细胞可被识别而消灭，就像正常人体内都有少量的肿瘤细胞而不会得肿瘤，就像乙肝病人体质增强后自然转阴。
“惟小人最难去”
如果早期没有干预，肿瘤增大，仅靠自身的抵抗力不足以对抗肿瘤，正如叶天士所说：“惟小人最难去”，所以应该在扶正基础上予以消导，就像此案用消痞丸；甚至应该“大刑大罚”，就像化疗、放疗，但是应该中病即止。此案用消痞丸“二日一服，或五日一服”，极其谨慎，唯恐损伤正气。如果攻伐过度，就像本案开始那样，注云：“块未为祟，乃峻攻之，以致元气削乏，泄汗交作，亦危矣”。过度治疗不仅损伤正气，还会助长邪气，正如此案“攻之年余……而块反觉日大”。就像正人君子被祛逐，而小人得志，奸臣当道，则离败亡不远矣！
“惟小人最难去”可以引申出两层意思。因为“惟小人最难去”，所以必须“大刑大罚”，我们用的化疗、放疗、中药以毒攻毒正是如此；因为“惟小人最难去”，所以很难赶尽杀绝。把小人打压到一定程度，正气益盛而邪气则益衰，整个社会素质提高了犯罪率自然就会下降，可能会达到使小人“自无容地而去”的效果。即使达不到正胜邪却的目的，至少正邪平衡，小人不再作恶，和平共处也是很好的。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例子最多，人性是复杂的，没有小人就没有君子，没有坏人就没有好人，治安再好也需要警察，乌托邦只能是美好的憧憬。
“大积大聚，其可犯也，衰其大半而止”
我们反复强调不要过度治疗，那么何以为度？一是剂量上的要求，要轻剂缓投，如此案用消痞丸“二日一服，或五日一服”；二是疗程上的要求，《内经》所谓：“大积大聚，其可犯也，衰其大半而止,过者死”，正如此案“调理三月而块始消大半，因止消痞丸”。“衰其大半而止”指导我们应该见好就收，在有效时收手，严禁过度治疗，至于是不是“大半”，要根据个体情况，如李中梓所说：“不问其积去多少,又予补中”，或使用递攻递补之法，而不能执拗于“大半”。得效后再回到刚开始的治法，以扶正为主，使君子益多而小人益少，从而长治久安，天下太平！
附作者医案一则：
患者黄某，女，83岁，因便血于2017年6月查肠镜示距肛缘约7-10cm左侧位7点至12点钟间可见一巨大肿物向腔内生长；直肠、乙状结肠多发息肉。2017年7月3日行直肠癌根治术，术后病理示（直肠）溃疡性中分化腺癌，肿瘤最大径3.5cm，浸润肠壁固有肌层深层，未见神经侵犯及脉管内癌栓，肠系膜淋巴结转移性腺癌（9/15）。（直肠息肉）高级别管状腺瘤，腺上皮重度异型增生，未悉基底情况。（乙状结肠息肉）高级别管状腺瘤，腺上皮重度异型增生，基底阴性。术后行FOLFOX方案化疗4周期。2018年5月复查肠镜示吻合口左侧位12点钟处黏膜皱襞明显隆起，呈大结节样，表面糜烂，质地脆（病理未见）。2018年12月12日复查肠镜示吻合口明显变形，左侧位12点钟处可见巨大肿物向腔内生长，病理示（吻合口）腺癌。病情复发明确，患者拒绝放化疗。
2018年12月21日开始服用中药治疗，患者为外地亲戚，一直为网诊，每次开药10剂。初诊时便血，乏力，大便稀，次数多，纳可，舌红。病久体虚，寒热胶结，黄土汤合桃花汤、白头翁汤：生地黄30g，黄芩12g，白术12g，阿胶12g（另冲烊化），甘草10g，茜草12g，地榆30g，藕节碳12g，当归12g，槐花12g，白头翁30g，黄连9g，木香10g，槟榔10g，赤石脂30g，干姜10g，乌梅12g，补骨脂10g，山茱萸12g。服药后血止大便好转，2019.1.25-3.4过年期间停药一个多月。
3月4日开始服药，有咳嗽、咳痰。生地黄30g，黄芩12g，白术12g，阿胶10g（另冲烊化），甘草10g，地榆12g，当归12g，槐花12g，白头翁30g，木香6g，槟榔6g，桂枝10g，防风12g，乌梅12g，补骨脂10g，山茱萸12g，桔梗10g，连翘10g，射干10g，葛根12g。
3月17日再次出现便血，上方去桔梗、连翘、射干、葛根，加茜草12g，侧柏叶12g，血余炭10g。此方一直用到4月23日，期间阿胶减量至6g。4月23日去茜草、侧柏叶、血余炭，加仙鹤草30g，薏仁30g，山药30g。
5月18日开始每周服药五天，5月30日去阿胶。
至7月21日病情稳定，体力增加，正气恢复，加强解毒散结，生地黄30g，黄芩12g，苦参10g，白术12g，熟附子8g，阿胶6g，甘草12g，大枣30g，槐花12g，防风10g，乌梅15g，仙鹤草30g，薏仁30g，山药30g，蒲公英15g，白芷12g，连翘12g，地榆30g，茜草12g，血余炭10g。
2019年10月25日，腿痛，活动不利，加独活、伸筋草效果不佳，大便成形，但次数多，每日4-6次，舌淡。中病即止，应考虑扶助中气，补中益气汤合三物黄芩汤加味：黄芪15g，党参12g，白术12g，炙甘草10g，升麻6g，柴胡6g，当归12g，陈皮6g，黄芩10g，苦参10g，生地黄15g，干姜8g，木瓜12g，白芍12g，乌药10g，大枣30g，山药30g，薏仁30g。
2019年11月18日，腿痛缓解，仍大便次数多，较前好转，专心扶助中气。黄芪15g，党参12g，白术12g，炙甘草10g，陈皮10g，黄芩10g，生地黄30g，大枣30g，山药15g，薏仁30g，薤白30g，槐花10g，地榆10g，杜仲12g，牛膝12g，桂枝10g。
服药近1年，患者生活接近常人。期间建议患者复查，均拒绝，12月3日勉强复查CT，提示直肠癌术后吻合口增厚（术后复发？请结合临床考虑。）
2019年12月7日，大便正常，上方加仙鹤草30g继续服用。
按：患者术后分期为T2N2M0（IIIb期），分期较晚，术后1年即复发，再半年，肿块已明显增大，继续发展很快会出现梗阻。这时开始服用中药，但正虚邪盛，寒热胶结，治疗旨在扶正气，清湿热，恢复肠道功能。王三虎教授多次讲到，黄土汤可不是简单的治疗阳虚便血方，其实就是为肠道肿瘤而设。经过近半年的治疗，肠道功能恢复，人体正气充足，尚考虑攻伐肿瘤。但毕竟年高体弱，仅3月，便出现脾肾不足征象，果断转方，扶助中气，留住青山，寄希望于长久。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