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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山匪踪(小说)

彝山匪踪(小说)

杨登云(彝族)

  一

  白竹山,漾水县南部富有传奇色彩的一座灵山。相传山顶有三株银光闪闪的白竹,顺着这三株直插云霄的参天白竹仰望,可以看见天上的仙境。只可惜没有一个人见过这三株神奇的白竹,更没有人通过它们看到过天上仙境。据说三株神秘的白竹原是永平宝台山的镇山之宝。不知哪朝哪代,一位高僧与山中的一只神虎为争夺宝台山斗法。经过三天三夜的较量,最终神虎不敌高僧,只得叼起山上的白竹,乘着夜色匆匆一路向东逃窜,当跑到天亮的时候,神虎发现自己正好站在一座万山来朝的雄峻山峰上,它便放下叼在嘴里的白竹,在这块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重新安营扎寨,这座山就是今天的白竹山。听当地人讲,每年农历正月初一鸡叫的时候,从山下不少彝族居住村子向山上遥望,仍不时会看见一对蓝幽幽的光亮在白竹山顶的密林中时隐时现,那就是神虎的眼睛。虽然谁也不曾得见三株白竹和那只神虎,但是千百年来,在人们的心目中,三株白竹仍然是灵山的吉祥物,神虎仍然是灵山的保护神。
  白竹山绵延数百里,山峦起伏如龙舞天际,仙女临凡,其主脉来到这里骤然停顿,象是找到了归宿,山分两道梁缓缓向下延伸,象两只有力的臂膀把一个小山坳紧紧环抱。山坳里众多上百年的核桃老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与周围的苍松翠竹浑然一体。要不是走近了看,根本就晓不得这里还有一个豪户大家虎踞山间。
  这天,山坳里炮仗声此起彼伏,来往人群络绎不绝,男主人在操办五十寿诞。
  且说男主人熊耀祖,在方圆几百里的白竹山可是最叫得响的人物。他的祖父曾是朝廷封绶的土司,那时可算是熊家最鼎盛时期,在白竹山地区说一不二,一手遮天。到父辈上朝廷实行改土归流,取消了土司世袭制,再加上他爹读书不成器,做事又不扎真,家里只得花了些银两买了个“贡生”,尽管家道开始走下坡路,但是凭着“熊贡爷”的名头,在十里八乡还算是有头有脸,威风仍在。熊耀祖是家里的长子,天资聪颖,但生性狡诈,依仗殷实家底,信心满满地要重振家风,光耀祖业。临近五十才当上白竹乡乡长的他,还常在人前夸耀:“我阿祖是土司,我是乡长,其实就是一样呢,叫法不同而已!”
  熊家大院确是够气派的。二进三院印章式方正布局,走上九级青石台阶便是威严的红木大门,上饰各种拱形图案,犬牙差互,勾心斗角。门楣上是清一色红木雕刻的日月同辉、怪兽神鸟图案,一大块栩栩如生的心形虎头牌悬挂正中。大门两旁各一只啸天石虎守卫,据说祖父手上是一对石狮,熊耀祖认为彝人的图腾是老虎,就亲自把石狮换成了石虎。门前是青石板铺就的广场,可容纳四五百人,过去是祖父用于操练兵勇的场所。广场旁边有两棵足有四五人合抱的大青树,树冠硕大,四季常青。树下有一股泉水流过,常年清流不断。进了大门更是撩人,正房耳房都是两层土木结构,主院为“五间六耳”“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马转角楼”的当地彝族建筑风格布局,都有封檐,刻有精致的锯齿形和流畅的连接图案。屋脊中部及两端有起翘起拱,山墙悬鱼,屋檐挑拱,垂柱雕花,梁枋拱架是龙虎头、花鱼鸟兽浮雕,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龙虎是彝族的象征,彝语“腊罗巴”就是虎龙人的意思,是从苍山上下来的自称龙虎的民族。雕刻的六合房门,门窗隔扇是四方雷纹和圆形花饰。据说所有这些木活都是剑川师傅的手艺,可谓是巧夺天工,让人叹为观止。后两院规模要小些,都是“三间四耳”结构,一律“彝族风”装饰,富丽堂皇,令人咋舌。宅院庭前的照壁,更是修造得高大、雄伟、壮观,气势非凡。照壁墙头是用红色的方砖、黛色的条砖、青色的花边砖和彩绘莲花瓦片,一层层地镶嵌上去,又把伸出墙头外、半悬空的飞檐石和瓦沟凌空托起撑稳,形成多层次的翼翅重檐结构,令人惊叹不已,拍案叫绝。照壁的四周,是用条砖和花边砖镶嵌出一个立体形的花边框。花边框的左边,画着一条张牙舞爪、盘旋向上的蛟龙;右边画着一只起脚展翅、向上腾飞的彩凤,好一幅巧夺天工的龙凤呈祥图。中间空余的部分是用上乘的石灰刷得一尘不染、洁白无瑕。这是专意留给那些社会名流、骚人墨客来书写贤文名句的版面。
  身后是一方猛虎下山画屏,熊耀祖端坐在正堂屋八仙桌后的太师椅上,看他身材瘦小,窄长脸,招风耳,扫帚眉,金鱼眼,八字须,鹰钩鼻,细米牙,抽屉嘴,身着净黑丝绸长衫,外穿古铜色八筒花褂子,头戴黑色瓜皮帽,甚是春风得意,若不是一脸老貌和考究的装束,活脱脱就是一个半大娃娃。
  日头偏西,院心里小山似的堆满了各式贺礼,前来祝寿的人却似抽刀不断的山坳水源源不断。熊耀祖的侄儿熊尚文和熊尚武带领一伙乡丁忙出忙进接收礼物。司仪是从永平来的国民党退役上校赖世勋,此人虎背熊腰,肥头大耳,就是眼睛小成一条缝。
  赖世勋嗓子虽然哑得厉害,仍然卖命地唱着礼:
  “龙街乡常乡长贺绸缎两匹,半开六十元!”
  “马鹤塘左桥保贺包谷五升!”
  “花甸坝茶四海贺大米三升!”
  “汉营乡罗乡长贺半开五十元,上等烟土六十两!”
  “虾蟆塘蒙百万贺核桃五百斤!”
  “猪滚泥塘杨承久贺包谷一斗,花腰豆三升!”被称作杨承久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长得浓眉大眼,面色黝黑,结实粗壮,一身补巴衣服掩盖不住其精明干练。他放下贺礼,健步走到熊耀祖前抱拳作揖:“恭祝乡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熊耀祖例行堆笑,来者却面无表情,说完贺词便转身走出大门。
  此时,广场上的人群发出一阵阵唏嘘声,主动让出一条通道,大青树下走来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骑马的是一个穿一身白色西服,戴一顶黑色礼帽的年轻人。年轻人骑过广场,来到石台阶前,熟练地下马,步履稳健地走上台阶,径直往堂屋的熊耀祖走去。同样抱拳作揖:“欣闻乡长大人五十大寿,晚辈在此有礼了!”
  看着眼前这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年轻人,熊耀祖料定绝非等闲之辈。屁股第一次离开太师椅,站起来笑脸相迎:“公子这身装束,这腔口音,敢问是哪方贵客?!”
  “哦,忘了自报家门,失礼,失礼!晚辈是大理喜洲商帮叶自斋的孙子叶大鹏。自幼漂洋过海,求学在外,穿惯了这身,说惯了这腔,让您老见笑了!”年轻人谈吐有度,举止得体。
  “哎呀呀!叶老爷子可是世人敬仰的大富豪,想不到还有这等出色的后人。真是稀客,稀客呀!”熊耀祖说着命人搬来椅子,搂着年轻人坐在身边攀谈起来。
  “叶老爷子可是不得了啊!喜洲商帮名冠滇榆,他在国内开了几百家商号,听说国外商号也有几十家,整个云南都没有一个人敢和他比肩!可惜,我只一次有幸和他谋过面!”
  “过奖了!老爷子钱是苦了不少,可官道上没有半点建树。这年头光有钱还是不行啊!不像熊大乡长您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左右逢源,顺风顺水啊!”
  “钱嘛就莫说了,害羞得很!权嘛有一点,还不是不腥不臭的一点点,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熊耀祖嘴里自谦着,脸上炫耀着。
  “听说乡长您还养着队伍呢嘛!这可是我们叶家可望不可及的呀!”年轻人似乎对“权”更感兴趣。
  “说来也是羞人得很,乡府有四十来个乡丁可供差遣,不过装备差得很,有三成人没有枪,还用着火铳梭镖大刀呢!”
  “不是还有民团吗?”
  “民团也就有七十来人,武器要稍好一些。但那个团总罗长发是个扭松筒子,很不听招呼!”熊耀祖一脸无奈的样子。忽听见门外有人高喊:“乡民团罗团总到——”
  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乡民团团总罗长发骑着一匹枣红色大马跨上石台阶,穿过大门,直往正堂屋走来,一副愣头日脑的样子。
  门外又是一片惊叹声!众人惊讶倒不仅仅是因为罗长发的马好鞍贵,更要紧的是他的举动彻头彻尾地坏了彝家人的规矩。上台阶不下马,那是对主人的最大蔑视和羞辱。
  见罗长发如此狂傲无礼,熊耀祖“腾”地从太师椅上弹起来:“你个卵壳壳……”,正准备上前理论,只听见赖世勋的哑嗓子硬是提高了八度:“乡民团罗团总贺枣红骑马一匹,皮制高级骑鞍一副——”
  罗长发先是一怔,片刻才反应过来。想想自己在白竹地区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少年来自己不靠天,不靠地,不靠先辈老祖宗,只靠天生的聪明和牛皮糖一样的韧劲,总算闯出了一片不小的天地,硬生生坐上了炙手可热的民团团总宝座。若不是他熊耀祖“朝中有人”,白竹乡长一职还真说不准是姓熊还是姓罗呢。怪只怪自己八字没有姓熊的硬,几年来横斗直斗就是玩不过熊耀祖,使熊家在白竹地区目空一切,越来越嚣张。本来是要趁机狠狠羞辱一番熊耀祖,不想被这个外乡来的老家伙给搅了场子,反被其辱,真是好说不好依,看来今天这个哑巴亏是不得不吃了。于是只好悻悻地下了马,叫下人连马带鞍牵了出去。
  几人落座,一阵客套,各怀心思。白衣人对刚发生的事视若无睹,自顾左右逢迎,侃侃而谈。罗长发心不在焉,懒心无肠,强笑之下隐忍怒气。熊耀祖暗自窃喜,言谈举止盛气凌人,不时向赖世勋投去赞许的目光,心想:这个人脑瓜子活络,可以重用!
  月上树梢,广场上的几百桌客人陆续散去,大青树下溪流淙淙,传来阵阵蛙鼓,熊家大院渐渐恢复了宁静。

