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康定路到万航渡路
文/惜珍
从悦达889广场穿过马路就到了路面狭窄的万航渡路了，有意思的是万航渡路两边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调性。马路东侧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弄堂和大小店铺，这些店铺大多是卖各式美食的，价廉物美是其特色。马路西侧则是新建的高档小区、星级酒店等，浓浓的市井气息和新潮时尚融于一炉，仿佛隔街对话。
我所住小区位于武宁南路转角上的康定路，小区前门所在的康定路上梧桐成荫，那些梧桐树都有些年头了，春夏季节两边树枝牵手成绿色穹形长廊，蔓延出浪漫情致。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是充满烟火气的老式石库门弄堂，人来人往，颇为热闹。2018年夏天，弄内居民动迁了，弄堂和石库门房子还在，马路顿时冷清了许多。去年7月，小区对面原拍卖行变身为“福新1912烘焙坊”，这是昔日上海滩面粉大王荣氏家族的福新面粉厂创立110年以来的首个现场烘焙制作加工店铺，洋溢着海派风尚的橘红色店招上白色圆形福新标记旁是装饰体英文“happiness”和“1912”，寓意匠心传承的“百年福新”为人们带来幸福。店内还特辟一处福新面粉历史小展区，陈列着百年风雨中标志性的面粉袋资料。每日新鲜出炉的烘焙仿佛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暗藏着荣氏的昔日辉煌。从此，这个家门口的烘焙房成了我买面包的首选之地，有时也会约朋友进去喝杯咖啡，近水楼台地享受着这历史的馈赠。
小区后门在余姚路，面对上海市中心第一个生态示范居住区达安花园。那些高层建筑宛若山脉般矗立在我家北面，不遮挡阳光却带来安全感。和康定路一样，余姚路马路两侧种着梧桐树，冬天梧桐叶落，靠近小区的一排香樟树依旧绿意葱茏，这让冬日的街景看上去不再萧条。达安花园沿街底层是一排店铺，有便利店、水果店、菜市场、牛奶棚、药店、美发店、餐饮店等，不奢华不热闹，却都是周围百姓生活中的刚需。
康定路福新烘焙店
街心花园和地下复古集市
在康定路和余姚路相交处是一个街心花园，花园一侧有一条弯弯的小道，两边种植着高大的竹子，挺直的竹子直冲云天，远远看去，小区不高的房屋仿佛掩映在绿意葱茏的竹林中，是我喜欢的感觉。沿着竹林小道漫步，会有都市里难得的幽静闲适。街心花园对面拐角处的康定路和余姚路分别是23路和824路公交车的终点站，站名都叫忻康里。这个名字源于车站南侧曾有一条名为忻康里的弄堂，忻康里建于1929年，当时有一位姓郁的启东人，在这里造了200幢两层楼旧式里弄房子，和临街的街面房子一起出售、出租。郁氏为祝福他的妻子忻氏，便将该处命名为忻康里。忻康里已随风而去，忻康里的地名却延续至今。
沿着康定路一路向西，不远处便是全市第一家智能化小区三鑫花苑，这里的地下室藏着上海最大的家居复古集市。从隐秘的电梯下到负一楼，硕大的绿植和笼子里会说话的鹦鹉瞬间消解了地下室的阴冷，略显昏黄的灯光和复古的调性很搭，据说集市里的异域风情家居物件都是店主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穿行在窄小的走道间，极目所见是造型奇特的家具、创意摆件、手工陶器、插画杂志、复古包包、古典烛台等，端的是乱花渐欲迷人眼。这样的氛围令我想起狄更斯笔下的《老古玩店》，但却完全没有那种“维多利亚时期的忧伤”。徜徉其中是快乐的、兴奋的，即便什么也不买。所以，我会隔三差五地去逛逛，开开眼界，如能邂逅一两件心仪的宝物带它们回家装点居室会很满足。
地下复古集市
万航渡路的时空交错