  二

  火笼紧连着床,火塘里几坨老树疙瘩烧得通红,窜出一丝丝哑黄的火苗。正堂墙上一张红纸正中是“天地君亲师位”几个大字,两边为一副“一念不忘土地德,寸心常报祖先恩”的对联,笔法遒劲有力,颇具功力。熊耀祖斜靠在二进院堂屋的火坑床上,六尺长的烟锅就着火塘发出“嗤嗤”的响声,屋里溢满呛人的老草烟味。最近以来他的心里一直是喜滋滋的,那次办五十大寿,不仅在乡邻面前耍足了威风,而且敛得了可观的钱财,还狠狠地灭了一回罗长发的下马威。更主要的是前两天在大理府供职的堂哥熊耀宗托人送来的那封信,令他亢奋不已。
  耀祖贤弟台鉴:
  欣闻贤弟就任白竹之乡长,甚喜,甚慰!
  愚兄为谋生计,少小离乡,去家百里,寡与家人联系,实感惭愧!余现供职于府衙,为党国竭心尽力,倍受上司青睐,各切安好,勿念勿挂!
  当今之中国,磨难颇多,神州大地,共匪猖獗,大有覆城倾国之虞。领袖英明,党国据西南为反共堡垒,铁壁铜墙,坚如磐石,固若金汤。滇榆之地亦时有共匪骚扰,然区区小匪,焉能成器,不足挂齿。
  党国伟业,稳于基石。白竹乃党国江山之一隅,望贤弟恪尽守土之责,若有来犯之匪,务将其悉数剿灭,以报效党国栽培之恩。若守土有功,待愚兄鼎力疏通,则漾水县长非你莫属。诚如是,匪患清除之日即是我辈光宗耀祖之时!
  谨此奉闻,勿劳赐复。
  熊耀宗谨白
  民国三十八年十月六日
  虽然是半年前就寄出的信,这里山高路远,刚刚收到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堂兄的话句句说到他的心坎上,倍感亲切,倍受鼓舞。是啊,年初的时候,经堂哥上下撺掇,也花了些银两,自己战胜罗长发这个强劲对手当上了乡长,在官场上迈出了坚实的一步,遂了多年的心愿。看来,祖上流传下来的那段传奇故事确是真呢,算是开始应印了。
  原来,熊家祖房是“追脉”得来的。熊家祖上很有钱,但是几代下来都与“官”没有沾过边,就连保长都没有当过,这成了祖辈的一块“心病”。到阿祖的阿祖辈上,家里请了个风水先生给他们在白竹山一带重测阳基,另建家宅。风水先生知道,白竹山是座灵山,好宅地有的是,就看敢不敢选。按照行里的说法,帮人看地选了好的会伤了自己,选了差的会伤了主人。因此,他们往往只会选个勉强过得去的地方应付了事。可熊家家财万贯,财大气粗,硬要选一块最好的宅地,特别是要选一块既能有钱又能出官的地。并许诺风水先生只要选了好地,他就可以再也不干这个又苦又累的活计,余生由熊家一天一只鸡,大酒大肉地供着。风水先生早厌倦了整天爬坡下坎,劳神伤身的营生,也就答应了。于是风水先生测好吉日,叫主人备好十匹高头大马,驮了十驮伙食行李,带上十只上好的大雄公鸡上白竹山“追脉”。风水先生带着熊家一干人爬到人迹罕至的乌驴子窝,开始自上而下沿着山梁“追脉”。若遇公鸡打鸣的地方就宰杀一只公鸡,就地露宿一宿。一连八九天几乎“追”遍了白竹山的所有大小山梁,累得人困马乏,精疲力竭,熊家主人甚至开始埋怨了。到了第十天,众人沿着两道缓缓的山梁往下走,当走到山梁环抱中的一块平地时,最后一只雄鸡打鸣了,此时,风水先生也莫名其妙地一跤摔倒在地上,不仅摔断了两腿,还昏死了过去。到太阳落山时,风水先生才从昏迷中醒来,艰难地说:“好地基就在这里!”传说归传说,但让熊耀祖深信不疑的是,自从熊家搬到这里后,家业越来越兴旺,还出了土司、贡爷,自己更是成了白竹的一乡之长,将来注定还要出更大的官呢!
  前两年,熊耀祖又专门请“黑流星”支过罗盘,也是说熊家地脉旺,祖坟葬得高,将来定要出个大官。看来只要按堂哥说的做,自己当个县长那也是早晚的事。至于守住白竹山,不让共匪袭扰的事嘛,自己做得更是可圈可点。刚当乡长不几天,一股共匪就蹿到山里,说是什么“解放军征粮工作队”,照样把那个领头的给宰了,结果还不是屁事都没有。对付小股共匪,不就是牛刀宰鸡的事,可以放一百个宽心。再说,周边还有多股强劲的武装力量在相互照应,白竹山共匪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
  熊耀祖正在云里雾里,想入非非,暗自得意,赖世勋走进来附耳道:“罗长发要见您!”
  “这个老杂碎又要搞什么名堂!”熊耀祖嘀咕着:“让他进来吧。”
  罗长发人未到笑声先到,片刻才被赖世勋引进门来:“熊乡长,好久没来拜访您了,实在抱歉!”
  “罗团总亲自造访,该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熊耀祖皮笑肉不笑地起身下床。
  “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确实有一台不大不小的事要禀报乡长!”罗长发说着,也不拘礼,大大咧咧地坐到火笼床上。
  “什么鸟事情?值得团总这种火急火燎呢!”熊耀祖不屑地说。
  “不瞒乡长,前两天舒县长把我叫到县里,说是要委任我为县保安团团副呢,您说这种大的事,我一定要向您报告呢嘛!”罗长发兴高采烈,满面春风。
  熊耀祖心想,你个狗杂种还真交上狗屎运了啊,嘴上却说:“这可是一台天大的好事啊!可喜,可贺!”
  “白竹地区在县上有个人是好事,今后乡长有什么事,用得着兄弟的,您尽管吩咐得了!”罗长发虽貌似恭谦,却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
  “只不过,你走后,你的民团咋整?哪个来带?”这才是熊耀祖最关心的。
  “这个么,舒县长已经明确交代了,民团团总暂时由您兼着,乡丁也一次划归民团,省得岔七岔八的不好管!”
  熊耀祖心里掠过一阵惊喜,嘴上却淡淡地说:“看来也只能这种了。”
  罗长发起身向熊耀祖作了个揖:“以后白竹的事就请您多费心了!”转身急匆匆告辞。
  “还要请老弟多担待呢!”熊耀祖送到大门口,一直目送罗长发离开。
  看着罗长发远去的背影,熊耀祖高兴得直想就地蹦蹦跳:这段时间真是瞌睡遇着枕头,麻绳当裤带两头拧作一头,什么好事都往自己身上撞。不费吹灰之力,六七十人的民团又轻而易举地到手了,想也想不到!
  罗长发离开了白竹山,听说他并没有到县保安团任职。有的说他远走他乡了,有的说他被人杀死了,有的说他投降了解放军,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后来整个白竹山没有一个人再见过他的影子。

  三

  杨承久家就在漾江边的猪滚泥塘,村子周围绿树成荫,村中心有一个柳树环抱的小池塘,是小猪滚泥的场所,塘边是老人小孩闲逛的理想去处,村因塘得名。不过,村里人引以为傲的不是这个小塘,而是不远处那条奔流不息的漾江。
  漾江源自丽江罗凤山,流经丽江府、大理府、永昌府,注入澜沧江,故有“一江跨三府”之称。她汇纳了两岸千壑万涧溪流,滋润了岸边良田沃土。每逢雨季,漾江才会爆发高原大江的脾气,满川红涛,如霹雳轰鸣,以摧枯拉朽之势,排山倒海之姿奔腾于青山绿野之间。平日里,她就象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静静地依偎在白竹山的脚下,甚至听不到一点声音,只有看到她那玉带般的身躯在群山之间蜿蜒,才能意识到娇美人的存在。漾江两岸土地肥沃,岸上杨绿桃红,绣壤成片,依村傍寨之处垂柳婆娑,竹影摇曳,田地就势而垦,核桃顺箐而栽。到了春天,江清岸绿,千堆柳浪扶水浪,杨花柳絮,漫天飞扬,似雪浪蒸腾,花雨纷落。沿岸绿竹成林,轻风徐来,竹影依依,更是另一番美景。漾江是当地彝人赖以生存的“母亲河”。
  猪滚泥塘村旁有一条小河,名叫丑可里河。“丑可里”是彝语译音,“老鼠出没的地方”之意。沿河两岸土地肥沃,梯田成片,是米粮之仓。老辈人说,没有富足的粮食,哪来老鼠出没,可见丑可里河谷历来都是富庶之地。小河流入漾江的地方叫河门口,这里有个渡口叫河门口大沙坝渡口,是漾江上下几十里唯一的渡口。
  一个老头在大沙坝渡口摆渡十多年了,孤身一人居住在江边的一个石窝棚里。他没有妻儿老小,常年蓄一嘴大胡子,头发蓬乱,穿着破旧,几乎是补丁摞补丁,但很干净整洁。时间长了,村里人甚至忘记了他的真实名字,只晓得他姓蒙,都叫他蒙摆渡。蒙摆渡很少与外界交往,也很少说话,每天接送过往行人,从不计较报酬,靠行人随心相送的油盐菜米过活。
  这天,年近七旬的蒙摆渡独自在石窝棚里暗自伤神,近来时常气喘咳嗽,感觉自己泅水渡筏的力道大不如前了。心想:我这把老骨头散掉倒是算了,可山上来人要过江哪个来渡!此时,他想到了杨承久,多好的小伙子啊,身体强壮,心地善良,跟了我几年,渡筏技术大有长进,泅水拿鱼更是顶呱呱的好手,若是他来接管渡口,该是多好的事!
  正想着,杨承久拎着一截腊肉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顺手把肉放到石窝棚里的小石台阶上,坐拢蒙摆渡,打趣地说:“大爹,讨好您点肉打打牙祭,还请老师傅送我一趟,我要去阿克塘赶街。”
  蒙摆渡疼爱地轻轻捶了一下杨承久的臂膀,假装生气地说:“懒鬼,气大力饱呢,自己渡得了!”
  “渡就渡,可过江后您得把筏渡回来呀!”
  “哦,是呢,是呢,我昏头了。”
  两人起身来到筏上,蒙摆渡坐在筏头,杨承久扶竿撑筏。筏至江心,蒙摆渡突然一阵剧烈咳嗽,接着口吐鲜血。
  杨承久被吓坏了,慌忙过去抱住蒙摆渡道:“大爹,咋个说?咋个说?”
  蒙摆渡脸色蜡黄,有气无力地说:“阿久,我生病半年多了,吃了郎中抓的几副药也不见好转,看来这摆渡的活计我是干不动了。可惜我无亲无后,没人接替我。嗨!我这竹筏一停不要紧,可两岸过往人不知要绕多少冤枉路……”还没说完,又一阵剧咳,又是几口鲜血。
  杨承久扶蒙摆渡平躺在竹筏上,说:“大爹,您就好好养病,放心的把筏竿交给我得了,我一定不会亏待过往行人,更不会辜负您老人家的!”
  蒙摆渡一听喜出望外,眼睛牢牢盯着杨承久半天不离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从小看着他长大,带着他渡筏,小子诚实守信,心地善良,值得信赖。再说自己这筏竿也是从他爹那里传承下来的,他就是自己心仪已久的接竿人,把渡口交给他是最放心不过了!
  就这样,杨承久成了大沙坝渡口的摆渡人。
  固定的渡口,流水的客。在渡口,杨承久遇到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也经历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
  就在去年春上,一个回辉登回族商人到漾江西岸买了一头黄牯子牛,准备到蒙化城贩卖。临上筏时这牛来了犟脾气,任你怎样拖、拽、抽、踹、撵它就是不愿上筏,前蹄深深扎在沙石里象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眼看到手的生意就要化为泡影,商人急得满头大汗,苦苦哀求杨承久帮想个办法。看到这阵仗,杨承久也急了,放下竹竿一边捋袖子,一边说:“我来试试。”只见他左手搂住黄牛前胯,右手搂住黄牛的后胯,双臂一用力,黄牯子四蹄悬空被杨承久抱了起来,服服帖帖放到了筏上,把商人和其他过客惊得目瞪口呆。俗话说:“宁举千斤石,不抱二百畜。”从此,杨承久膂力过人,抱牛上筏的事就这样被传开了,而且越传越远,越传越神,甚至传到了几百里外的蒙化城。
  不久后的一天,适逢阿克塘街天。渡口上过往人很多,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挤着上筏过江。一大早,一个身着长衫子,头戴羊毡帽的老板模样的人领着四五个随从来到江边,一直坐在江边的一棵大青树下闲聊,看似不急着过江,倒象是在欣赏杨承久渡筏的技艺。杨承久早注意到他们了,可也无暇顾及,他扶老人、抱孩子、搬货物,来来回回不停地渡筏送客,近两个时辰,赶街人都送完了,才招呼他们上筏。
  筏到江心,“羊毡帽”暗示随从,同时往左边使力,筏子猛地往一边倾斜,晃个不停。杨承久一踉跄差点摔倒,那人趁机伸出右手要点杨承久的肘下软穴。只见杨承久将身子向旁边一闪,同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右手说:“先生,请坐稳了。”那人一见杨承久身手不凡,机敏过人,不禁喜形于色。
  从这伙人的一举一动看,杨承久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自己的本事罢了。这时“羊毡帽”又说话了:“我走南闯北多年,不知到过多少渡口,就数你的筏划得最慢,就这速度你就是渡我过去,我也不会付你筏钱的!”杨承久看他不紧不慢的神态,不温不火的口气,猜想他们是云彩里露出一条腿——绝非凡脚(角)。说筏速慢是假,试探自己的力量是真。只见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筏竿“嗖”的一声,竿如脱弦利箭深深扎入江底,只露半尺多竿梢,随即抱起双拳道:“任你们几人来拔这筏竿,要能拔起来,筏钱我分文不要,我还要到阿克塘街上最大一家饭馆请你们喝酒。若是拔不起来,上岸后乖乖留下筏钱走人,我们老彝人就是直杆子,不喜欢绕弯弯!”那人笑笑,吩咐随从一起用力拔竿,哪知水动筏晃,竿稳人飘,折腾半天就是没有把竿拔出来,还差点把筏弄翻。“羊毡帽”见状把手一摆,随从们才罢了手。杨承久乜斜一眼筏上的人,一手抓住竿梢垂直用力轻轻一提,筏竿带出半截泥沙出了水面。“羊毡帽”瞪大眼睛,满脸惊愕。
  上岸后,“羊毡帽”把杨承久拉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笑着说:“敝人是蒙化县县长宋家杰。久闻壮士聪颖过人,力大无比,厚道诚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杨承久听到眼前的“羊毡帽”居然是县长,虽然曾听村里的顺发姨爹多次说起过宋县长,夸宋县长爱才如命,求贤若渴,也很亲民爱民,为蒙化做了很多好事。还谝过宋县长的一个传奇故事,说的是蒙化坝子有一大户人家,平时靠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欺凌弱小,横行乡里,赚得大量不义之财,口碑极差。宋县长刚到任不久,这家主人为讨好他,请他到家里吃饭。吃饭时,宋县长故意把筷子倒着用,主人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县长,您把筷子用反了,小头应该在前!”宋县长听后意味深长地说:“我和其他县长不一样,我就要专吃大头!”主人听出县长话里有话,吓得再也不敢作声,狂妄蛮狠的行为从此收敛了许多。
  故事归故事,当宋县长实实在在的坐在自己面前时,杨承久着实受惊不小:“啊!您是宋县长,刚才冒犯了,冒犯了!”
  宋县长仍然是一脸和善:“哪里,哪里,谈不上冒犯,也没有冒犯!县衙里就需要你这样的人!”
  “不知者不为过,若有不妥不贴的地方,还请县长多担待呢!”见宋县长和蔼可亲,杨承久的心绪稳定了不少。
  “我是听了你抱牛上筏的故事,才专程来看虚实的。刚才看你处变不惊,拔筏竿那种轻巧,我算是相信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宋县长确实是慕名而来的。
  “其实,县长您是有所不知,抱牛上筏用的是蛮力,轻拔筏竿用的是巧劲。要说力气嘛,我确实还算有一点。”杨承久说着憨憨一笑,起身把竹筏缆绳系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顺手抓住大石头的一角,猛一用力,一块狗头大小的石头被掰了下来,象是在表演给宋县长看。
  “好!太好了!今天算我请客,到阿克塘街好好喝几盅!”宋县长不顾身份悬殊,搂起杨承久就走。
  来到阿克塘街,找了个稍微僻静的饭馆落座。当差的忙出忙进点了一大桌菜,要了一壶上好的紫金咯噔酒。宋县长完全没有一点县长的架子,和杨承久开怀畅饮起来。
  酒过三巡,宋县长一本正经地对杨承久说:“我这次是专程来请你到蒙化,去县衙当差的,不知小兄弟是否愿意?”
  听了宋县长的话,杨承久沉吟片刻才吭声:“县长大人看得起我,真是三生有幸,只不过暂时还不能跟您去!”
  “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我会帮你解决的。”宋县长有点失落,但并没有放弃。
  “我家里有双目失明的老妈需要照顾。再说,漾江上下几十里只有大沙坝一个渡口,而且这个渡口目前是漾江上连接漾水县和蒙化县的唯一通道。我走后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在这里摆渡,会给两岸往来造成极大不便的!”杨承久说出不去蒙化的理由。
  听了杨承久的话,宋县长觉得句句在理,不住地点头称道:“是啊!孝敬父母天经地义,为儿为女的时刻不能忘记!漾水和蒙化隔江相望,一衣带水,自古商贾往来不断,嫁娶联姻颇多,中断渡口通道确实不该!既然如此,本人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看到宋县长如此通情达理,杨承久甚是感动,一时兴起倒了两大碗酒,将一碗双手捧给宋县长,自己捧起另一碗,动情地说:“这碗酒我先干为敬!今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任县长差遣!”说完一仰头干了个碗底朝天。
  酒足饭饱,杨承久话别宋家杰一行,独自回到大沙坝渡口。