再往前走一点拐个弯便是万航渡路889号的悦达889，这个时尚购物广场置身于亚洲首个幻影云顶下,全透明的玻璃顶棚轻盈流畅，给人以通透感和现代节奏感，弥漫着优雅的海派风情。商场里开设了许多餐饮店和品牌店，如无印良品、唐宫海鲜坊、哈根达斯冰淇淋店和各式咖啡馆，门面大都临街。而我最爱去的是商场二楼的重影书局，里面不但有书，还有咖啡和简餐，是那种把时尚和书香结合得很好的场所。这个广场经常举办各式创意集市和时尚活动，吸引沪上潮男潮女们纷至沓来，而大型免税商店的开设更让它成为上海人熟知的文化地标。
从悦达889广场穿过马路就到了路面狭窄的万航渡路了，有意思的是万航渡路两边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调性。马路东侧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弄堂和大小店铺，这些店铺大多是卖各式美食的，价廉物美是其特色。马路西侧则是新建的高档小区、星级酒店等，浓浓的市井气息和新潮时尚融于一炉，仿佛隔街对话。
悦达889的云顶商场
马路东侧有一条近一百年历史的弄堂，它是中国银行在沪所建最早的职工住宅，也是国内银行同业内第一个员工宿舍。弄名“中行别业”意为中国银行在营业用房以外所置的房屋。外表简朴低调的弄堂里面却别有洞天，弄内建筑风格多样，有新老公寓、单幢房、新工房等，栋与栋之间错落零星地布置着大小不一的绿化。这些房屋分别代表着不同时期的建筑样式，有的高大宽敞，有的精致实用，当时是按照银行职员职务高低分类居住的。建成时小区内设有供销社、图书馆、理发室、联合诊所、老虎灶、点心店等生活设施，另有网球场、乒乓室、篮球场等，俨然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小型社区。如今踏入弄堂，位于小区入口居中位置的一幢四层商务楼就是当年中国银行的职工子弟小学——中振小学所在地。大楼正南面有宽大的台阶，台阶下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当年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底楼大礼堂内都会举办同乐会舞会，居民们还相约在这里排练话剧，排练好后在外滩23号的中国银行大楼内的大舞台演出。底楼还配有弹子房、乒乓室等，供行员们晚间娱乐。中行员工享受看病免费、读小学免费，上中学、大学甚至留学都可向中行申请无息借贷。小区门口每天还有班车准时接送员工上下班，如此待遇自然为一般市民所羡慕。弄内新公寓71号和72号的过道上方，南北两面至今留存镶嵌着水泥大字，北向为“筑室百堵，爰居爰处”，南向则写着“殖殖其庭，君子攸宁”，这16个字出自《诗经》中的《小雅·斯干》，古老的文字赋予了中行别业独特的内涵，与今天和谐社会的理念不谋而合。中行别业门前临街左右两侧分别是一家家店铺，门面都不大，其中不乏老字号名店，如红宝石、静安面包房、西区老大房、王家沙、三阳盛、城隍庙特色小吃、藏书羊肉面馆等，最近几年又开出了进口食品超市和各式蔬菜水果店，有几家捎带着卖盆花，姹紫嫣红地点缀其间。沿路还散落着个性服饰小店、眼镜店、文具店、雷允上药店等，几乎是一家一店，琳琅满目的店铺使这条窄窄的小街热闹繁荣，人流如织，活色生香。
金融街广场
相比之下，马路西面的万航渡路略微冷清，近康定路口的是四星级吉臣酒店。酒店旁边原先是1930年由华比银行一买办投资兴建的混合结构三层新式里弄房屋，名为梅邨。我的一位在上海音乐学院当老师的朋友曾住在弄内，记忆中她家的摆设保持着老派上海人的居家风格。2016年这里成为“金融街·融御”住宅小区，这个小区门前有一个临街的融汇广场，广场内的星巴克是我经常会去的咖啡馆，店面很开阔，环境比对面的万航渡路要安静得多，坐在星巴克宽大的沙发椅里，手捧热气腾腾的咖啡，看着万航渡路上的万丈红尘，会有时光交错的幻觉。
“76号”魔窟和盛氏花园