  四

  杨承久天不亮就下地了。
  家里没有其他干重活的劳力,杨承久除多数时间在大沙坝渡口摆渡外,还要承当起家里的犁田耙地,砍柴磨面这些重活路。这天一早,他抬着犁架,赶起自家的两头牯子牛来到房后的山坡上。这里有两亩租来的山地,尽管每年收获的一半要交租子,可也是母子两人生活的主要着落,必须要按节令播种,才能有个好收成。今年的节令有点早,杨承久决定率先在本村“开犁”。“开犁”和“开秧门”一样是当地的一种风俗,全村哪家第一架牛下地,就是“开犁”,标志着一年一度的春播正式开始。按风俗,“开犁”要事先告知全村人,乡邻都会来热闹一番。有的带点小东小西表示祝贺,祝贺人勤春早,风调雨顺,谷黍满仓。有的纯粹就来凑凑热闹,舒舒筋骨,准备甩开膀子干好当年农活。更多的会背一篮厩肥帮主人施在地里,说是这天的肥料施在你的地里,会肥在自家的田里。今天杨承久“开犁”并没有声张,他只想按节令把地种了,等雨季来临,好让庄稼就着雨水生长,也好趁漾江发洪水边渡筏边摸鱼,多攒点钱。
  杨承久不仅是打渔渡筏的好手,更是耕田耙地的高手。乡亲们都说,这全得益于他嘹亮的声嗓和满肚子的牛曲。他的牛曲是“现打斑鸠现拔毛”现编现唱,永不雷同,唱腔高亢,婉转动听,情真意切,让人痴迷,使牛陶醉。时而高歌天之高远,地之博大;时而倾诉拉犁的辛苦,扶犁的劳累;时而感叹人牛同命,皆为苦力;时而对牛嘘寒问暖,问其所求;时而许诺犒劳耕牛,望其卖力;时而告诫二牛合力,不可分心;时而表白爱情甜蜜,分享幸福。哪怕再犟的牛到他手里,牛曲一起,即刻人牛合一,成为亲密伙伴,乖乖顺顺,没有不听使唤的。
  今天要“开犁”,杨承久兴致极高。他先拿出随身携带的盐团慰问了一下两条牯子牛,麻利地套好脖索,熟练地上好牵筋,第一犁下地,彝调牛曲便起:
  (彝语音译)(汉语义译)
  则可喔玛不玛尼,麻杆棍子不牢固,
  色树玛拉地爬,牛筋树做甩手棍,
  二嫩玛底木果。艰难活路做过了,
  拉地得汗戏给勒?棍子可有打着你?
  库苦阿厄嘎衣戏,山脚影子有着了,
  五记洛厦玛误五,小牛使气不肯拉,
  陋迟喔地误拉,快点拉完这一沟。
  其杂塔气汗戏,吃饭时候到了吧,
  厄度塔气汗了,喝水时候到来了,
  其杂厄度里瓦戏。吃草喝水去了吧?
  拉什玛哈丝麻阿,牛草不有不会吧?
  拉什玛哈丝麻五,牛草不割不可能。
  尼自玛颗玛尼,姑娘媳妇一大伙,
  拉日底汗五底拉。青草割得吃不完。
  拉什玛哈丝麻阿,牛草不是没割过,
  误记拉什尼哈易麻如,小牛不必你找草。
  拉裂度库时哈杂,牛杠底下找吃草,
  则衣尼哈玛如给肋。吃草何必你去找。
  土恩字里够补味,松树树梢杜鹃叫,
  土嘎列玛够补拿,松树枝头杜鹃歇,
  脑肋味了密了。闲着叫着安逸了。
  阿姐多剁可玛木,阿姐出嫁做新娘,
  尼体歌拉时汗衣,清早出门去割草。
  厄了木了密了。割着割着安逸了。
  拉裂度库时汗易,牛杠底下找草吃,
  四喔度库时它杂,犁架底下莫吃草,
  误记尼杂波玛打给肋。拉吃一点吃不饱。
  拉裂恩本时汗易,牛杠前头找草去,
  四喔度库时它杂,犁架底下莫吃草,
  误记尼杂波玛打给肋。一处一颗吃不饱。
  岸得密米哇玛尼,独牛犁地犁不动,
  迟若粗木沙则把。一人生活不自在。
  永平蒙化哥去汗,永平蒙化跑完了,
  杜拉撒土厄则杂。铜锁生锈打不开。
  岸得密米哇玛尼,独牛犁地犁不动,
  迟若粗木沙则把。一人生活不自在。
  恩然阿玛句句然,邻居人人成双对,
  初得暗拉阿至若。唯独孤单我一人。
  句玛阿贝句玛阿,多孤单哪多孤单,
  迟若粗木沙则把。一人生活多孤单。
  阿色阿姐至若底,心中阿姐哪里住,
  阿地界汗拉五密?梦中阿姐何处找?
  可得赤误嚜玛打,独狗追麂追不着,
  可得赤误嚜玛果。独狗追麂白辛苦。
  咔咕阿可然句嘎,寨中母狗生双胎,
  可得赤误嚜打了。独狗追着麂子了。
  厄度迟赌然度,一口井水一起喝,
  嘎玛迟赌然许,一条小路一起走,
  恨爬遮遮阿厄得,房头影子连着照,
  阿地本萨玛哒。哪里去也不知道?
  喔界厄鲁住巴,阿姐住在龙王地,
  尼底然恒嘎五味底拉,我想帮你领小孩,
  然误怒气立玛可。可惜路远来不了。
  岸可亚拉汗戏,挨晚了啊挨晚了,
  库主阿厄嘎衣戏。山脚影子照着了。
  本字洛厦玛误五,劳累拉裂不卖力,
  迟喔地误思了。要再拉完这一沟。
  杨承久尽情地唱着曲,牯子牛卖命地拉着犁,伴着泥土的芳香,人和牛都似乎在享受着劳动的快乐。一曲曲优美动听的牛曲在山谷里回荡,引来四邻八村的人都赶来听牛曲,凑热闹。
  顺发姨爹是第一个来的,他是杨承久的“牛曲师傅”。顺发姨爹唱得一腔好牛曲,他豁达开朗,童心不泯,也是村里出了名的热心肠人。杨承久的阿爹过世后,看着杨家孤儿寡母的,每到农忙季节,就会主动帮忙做些犁田耙地的重活,杨承久从小就喜欢跟着他,日久天长,自然学会了唱牛曲。那时,为了取乐,他会用马尾巴扎一笼胡子套给杨承久,把杨承久打扮成一个小老头模样,逗得承久妈乐不可支。今天,他还在床上就听到牛曲声,便起床一早来到地边。此时,他蹲在地边,咂着旱烟,老脸笑得象一朵花,逢人便夸个不停:“这后生嗓子比我好,脑子比我灵,是一块犁田耙地唱牛曲的好料啊!”不知不觉间,地边聚集了许多人,地里铺满了黑黝黝的厩肥。年轻的小伙子们咿咿呀呀学着杨承久唱牛曲,大姑娘小媳妇叽叽喳喳直夸杨承久情真曲妙,声嗓无双。地里地外牛曲阵阵,欢声笑语,好一个热闹非凡的场景。在这种氛围里,杨承久似乎忘记了辛苦,干得更加起劲了,虽然汗水湿透了衣背,仍然一趟又一趟不停的犁着,不停的唱着,太阳已经老高了,还没有歇息的样子。
  阿英大嫂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彝家妇女,看着杨承久拼命干活,着实心疼了,站在地埂上尖声尖气地喊个不停:“阿久,快歇歇,快歇歇,苦憨球呢!”众人也齐声附和。
  见杨承久没有理会,阿英大嫂便直接跑进地里,扶住牛杆似嗔似骂地说:“你苦死球么,我们到哪里听牛曲?死哑巴,快点歇起,喝口水,吃点东西!”边说边举起巴掌,装出要打杨承久的样子。杨承久只好歇了犁,放下裤脚,跟着阿英大嫂来到地边歇息。众人有递水的,有递吃的,有递烟的,一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有了抱牛上筏的名声,有了县长相邀的经历,杨承久已经成了全村人心目中的英雄。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诳得正欢,冷不丁从人群中钻出一个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小姑娘,青涩得象被风抚摸都会留下痕迹的模样,崭新的服饰显得特别耀眼靓丽。只见她头戴鸡冠帽,帽冠由两片大小相同的绣片缝合而成,绣片上各一朵花瓣繁杂的大红花,帽檐上是一排挑剪成绒球的七彩泡花。帽冠的绣花图案间钉有银泡,帽檐下角密密匝匝钉有一排漂亮的银坠,从额前一直垂到两耳处。鸡冠帽正后是两根用淡绿色布料做成的飘带,长及腰间,飘带末端各绣有三朵红黄兰色泡花。绣花园领衣裳后襟及膝,前襟及腰,园领彩花镶边,上加一块绣工精致的扛肩,宽及两肩。上窄下宽的梯形绣裙,银泡银坠散布在鲜艳的绣饰之间,华贵而大方。脚穿一双前后都有绣花的满花绣鞋。一看这身穿着打扮,就晓得姑娘绝对是心灵手巧的彝家绣女,顿时引来众人赞叹的目光。
  姑娘款款走到杨承久面前,羞答答地递上一包东西:“阿久哥,阿妈叫我带给你几个油煎豆米粑粑!”
  “翠花妹子,你也来了,不肖这种客气,你什么时候来呢!”杨承久感到紧张,有点语无伦次。
  “阿妈一早听见你唱牛曲,硬是催着我来呢!”翠花搓着双手,不敢正眼看杨承久。
  “哦,哦,等几天我去帮你家犁地!”杨承久也不知自己说到了哪里。
  “那好,我在家等你!”没几句话,翠花的脸早已红到了耳根,躲到阿英大嫂身后。
  杨承久长翠花四岁,打小一起长大,玩“过家家”时不知多少次“娶”过翠花,那时杨承久就是当着众人的面也敢背她,抱她,搂她,甚至亲她嫩白的圆脸,感觉特别开心有趣。晓不得咋搞,近来两人一见面就是脸红耳热心跳呢,扎实不好意思。可能是阿妈整天叨叨的缘故吧!
  翠花妈和承久妈自小情同手足,亲如姐妹,下地干活,在家刺绣,赶街串门,常常如影随形,村里人都说她俩“穿一条裤子”。承久妈生下杨承久后,就一直逗着当时还是黄花姑娘的翠花妈一定要给杨家生个“媳妇”。真是天遂人愿,几年后,翠花妈婚后生下了翠花。在两姐妹眼里,杨承久和翠花早已是天生的一对,地就的一双。尤其是杨承久跨入二十后,阿妈更是经常把翠花挂在嘴边,天天敦促杨承久好好挣点钱,好好备点礼,尽快把“鸡酒”给订了。听说保长苏桂昌的儿子苏老憨一直惦记着翠花,千万莫要被他抢了先呢!杨承久打心底里喜欢翠花,也不止一次听翠花妈讲,若自己娶了翠花,她家不要半文彩礼。可他总觉得,家里虽然穷,可自己有的是力气,再说翠花也不是“不值钱”的姑娘,一个堂堂男子汉,哪怕多吃点苦,也要把“鸡酒”订得像模像样,也要把翠花风风光光地娶进门来。
  见翠花扭扭捏捏,羞羞答答的样子,阿英大嫂笑弯了腰,一把扯过身后的她,直往杨承久面前推:“哑巴姑娘,怕什么怕,羞什么羞,上去亲给你阿久哥一嘴!”
  杨承久见状,脸立马变成猪肝色,双手不停摆动,嘴里一叠连声:“哦哦,哦哦,不不,不不,我还要犁地呢,我还要犁地呢!”一转身,跳下地埂,往地里狂奔。片刻,又是一串串悠扬的牛曲:
  (彝语音译)(汉语义译)
  普底厄立普底密,脸盘看去脸盘美,
  故炸厄立故炸美。身材看去身材好。
  厄立五嚜木但迟,看去愿做我的妻,
  尼玛四场阿密?心中不知怎么想?
  斜度了吗恩杜体,害羞了嘛点个头,
  写了玛赌古了,愿意了嘛回个话。
  然误尼底字问底,小弟一心要娶你,
  惹本洛厦麻痹剁。劳累活路不给做。
  爬玛厄若麻吉汗,我爹我妈去得早,
  爬玛可四马住了,没有公婆克制你。
  阿密米咋尼时厄,我犁地来嘛你割草,
  阿多阿厄尼咋币。我烧火来嘛你做饭。
  阿姐憋气撒了慢,阿姐调子晓得呢,
  尼气若嘎阿给肋,晓得调子二十人。
  本主社密得发发,拔秧栽秧不忍做,
  则衣然得处。不忍做的只一人。
  岸拉嗯然尼至课,小黄牛啊你这头,
  恩气颗然玛嘎许。不像一样二十条。
  迷卡气密哈发发,和田耙地不忍使,
  则衣迟课然得处。不忍使的只一条。
  贝只拉扎西里入,蟋蟀牛筋拉着去,
  贝住四喔补立拉,蚂蚱犁架抬起来,
  库仔细嘎玛底,野外刮风小路上,
  洛厦地木里瓦戏。劳累活路做去了。
  剁多一白剁多一,出门去啊出门去,
  然误剁多一给肋,小弟出门去了呀,
  阿处每了戏嘻,情人不来你去处,
  然误剁多普玛巴。小弟出门脸不亮。
  库尼阿密币它古,野外种荞呢季节,
  阿界斯腊果玛底,哪个想到会渴水,
  厄贝马自达衣巴。木槽山泉没接着。
  岸可了许戏,挨晚了吧,
  可扎嗯故味入了,饲草饲料拿去了。
  文戏迟库古阿给肋,左边抱草给你吃,
  热戏立佩物理系。右边提水给你喝。”
  看着杨承久前后判若两人,身上完全没有了刚才怕羞的样子,一曲接一曲地唱着牛曲,俨然一副谈情说爱的老手,众人又是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喝彩。
  “咣——咣——咣咣——”村边传来阵阵铜锣声。
  不一会,有三个人往地边走来,走近了一看,领头的是熊尚文。人还没有靠近,熊尚文就大拽拽地骂开了:“你们这些狗杂种!不在家里好好待着,跑到地里不穿裤子穷欢乐,害得老子到处找,咯是听不见敲锣嘎?”
  还搞不清楚是咋回事,众人稀里糊涂就挨了一顿粗话。顺发姨爹先吭声了:“小子,你红不说黑不说,先来一通粗鲁话,这种不兴着,咯是爹妈不有教你?”
  “死老倌,不搭你拌!大伙赶快到村里集中,我有要紧事情要说。”熊尚文盛气凌人,一脸不屑。
  “有妈生没妈教的,有什么屁你就在这里放得了!”看着熊尚文这么没有教养,阿英大嫂有点想发作了。
  “咯是连乡政府的话都不听了?我们可是奉熊乡长之命来的,难道你的头比乡长还大?”熊尚文狠狠盯了阿英大嫂一眼。
  阿英大嫂刚要迎上去大骂,被顺发姨爹摆手止住,走到熊尚文面前,低声说:“算了,村里人都大多数在这里了,有什么事,在这里说也是一样呢。”
  “好吧,那就在这里给你们说说,没有来的你们回去转告一下。”熊尚文清清嗓子说:“我要给你们说三台重要事情。第一,最近,我们白竹山地区遭到共匪骚扰,为确保一方安宁,乡政府决定,招募男丁扩充乡民团应对共匪,被招募人员薪酬从优;第二,从即刻起,按人头每人征收半开一元,用于民团购买枪支弹药,三月内交情,不得有误;第三……”没等他往下说,阿英大嫂忍不住插了话:“我晓不得什么公匪母匪的,我家是没有适合的人参加民团!年初不是加租加押了么,莫说一元,就是半文我们也交不起了,除非要了老娘的命!”熊尚文逼近阿英大嫂刚要耍威风,又被走上前来的顺发姨爹止住:“女人的话莫当真,你说,你接着说!”
  熊尚文干咳一声,换了一副得意的嘴脸:“这第三件嘛,是一件好事,一件天大的好事!两个月前,共匪一个征粮工作队蹿入白竹山,说要搞什么减租退押,清匪反霸。熊乡长带领民团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共匪的队长和一个士兵被击毙,其他人仓皇而逃。这些共匪说的比唱的好听,其实做的尽是欺男霸女,掠夺财物的勾当,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抢占白竹山,让我们大家不得安宁!乡长交代了,大伙如果遇到共匪要及时报告乡政府,若有知情不报者,按通共论处!”
  熊尚文没完没了的话再次点燃了阿英大嫂的火爆性子:“你是吊死鬼脱生呢嘎?舌头咋这种长!放完连环屁还要屙稀屎,啰里啰嗦呢,我们还要干活呢,等不得你狗拉羊肠子!”
  “你个恶婆娘,咯是真要跟老子作对!”熊尚文挥着拳头扑向阿英大嫂。不知什么时候,杨承久站在了阿英大嫂面前,两只碗口粗的手臂抱在胸前,嘴里冷冷地说:“兄弟,你要咋整?”
  熊尚文见状,连退几步,身子软了,嘴巴不软:“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你们要是不听,熊乡长会带着民团来收拾你们的!”边说边领着两个狗腿子钻出人群,沿着丑可里河逃之夭夭。