通常，我去静安寺会沿着万航渡路一路走去，走得快点20多分钟就到了。只是过了武定西路的万航渡路调性有点复杂，曾经的“76号”为这条路染上了一丝霜冷雨寒的灰色调子。确实，在老上海，只要提及极司菲尔路76号（今万航渡路435号），人们无不嗫嚅色变。76号最早是一座独立式花园大洋房，原是国民政府安徽省主席、军事参议院院长陈调元的公馆。1939年9月，“76号”挂上了汪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工总部”的招牌。特工总部成立后，大兴土木，把原洋式二道门改为牌楼式，两挺轻机枪安放在大门两侧。在二道门内的东首，南北相对盖了两长条20多间平房，前头两间是警卫总队长吴四宝办公室，对面是审讯室，往后两对面是各处室办公室。花园大花棚改为看守所，西边一幢两开间楼房当作电务室，电台安装于此。花棚前面是一幢三开间平洋房，由日本宪兵特务专用。在“76号”里还修建了地牢、水牢，添置了各种刑具，共产党人李白就曾在此遭受酷刑。特工总部建立时，为了压制上海抗日舆论，残忍迫害抗日爱国志士，接二连三制造血案，许多抗日志士在此惨遭杀害，无辜百姓屈死魔窟者不计其数。当年上海人提起“76号”就心惊肉跳，毗邻“76号”的中行别业住户更是日夜提心吊胆，小区内的住户平时出入宁愿穿马路绕道走，也不愿走过“76号”门前。臭名昭著的“76号”随着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和汪伪政权的垮台而覆没。新中国成立后，原汪伪“76号”特工总部旧址曾成为中共静安区委党校、建东中学校址等，现为静安区职业技术培训学校。“76号”原建筑于1994年学校改建时拆除，从门口看进去可见架设着篮球架、宣传栏的宽大操场，操场四周围着教学楼，学生们在操场运动嬉戏，一派祥和欢快的氛围。“76号”曾是许多谍战片的场景，电影《色戒》放映后，不少人特地赶到万航渡路，他们都想看看这个人间魔窟的模样。我在此地踏勘时就在门卫室遇见过一位从台湾来的女士，当她得悉这里已没有留下任何“76号”印痕时，掩不住满脸的失望。
华园曾是盛氏旧居
“76号”对面的万航渡路上坐落着19世纪晚期清政府邮传大臣盛宣怀的四公子盛恩颐的花园别墅，原名盛氏花园。如今重门深锁，门前墙上挂着“华园”的牌子。这幢别墅体量庞大，门前一长排围墙霸气地横亘街边。我有幸进去一睹姿容，这座建于1925年的住宅为典型的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新文艺复兴风格，朴素大方的灰泥墙面，外墙底层立面设以连续半圆落地窗或敞廊，二楼为平拱或券式窗框，简洁而有秩序；平面为方盒子形，简单平缓的斜坡屋面上覆盖小青瓦。花园在建筑东南隅，园内浓荫敝日，一条小溪潺潺流淌，溪上横着一座小木桥，溪边有巨型卵石堆，营造出一片幽静的城市园林风光。盛恩颐从小备受宠爱，养成了骄纵、任性、挥霍无度的习性。他承袭了其父在汉冶萍总公司的职位，继承了万贯家财，盛老四在上海滩跑马聚赌，日斥万金，硬是把盛家在老北站对面的100多幢弄堂房子一夜输尽了。等到抗战胜利时，盛老四家中的的金山已经被他挖空了。庭院深深深几许，曾是近代上海滩最大豪门显贵的盛氏家族的繁盛已成历史云烟。新中国成立后，这幢有着大花园的豪宅一度成为正泰橡胶厂的疗养所。
张元济和胡适衡宇相望
上世纪20年代的万航渡路，已是街道纵横，商肆林立，百业俱全，并聚集了大片居民住宅。至今在万航渡路上依然可以看到不少历史久远的民居。如万航渡路249弄原是私人花1937年建造了三排22幢旧式里弄房，从南向北分别命名为联義坊(一弄)、三義坊（二弄）和三義坊（三弄），三条里弄结构相似，建筑均为三层楼房，万航渡路269弄的山乐村原是王姓的花园住宅，1938年改建成三层新式里弄房屋31幢。