  五

  核桃花开始败落,漫山遍野的核桃树发出了绿油油的叶子,几天前还是光秃秃的核桃林突然焕发出勃勃生机。熊耀祖独自一人在乡公所前的一棵百年老核桃树下徘徊,不时弯腰捡起几串核桃花有心无意地把玩着,似乎要在花吊吊里看出个什么名堂来。这几天,他总是心神不定,心绪不稳,实在有点坐不住了。
  自从年初重创解放军征粮工作队后,至今已经四五个月了,整个白竹山风平浪静,没有一点解放军进山的消息。熊耀祖心里清楚,解放军绝不会就此罢休,出奇的平静反倒使他更加惴惴不安,是他们不敢再来呢,还是策划着更大的报复行动,他捉摸不透。
  驻永平的“华南救国军滇西纵队”司令苟慕旗拥兵三千余,在宝台山一带十分活跃,据说还屡屡挫败小股共匪。苟司令几次派人来邀他去宝台山聚会,共商御敌剿共之大计。无奈连月来为收拢队伍,筹集粮饷忙得不可开交,无暇抽身前往,一直把去宝台山的事给耽搁了下来。现在急需办的事也已理出了一些道道,是该考虑去一趟宝台山了。主意一定,熊耀祖转身回到乡公所议事室,命人找来赖世勋和熊尚文、熊尚武两兄弟商量是否赴永平事宜。
  “老赖啊,这几天我总感觉空落落的,你在外闯荡多年,见多识广,你说说最近共匪咯会来袭扰白竹山?”自从上次让罗长发在寿礼上失尽颜面后,熊耀祖对赖世勋信任有加,凡事都要听听他的意见。
  “乡长,共匪吃了我们的大亏,肯定要报复的。莫看这几天风平浪静的,似乎平安无事,据我的经验,他们是在策划更大的行动!”赖世勋小眼滴溜溜直转,一副先知先觉的神情。
  “永平苟慕旗司令几次相邀到宝台山议事,听你这么一说,看来是不能去了,还是防范共匪要紧!”熊耀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这倒不见得,我想去一趟宝台山还是必要的。”赖世勋说。
  “何以见得?”熊耀祖问。
  “俗话说,狡兔三窟。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更何况在这非常时期,攀扯上苟慕旗这棵大树对我们来说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赖世勋故作高深地说。
  “你不妨细细说说!”熊耀祖有点急不可待了。
  “苟慕旗拥兵三四千,人员数十倍于我,人多粮足,实力不凡,不可小觑,拿他当靠山又何乐而不为呢!这是其一。其二嘛,退一万步讲,如果我们守不住白竹山,最好的出路就是往西。要往西必定要投靠苟慕旗,不如现在就把路铺好,省得到时候背着彩礼找媳妇,现打急抓,二不挂五呢不好整!”赖世勋振振有词地分析道。
  “为什么非要往西呢?”熊耀祖还是有点不解。
  “我认为,往西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越往西共匪的力量越薄弱,实在不行可以经龙陵、腾冲、瑞丽、畹町出缅甸去。那时共匪有日天的本事也奈何我不得!当然,这只是讲万不得已的话。”赖世勋不乏得意地侃侃而谈。
  “哎呀,我咋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呢!”熊耀祖完全被赖世勋折服了,继而说:“那我这两天还是去一趟宝台山,我走后白竹山的这些兄弟只得暂时交给你带着了!”
  “您离开白竹山,就怕那些弟兄不听使唤。要不老夫代乡长去一趟宝台山,永平我熟悉,苟慕旗司令我也认识,恐怕接洽得了呢!”赖世勋说。
  “你去一趟好是好,只怕苟司令会认为我们心不够诚,产生误会不好整!”熊耀祖站起来,手托下巴来回踱步。
  “那就让我亲自去一趟!”熊尚文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走近熊耀祖主动请缨。
  熊耀祖一愣,狠狠瞪了熊尚文几大眼,小眼珠都快要掉出来的样子:“你个卵壳壳!牛脖子上呢当啷皮,狗屁眼上呢盖屎毛,癞蛤蟆打喷嚏好大口气,你自己有几斤几两咯晓得?”熊尚文被训得乖乖蜷缩回椅子上。
  熊尚文大气都不敢出,熊耀祖还不依不饶:“你两弟兄啊!晓不得你爹妈是咋整呢,名字都给取反了,尚文不识文,粗鲁莽撞,空心蚂蚱一个。尚武不习武,空有一肚子墨水,还研究什么狗屁呢民风民俗!”
  见熊耀祖没完没了地骂,赖世勋急忙上前打圆场:“乡长息怒,小娃娃不懂事有待慢慢调教,当下还是议正事要紧!”
  “就这样定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家里的事就有劳老赖你多费心了!”熊耀祖说着走到熊尚武身边垮着脸交代:“你留下,告诉弟兄们,我丑话说在前,哪个要是不听老赖使唤,我灭了他九祖八代!”
  赖世勋最担心的是熊耀祖的安全,还想上前说话,被熊耀祖摆手止住。熊耀祖又走到熊尚文身边,熊尚文即刻弹起,身子呈虾米状。熊耀祖脸色放缓了些:“你跟我去,说话做事要学会动脑子,不要一根肠子通屁股!”
  “去宝台山千万不要走大路呢,大路可能被共匪封锁了,危险得很!”赖世勋提醒道。
  “我会注意呢!”熊耀祖接着又交代熊尚文:“你马上去准备一二百两烟土,一驮上好的普洱茶。你自己备一套象样些呢长衫马褂,给我准备一套合身呢麻布衣裳,我们连夜就走!”
  夜色朦胧中,两匹马两个人缓缓行走在通往宝台山的崎岖小路上。熊耀祖身着麻布衣裳牵着驮马走在前,身材矮小,步履细碎,活脱脱一个少年“马脚子”。熊尚文头戴毡帽,一身长袍马褂,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跟在后面,俨然一个贩茶运盐的阔商人。黑夜里,两人都不说话,只听见马蹄“嘚嘚”声。
  “大爹,黑咕隆咚呢,哪个也不会发现,您来骑一程,我给您牵马!”熊尚文忍不住又说话了。东方露出鱼肚白了,一路上,记不清这句话他说了多少遍。
  “早给你说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话不要多,好好呢走起!”熊耀祖头也不回自顾往前走。
  “可一晚上都是我骑马您走路,心里下不去呀!”熊尚文感到实在不忍心。
  “还啰嗦呢嘎?”熊耀祖停住脚步,显然是听不耐烦了,可毕竟是亲侄子,他要耐心地教教熊尚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大爹我吃过的苦多了,不然咋可能当上乡长,娃娃家要晓得吃苦,更要吃得了苦,才会有出息,咯晓得了!”
  “可您年纪大了,我怕您撑不住!”
  “哎,你个卵壳壳,说你憨你还真憨,咯是嫌你大爹老了,不中用了嘎?大爹还嫌你骨头嫩呢!”熊耀祖最怕听到别人说他老,“再说,叫你威威风风地骑马,那是要你帮我挡子弹呢!再不开窍就下马滚回家,老子单独去!”说完气呼呼地牵着马继续赶路。
  熊尚文吓得大气不敢出,悄悄跟在后面,只感觉骑马比走路还不自在。
  两人几乎是昼伏夜行,一路无碍,第三天天麻麻亮才来到宝台山下。
  走进宝台山莽莽林海,就象来到白竹山,反倒有种亲切感。正是木莲开花的季节,漫山遍野,成林成片的木莲花竞相开放,远看如天上繁星点点,青红紫白,争奇斗艳,香飘数里。近看似水中青莲上树,清纯高雅,神奇圣洁,超凡脱俗,这可是在白竹山上不可得见的美景。熊耀祖哪有心思观赏花事,埋头牵马沿着小路径直往密林深处钻。突然,一群身着黑色衣裤,头扎红色布带的人从路旁跳出来,枪栓拉得生响,把两人团团围住。
  领头的手拎盒子炮走到熊尚文面前,怪笑着说:“这年头还很难遇见你这种敢跑路的人,我等几个月了,今天终于等到一个送货上门的,真新鲜!”边说边比划着枪:“快下马,把东西衣物留下,乖乖滚你的蛋!”
  熊尚文翻身下马,双手抱拳道:“敢问你们可是苟司令的人?”
  “你管我是什么人,赶快按我说的做,不然爷叫你脑袋开花!”那人满脸傲慢,枪口早已顶在熊尚文的额头上。
  “我们是白竹山过来的,快叫你们苟慕旗来见我们!”熊尚文强装镇定,面无惧色。
  “苟慕旗也是你叫的吗?你算哪根葱!弟兄们先把他给灭了!”那人拉枪栓上膛。
  “小兄弟,先莫狂躁。我是白竹乡乡长熊耀祖,是专程来拜见你们苟司令的!”熊耀祖人虽瘦小,可说话中气很足。说话间,枪早已抵在那人的腰上。
  那人哪里想到面前这个齐腰高,身着麻布衣裳的小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熊耀祖,不过听苟慕旗多次说起过白竹乡乡长个子矮可本事不小。虽然似信非信,可口气软了许多:“你真是熊乡长?”
  “若不是苟司令相邀,我吃饱了撑的,跑来宝台山做什么?你不想想这年头哪个憨包会拿着东西往山里送!不信你也送一驮东西来白竹山试试?!”熊耀祖用枪使劲抵了那人一下,神情倒是特别放松,无形中的气场片刻镇住了所有人。
  “苟司令交代过,说这两天熊乡长可能要来,不想您果真来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冒犯,冒犯了!”那人点头哈腰,立马换成一副奴才相,“弟兄们,扶熊乡长上马,领熊乡长上山!”
  宝台山确是个风水宝地。其山体隽秀壮观,山色凝重如画,山岭连绵起伏,重峦叠嶂,气势磅礴,浩瀚苍茫。山间绿荫如毯,藤萝弥漫,古木参天,静邃幽深。因山形酷似莲花,且山上遍长珍奇名贵的木莲花,又称为“木莲花山”。
  宝台山上有一座始建于明代崇祯元年的古建筑群金光寺,大小庙宇二百余间,其建筑古朴雄壮,雕工精细,构思奇巧,堪称艺术精品。寺内僧尼数百,香火旺盛。几个月前,苟慕旗上山把驻寺僧尼驱逐殆尽,独霸金光寺,据为匪巢。
  听小匪提前来报,苟慕旗早已迎候在寺院门前。
  见熊耀祖骑马到来,苟慕旗笑盈盈步下台阶,频频作揖:“哎呀,真是望穿双眼哪!几年不见,熊大哥还那样神采奕奕,威风不减啊!”
  熊耀祖轻盈下马,还以礼数:“早想拜见老弟,无奈诸事缠身,今日才得以遂愿,还望见谅!”转而示意熊尚文将礼物送上:“略备小礼,还望笑纳!”
  “都是自家兄弟,何必拘礼!”苟慕旗说着搂起熊耀祖进了寺院。
  两人坐定,苟慕旗命人端上丰盛的早餐。两人边吃边聊,一阵你英我雄之类的寒暄之后,熊耀祖急切地话入正题,表明来意:“不瞒老弟,愚兄此次拜谒宝台山,主要有三件事讨教。一则是愚兄长期封闭于白竹山,对山外世界不甚了了,尤其是对共匪匪情知之甚少,望老弟多加指教。二来是讨教对付共匪之策,望老弟指点迷津。第三嘛,商讨一下联合御匪事宜。”
  苟慕旗一听熊耀祖的来意,两人一拍即合,其实他对外界了解不多,也急需和熊耀祖互通信息,只不过自己人枪远远多于熊耀祖,此时得装出个老大的样子来,便捡自己所知海侃起来:“熊大哥确是过谦了。不过,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对党国还是非常有利的。去年四月份,共匪在剑川暴动,成立了所谓的人民自卫团,就两百来人,一百八十多条枪。即刻就遭到我方三面围攻,东面以罗瑛率领的永胜民主联军进驻鹤庆,直逼剑川、丽江、洱源,其人枪多达四千余。西面和西南面由'共革盟’东进军司令杨剑虹亲自率领的保山'共革盟’第一支队一千五百余人攻占了永平、漾水。'共革盟’第四支队一千四百余人占领云龙石门后,挺进乔后,兵逼剑川。共匪的小股武装实在是不堪一击。”
  “据我所知,这次大规模的行动也没有把共匪完全剿灭呀!”熊耀祖忧心忡忡地插话。
  “共匪虽然没有完全被剿灭,可也是元气大伤了。”苟慕旗接着说:“不过,共匪还是够狡猾的,他们不敢和我们正面交锋,就暗地里发动民众上街游行。为稳定地方治安,杨剑虹司令才暂时率部回到滇西剿共司令部。”
  “我听说共匪滇黔桂边纵副司令朱家璧也率部来滇西了,可真有这回事?”看到苟慕旗真比自己知道的多,熊耀祖不时发问。
  “这倒是真的,去年九月份,朱家璧率他的西进部队来到了滇西的丽江、永胜等地。不过他的队伍少,武器差,不碍事。倒是蒋委员长命令胡宗南总司令的74军全部,93军庞生文师,26军石补天师由西康进驻滇西,再加上300多个保安团,雄踞滇西各地,滇西重镇下关也在国军的牢牢掌控之中。委员长还把云南省政府和绥靖公署迁入滇西,滇西已经成为全面反攻的坚强堡垒。”苟慕旗神采飞扬,满脸得意。末了,拍拍熊耀祖的肩膀:“老兄,你就安心守好你的白竹山,准备稳当当地接任漾水县长吧!”
  “说到这里,老弟也该就任亦龙县长了吧?”熊耀祖听到“县长”二字,突然想起苟慕旗筹建亦龙县的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县府定在昌宁耇街的达平寨,公务人员已经招齐,公章也都刻好了,如果不出岔子,我也可以当县长了!”苟慕旗踌躇满志。
  “老弟对付共匪经验老道,还望不吝赐教?”在苟慕旗面前,熊耀祖装出一副才疏学浅的样子。
  “就目前的现状,虽然我们的力量占了上风,但大部队还无暇顾及我们这些山区。再说,从我和共匪几次接触情况看,他们的士兵武器好,一个个比猴子都滑,硬碰硬我们必定吃亏,还是要讲究方式方法呢!”苟慕旗多次与解放军交手,虽然也占到过一些小便宜,但也尝够了解放军能吃苦,能打仗的厉害,心里不免发怵。
  “如果遭遇共匪,老弟有什么高招呢?”熊耀祖耐心讨教。
  “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苟慕旗神秘地笑笑,“你听说过共匪匪首毛泽东的游击战'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十六字诀吗?我们也完全可以借用,就此我总结了'躲、跑、散、聚’四字秘诀。平日里就'躲’,不让共匪发现踪迹;遇见共匪就'跑’,不可与之正面交锋;实在跑不脱就'散’,化整为零,分散隐蔽;待避过风头就'聚’,收拢队伍。总之,要把我们的地盘控制住,到时完整地交给国民政府,就会有我们吃不完的好果子!”苟慕旗比手划脚,越说越兴奋。
  熊耀祖也是越听越激动,顿觉脑洞大开:“听老弟指点,真是获益匪浅啊!”接着急切地问:“联合御匪,老弟有何见教?”
  “我两弟兄反共救国心意已决,联合御匪更无大碍!”苟慕旗自恃人多枪多,认为熊耀祖是铁了心地来投靠自己,便开始夸夸其谈:“我华南救国军滇西纵队共三千余人,下辖三个支队,一支队在厂街、水泄一带,二支队在龙街、龙马一带,三支队在宾川。老兄的队伍可编为四支队,你任纵队副司令兼四支队队长,负责驻守白竹山。老兄意下如何?”
  对苟慕旗居高临下的态度,熊耀祖是特别不爽,虽然自己人枪不多,可毕竟掌控着方圆几百里的白竹山,也是漾水县长的热门人选,苟慕旗即便当了亦龙县长,两人充其量也就是平起平坐。如果队伍被苟慕旗收编,自己便成了他的属下,任其调遣,没有了半点主动权。更要害的是在升任县长的天平上砝码锐减,多年的苦心经营将化为乌有。熊耀祖老奸巨猾,尽管心有不悦,没有一丝丝反映在脸上,反而笑着说:“你看我区区百十人的队伍,编为一个支队实有凑数之嫌,再说副司令之职也受之有愧。不如我就成立个白竹山反共救国大队,我们两支队伍遥相呼应,相互照应,联手御匪,也让共匪摸不透虚实!”
  苟慕旗收编熊耀祖的队伍本来就有点违心,想不到熊耀祖反而不领其情,心里十分懊恼。想想白竹山是宝台山东面的一道屏障,战略地位不言而喻,有人守护将极大减轻自己的压力。苟慕旗隐忍不快,随即爽快地说:“老哥老谋深算,言之有理,那就按你说的办,回去马上把反共救国大队成立起来,担负起白竹山反共御敌之要务!”
  两人从太阳冒山谈到太阳落山,熊耀祖却没有在宝台山歇夜的意思,执意要趁着夜色返回白竹山。苟慕旗拗不过,只好命人送了五条长枪作为回礼,熊耀祖如获至宝,带着熊尚文当夜便踏上了归途。

  六

  秋末冬初,寒气来袭,白竹山腰的杂木林里落叶如毯。
  天蒙蒙亮,杨承久就在一片秃林子里拼命砍柴。入冬时节,水还没有上树,砍下的柴不掉皮皮,不生虫子,火力也足,一个冬上得把全年的柴禾砍够,他不得不起早贪黑。时近中午,满身大汗的杨承久感觉有点饿了,他顺着杂木林走到山箐里,脱下羊皮褂子垫在地上,从随身的羊皮口袋里拿出包谷粑粑,就着山泉边歇气边啃起来。
  猛然间,杨承久发现一队穿着黄绿色服装的人沿小路向他走来,还没反应,领头的已经来到了面前。仔细一看,那人满脸微笑,着一身黄绿色棉布制服,帽子上有一颗红底黄边的红五星,腰挂短枪,身材修长高大,白皙的瓜子脸,两道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似乎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看得透,令人感到神圣而不可侵犯。后面的十多个人穿戴都一模一样,一个个气宇轩昂,精神抖擞,都配有一长一短两支枪。杨承久马上警觉起来:该不是来抓丁的吧!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小兄弟,别害怕!”领头的说话了。
  听这口音,看这模样,感觉好象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哦,没错!他就是那天骑着白马去熊耀祖家贺寿的白衣人。杨承久顺势捡起一根木棍,死死盯着对方:“你们是熊耀祖一伙的!你们要干什么?我一个独儿子你们也要抓吗?!”
  “哈、哈!你以为我们是来抓丁的啊!”军人一脸和善。
  “今天你们敢乱来!看老子几棒棒敲死你们!”杨承久边说边举起木棍,可他的手早被架住了。
  “小兄弟,你误会了!我是去过熊耀祖家,我就是那天去贺寿的人,不过,我们和熊耀祖不是一伙的,恰恰是专门来收拾熊耀祖的!”军人和气地说:“我们是共产党、毛主席的队伍,是穷人的子弟兵,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那你和熊耀祖咋那种种亲热?”杨承久话虽这么说,心里清楚,自己与熊耀祖不共戴天,不是也去贺寿了么?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不知道这伙人到底又是什么来头呢!
  “那天我是伪装了去探听虚实的,其实我也不认识熊耀祖。”军人一语道破天机。
  早听小道消息说山里来了解放军,专门收拾恶霸地主,为穷苦百姓撑腰,就是没有亲眼见过。杨承久好象明白了一些:“莫非你们是解放军?”
  “对,我们就是解放军!”军人指着自己的胸章说。
  杨承久读过两年私塾,“中国人民解放军”这几个字他晓得,仔细看过后,所有的疑问似乎烟消云散了。
  “我叫徐靖,是解放军白竹山剿匪小分队的队长。你叫我队长、同志或者大哥都行!”徐靖拉着杨承久一起坐到羊皮褂子上,“我们这次来的任务是剿灭恶贯满盈的熊耀祖!只因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需要得到当地人的帮助。”说着他的表情开始凝重起来,“你听说了吧,年初的时候我们的征粮工作队就因为情况不熟,吃了熊耀祖的大亏,队长和一个战士牺牲在这里!”
  解放军征粮工作队的人被熊耀祖杀害的事早传得沸沸扬扬,那次熊耀祖派熊尚文来猪滚泥塘专门宣扬这事,杨承久也在场。只不过这时再提到熊耀祖,他的两眼象要冒火,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熊耀祖身上同样背着我杨家的血债——
  杨承久的父亲弟兄三人,因他排行第三,所以叫杨三贵。那年头兵是靠抓来的,说什么“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有时,三丁也要抽二,甚至一丁也不留。他的两个哥哥,都被抓去当兵了。不知怎么搞的,两个哥哥走后就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不知死活。生长在漾江边的杨三贵自小学会了渡筏,在离自家不远的河门口大沙坝开辟了个渡口,一年四季在江边渡筏糊口。在“母亲河”的滋养下,杨三贵练就了一种遇软则柔,逢硬即刚的性格。
  这天,杨三贵一早就来到江边,比平时要早一些。家里几天前刚添了人丁,初为人父的他虽然肩上担子更重了,心里却比灌了蜜还甜。天还是那么蓝,水还是那么清,他哼着小曲从河湾里牵出竹筏,靠在渡口上,坐在筏头,抽着旱烟,望着江对岸陡峭沙崖上密密麻麻的燕子窝出神,静等着过往的客人。没有一点预兆,一个天大的灾难会降临到这个彝家汉子的身上。
  太阳刚冒山,就有一队马帮要过江。杨三贵一边招呼骡马上筏,一边脱去衣服直接下水推筏过江,这样虽然费力,可比用竹竿撑要快很多。几个来回,三四十匹马快要渡完了,当最后一匹马和一驮货已经上筏的时候,熊耀祖领着一群团丁来到渡口。他摇晃着精瘦矮小的身躯走上竹筏,用命令的口吻说:“把它搬下去,我有急事要赶到蒙化城,先渡我的!”
  熊耀祖蛮不讲理的这一横杆,插得杨三贵着实犯难了,已经上了筏的驮子又要搬下去,再说,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前面的马帮也要急着赶路呢,是人都该懂这个道理。杨三贵上前心平气和地对熊耀祖说:“人家也急着赶路,这最后一驮渡过去后,马上返回来渡您的!”
  熊耀祖哼了一声:“我没有功夫磨嘴皮,我问你,到底要先渡哪个的?”
  “就应该讲个先来后到嘛!”杨三贵反而没有了软和的口气。
  “你个卵壳壳!有眼无珠嘎?晓不得你大爹是哪个嘎?”熊耀祖左手叉腰,右手中间三指卷曲,拇指向着自己,小指向着杨三贵。
  杨三贵当然知道眼前就是威震白竹的熊家大少爷,是民团里的小头目。他和自己年龄相仿,按道理是同辈人。彝家人最讲究辈分,竟然自称“大爹”,那可是有悖纲常,欺宗灭祖的恶语。杨三贵鬼火不打一处冒,两眼怒视着熊耀祖,双手叉着腰,铿锵有力地说:“我就要先渡前面的,你到底要怎么样?”
  熊耀祖气得嘴角歪到半边,两个鼻孔直冒粗气,破口大骂:“你个卵壳壳,竟敢跟你大爹顶嘴!”说着从腰间枪盒里拔出手枪,吓唬道:“今天你到底渡不渡?要知道你大爹的子弹就是专门吃你们这些穷骨头的!”
  杨三贵把头撇朝一边,掷地有声:“不渡!”
  熊耀祖的“老虎屁股”着实被狠狠地掐了一把,便气急败坏地吼道:“来人,把他揍……”没等说出“死”字,杨三贵就抱着他的腰转身直往水里钻……
  杨三贵是漾江上下几百里有名的“水鸭子”。他抱着熊耀祖直往深水处钻,拼命挣扎的熊耀祖被杨三贵死死抱着顺流而下,两人的身影随着巨浪翻滚时隐时现,当漂到燕子窝前的大跌水坎时,两人被一排雪浪高高抛起,又被沉沉地摔进满是漩涡的深潭里。岸上的团丁一阵惊呼,他们知道跌水坎到深潭是漾江上的一道鬼门关,进到里面的人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都认为两人今天是死定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深潭边才露出两个人头来,杨三贵把几乎没有了气息的熊耀祖象死猪一般地拖上岸来。
  熊耀祖躺在沙滩上,脸色铁青,象死了一样。一伙团丁慌忙跑来把他脚朝上举着,只看见他嘴里母牛尿尿似的“哗哗哗”淌出许多水,死灰的脸半天才有了一点血色。
  熊耀祖慢慢睁开了他的鼠眼,渐渐恢复了常态,心想:今天算是栽了,脸也丢大了,若传出去,自己在白竹山还怎么混!这口恶气不出,枉为熊家少爷名头!不过还是先过江再说。
  熊耀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强堆上笑对杨三贵说:“大哥,就照你说的做,先渡他们,先渡他们!”
  杨三贵的意图也只不过是教训教训熊耀祖,根本没有淹死他的意思。再说,他也知道,熊家是可以通天的大户,把熊耀祖淹死了,自己必定招来杀身之祸。
  “好吧,把前面的马帮送走后,我就送你过江。”杨三贵见熊耀祖软了,也没有和他过多计较。
  正午时分,熊耀祖的人全部过了江,熊耀祖命人如数付了筏钱。杨三贵穿好衣服,撑竿上筏,向江心划去。
  岸上的熊耀祖越想越羞,越想越气,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丝阴笑掠过嘴角,他再次掏出手枪,扯过一个团丁,怪笑着说:“今天真是观音倒坐马倒骑啊,遇着哪门子邪气了!你说怪不怪,一只大角麂子咋会自己跑到竹筏上了呢!咋整?”
  团丁听得獐头鹿耳,一头雾水。
  “你个卵壳壳!憨着点嘎?”熊耀祖边骂边用枪指了指竹筏上的杨三贵。
  “打、打呀,见、见着麂子哪有不、不打的道理!”团丁抖抖索索地说。