值得记忆的是这里的万航渡路上还居住过现代著名学者胡适和商务印书馆经理、出版学家张元济。胡适旧居位于极司菲尔路49号（今万航渡路320弄内），那是一幢混合结构的三层楼住宅。1926年，胡适赴英国参加中英庚款顾问委员会的会议，5月间先回到上海，在沧州饭店开了房间，后接受顾颉刚的劝阻未去北平而留在上海，租下了极司菲尔路49号的小洋房。胡适住宅楼下是客厅、厨房、餐厅和卫生间，楼上大间是胡适和夫人江冬秀的卧室，旁侧小间是其两个儿子胡祖望、胡思杜的卧室，另一侧是胡适的书房。胡适寓居上海后，接受光华大学聘任为教授，又与徐志摩、梁实秋、邵洵美等筹办《新月》杂志和新月书店。1928年3月，他就任母校中国公学校长，又兼文理学院院长，除了到学校和参加其他社会活动外，就在万航渡路这幢寓所内潜心写作，在这里完成了许多学术论著。
在胡适寓所斜对面的极司菲尔路40号（今万航渡路323号）住着张元济，这是一座两开间带有尖顶的二层英国式建筑风格的花园洋房。洋房外墙用红青砖相间砌成，寓所用清一色青砖。小楼前辟有花园，楼后凿有一个小水池，里面种着荷花。其时，胡适与张元济隔路“衡宇相望，时相过从”。张元济的家乡海盐澉浦出产名贵水果檇李，初夏果熟，亲戚寄来后，张元济总要赠几枚给胡适品尝。张家后院的荷花池结了莲子，张元济总是让园丁折下数支送往对门胡适寓所。那时，胡适在写《中古思想史长编》，经常过来向张元济借阅古书，每当他写完一两章，即送张元济阅读。每当随后两章送来，张元济随即订成本子，一口气读完，晚上临睡前，在床上又重读一遍，并给予很高的评介。
1930年11月，胡适携家眷离沪赴北平任北京大学校长兼国文系主任，极司菲尔路的寓所归还房东。由于商务印书馆两次毁于日寇炮火，张元济家庭经济也大受影响，不得以在1939年把居住了25年之久的极司菲尔路的花园住宅售给了上海建筑营造厂的老板陶桂记，自己搬到淮海中路上方花园居住。陶老板买下该房后进行大规模整修，加盖一层，并在西面空地上新造一栋楼与之相连。新房刚竣工还未入住，就被“76号”汪伪特务闯进来强占了，成了吴四宝手下汗奸特务潘达的公馆。抗战胜利后，汉奸潘达被枪决，房屋作为敌产没收。解放后这幢楼房成为解放军部队家属宿舍。20世纪90年代，因武宁南路拓宽工程的需要，张元济这幢故居被拆除。胡适旧居尚在，只是原先的极司菲尔路49号住宅已成为里弄房子，弄口挂着沙利文饼干专卖店的牌子，我常常去那里买万年青饼干和杏元饼干，据住在此的居民说胡适旧居就在弄内42号，只是如今已是寻常百姓居所。
一路向南，在万航渡路与愚园路相交的西北拐角处便是被称之为“远东第一乐府”的百乐门，以美国近代前卫的装饰艺术派风格设计建造的百乐门建筑高调地矗立在路口。百乐门是上海时尚记忆里一个无法抹去的词，它是旧上海灯红酒绿、十里洋场的象征。千人舞厅、弹簧地板、菲律宾乐队使得“百乐门”成为旧上海最有代表性的记忆。张学良、卓别林、徐志摩和陆小曼都来此跳过舞。白先勇编剧的话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更是将百乐门的风花雪月推向了极致。如今，百乐门已成为综合性娱乐场所，里面依旧保留着老上海风味的大舞厅，为迷恋昔日上海风情的人们提供了一个怀旧的去处。
百乐门对面便是热闹繁华的静安寺，万航渡路到此戛然而止，与其相接的已是华山路了。
原文刊于《静·安》2023年春季号
（2023.vol.6)
作者简介
惜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大学海派研究中心成员、丰子恺研究会会员、师董会导师。主要作品有《永不飘散的风情》《花园洋房的下午茶》《梧桐深处的别恋》《在上海寻找上海》《永不拓宽的上海马路》《上海：精神的行走》等十余种。《永不拓宽的上海马路》电子书被美国斯坦福大学图书馆和埃默里大学图书馆引进。2019年被聘为上海市民演讲大赛推广大使、2020年被评为静安区十大公共文化旅游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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