  随着一声枪响,杨三贵一头栽进碧波里,溅起一堵血浪。留下年轻的媳妇和嗷嗷待哺的儿子,杨三贵就这样永远离开了人世。
  “听阿妈讲,连阿爹的尸骨都没有找到,太惨了!”杨承久声音哽咽,铮铮铁骨的彝家小伙早已泪流满面。
  “小兄弟,别悲伤,我们一定帮你报这个仇!”徐靖边替杨承久揩泪边安慰着。
  “走吧,现在就去打,非把这个乌驴子养的家伙捉来千刀万剐不可!”杨承久有点急不可待了。
  “熊耀祖肯定要捉,但是我们要作周密计划,谨慎行事,不然会吃亏的。”徐靖耐心地说。
  当天晚上,杨承久把小分队领到了家里。
  承久妈是个善良贤惠的彝家妇女,杨三贵死后,几次想寻短见,跟随丈夫西去,只因对儿子的牵挂和念想,才坚强地支撑了下来。她起早贪黑拼命干活,决意要把儿子抚养成人。由于劳累过度,加上思念丈夫,整日以泪洗面,还不到五十岁就双目失明了。
  听说家里来了客人,她吩咐杨承久把家里仅有的一只大公鸡宰了,撮来一些包谷砂掺拢家里仅有的半小袋大米,煮一大锅饭,再到漾江里撒些鱼来。说是客人多,管不了吃好,也要管吃饱呢。
  承久妈深知儿子是捉鱼能手,平日里遇到家里来客没有好菜招待的时候,承久妈便在家煮饭,杨承久背起鱼网到漾江中撤上几网,往往都有一篓江鱼的收获,一来解决家中无菜之急,二来可以让客人饱尝漾江鱼之口福。
  杨承久不仅有一身好水性,而且有一整套捉鱼的好方法。漾濞江的大青鱼、小红鱼、大花鱼、老南瓜鱼什么季节出游浅滩,白壳鱼、秤杆鱼、石扒子、沙鳅鱼喜欢在什么水域里游玩,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只要他出马去拿鱼,少有空手而归的。大沙坝旁有个转水塘,是个鱼窝子,无论哪个季节,各种形形色色的江鱼都喜欢聚集在这里。这里就象是他自家的鱼塘,只有他到这里撒鱼才是十拿九稳,其他人在这里不仅拿不到鱼,而且连网也无法收回。原来这个转水塘底暗礁密布,水深流急,网撒下去以后,会被这些乱石缠住,只有水性好的才敢扎进水里,把网脚一点点地收回提上来,提上来整张网都挂有鱼,这就是他的绝活。漾江的大青鱼唯漾江独有,其个头均匀,肉质细腻,味道鲜美,堪称鱼中极品。杨承久捕捞大青鱼的技艺更是一绝。每逢农历八九月份,漾江中的大青鱼半夜里会沿丑可里河逆流而上,在小河的浅滩上摆籽(产卵)。每当这个季节,杨承久就会组织村里的青壮年男子到河边轮番守夜巡查,一旦发现鱼情,即刻回村报告,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七手八脚将河水用渔网挡住,砌上石坝,几百条大青鱼一般无一漏网。所有收获大家平分,整个寨子家家吃鱼,犹如过大年,喜气洋洋,其乐融融。
  进入白竹山后,小分队风餐露宿,风雨兼程,山泉解渴,干粮裹腹,当晚算是吃得最过瘾的一顿饭。饭后,杨承久又跑到漾江边的甘蔗地里扛了一捆甘蔗回来,还炒了一大碗南瓜籽,撮了一篓核桃,拿出珍藏的一罐野蜂蜜,大伙围着火塘边吃边聊,更没有了主客之分。
  “徐队长,捉拿熊耀祖就你们几个人恐怕不够,他们人多呢!”杨承久最关心的是捉拿熊耀祖的事。
  “我们人是少了点,可对付他已经足够了!”徐靖满怀信心地说。
  “你们要多来些人就好了,熊耀祖那个老杂碎比泥鳅都滑,大意不得!”杨承久仍然心存顾虑。
  “从那次打探到的情况看,熊耀祖就百十来人,五六十条枪,而且他们都没有真枪实弹地打过仗,战斗力很差。所以我也就只带了十几个人来,只要方法得当,完全可以消灭他们!”徐靖认真分析着,“目前,大半个中国都解放了,可是国民党残余勾结土匪武装在大西南的一些偏远地区负隅顽抗,解放军既要完成艰巨的剿匪任务,又要接管地方政权,人手也实在紧张,这是我们人少的一个原因。其二呢,到山里剿匪,人多了反而灵活机动性差。”徐靖说得头头是道。
  “熊耀祖从小生长在白竹山,对白竹山的一山一箐、一草一木都特别熟悉,要抓他一定要想好办法呢!还有他那个大老婆,我们都叫她大黑山神。莫看她高高大大,块块实实,鬼点子多着呢!”承久妈插话提醒徐靖。
  “高高大大?块块实实?莫非?”徐靖满脸问号,想起了一件十分蹊跷的事。
  几天前,徐靖被任命为大理军分区独立营一连连长。地委首长命令独立营即刻启程西进剿匪,二连和三连奉命到永平剿灭苟慕旗匪部,一连进驻漾水,负责清剿盘踞白竹山的熊耀祖匪部。
  徐靖带领一连到达漾水。根据白竹山匪情,他决定将一排留在县城,负责县城的治安防务。二排和三排的一部分部署在顺濞,扼守滇缅公路,死死掐住土匪外窜的咽喉要道。自己和三排长龚诚带领三排余下的十多人组成白竹山剿匪小分队,随时准备进山剿匪。
  就在前天,得到可靠情报,熊耀祖患感冒回家休养。小分队即刻动身,直奔熊耀祖的老家,决心一举擒获熊耀祖。
  小分队天不亮就出发,经过两天两夜的急行军,天快擦黑的时候才来到熊耀祖家附近。这时,突然听到山梁上传来一阵高亢的彝家情歌对唱:
  叫声阿妹听哥说
  有情有意来会你
  莫说阿哥脸皮厚
  心里只有妹一个
  叫声阿哥听妹说
  死皮赖脸来找我
  莫说阿妹无情义
  狼狗就在床前头
  叫声阿妹听哥说
  杂木林里来碰头
  不见阿妹心发慌
  马无笼头难配缰
  叫声阿哥听妹说
  莫象蚂蟥叮着妹
  拎起裤子赶快走
  小心老爹烧火棒
  徐靖觉得十分稀奇,低声对战友们打趣地说:“我们福气真好,一进白竹山就听到这么动听的情歌!”
  一队人继续往前赶,突然迎面走来一个五大三粗,高高大大的彝族中年妇女,身背一个半大娃娃,蒙头盖脸,被捂得严严实实。
  “大嫂要到哪里去?”徐靖热情地上前搭腔。
  “娃娃拉肚子了,背去马鹤塘给一个老中医看看!”妇人停住脚步回答。
  “你知道熊耀祖家往哪里走吗?”徐靖问。
  “翻过前面山梁,下面那个山坳里就是。”妇人边答边不紧不慢地走了。
  小分队加快速度,翻过山梁,直扑山坳。
  当徐靖他们如神兵天降般冲进熊家大院时,熊家所有长工短工都在各理其事,没有半点异常。当问及熊耀祖时都怯怯地回答“刚才还在呢!”但小分队搜遍了所有房间,就是不见熊耀祖和他大老婆的身影。熊耀祖就象蒸发了一样,让徐靖百思不得其解。
  刚才听承久妈一说,徐靖这才恍然大悟,那高高大大的妇人肯定就是大黑山神,被她背走的“娃娃”料定就是熊耀祖。莫非那颤悠悠的情歌也是为他们通风报信的!徐靖似乎才理出了一点头绪,懊恼地一拍脑袋:“熊耀祖这个老狐狸果真狡猾,看来确实很难对付!”
  “这么说,熊耀祖和大黑山神是跑到乡公所了,得马上去抓,乡公所我熟悉,我给你们带路!”杨承久急切地说。
  “熊耀祖是个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的家伙,认为在白竹地区他就是老大,任何人奈何不了他,可他并不明白手下那伙乌合之众虽然是爬坡上坎的好手,但真正打起仗来会有多怂。因此,擒贼先擒王,我们的首要目标就是他!”徐靖开始策划具体行动。
  “我晓得熊耀祖就住在正房堂屋的侧间里,正房二楼和两间耳房守着团丁。”杨承久急着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希望能对小分队有所帮助。
  “要抓熊耀祖,你们要赶紧去呢,要是他跑进白竹山里,那就难找了!”承久妈不无担心地说。
  徐靖听了母子二人的话,边点头边沉思。突然拳头一挥,对战士们说:“是得要趁热打铁,就这样定了,等天一黑就出发,夜袭乡公所!”
  连续两天的急行军,战士们都很困乏,早早就入睡了。听说保长家就在本村,安顿好战友们,徐靖带着战士小山东去了保长苏桂昌家。

  七

  漾江两岸是漫山遍野的柿子林,深秋正是柿子成熟的季节,一团团一簇簇鲜红的柿子缀满了枝头,压弯了树腰,就象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红了青山碧水。据老人讲,漾江曾经因此得名柿子河。
  夜幕刚刚降临,在柿子林间的羊肠小道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支小队伍。最前面的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好像有什么力量在后面推或在前面拉着,羊皮褂子前后摆动,步履轻盈,速度疾快,他就是杨承久。临走前,阿妈千叮咛万嘱咐,说熊耀祖比蛇蝎还毒,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万出不得差错。他深知自己是阿妈的心头肉,甚至是阿妈的全部,自己出事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再让阿妈添了伤心事。可此时,他好象完全忘记了面临的危险,脑子里只有一个意念:捉住熊耀祖,为阿爹报仇!
  天越来越黑,伸手不见五指。离开猪滚泥塘,穿过柿子林,小分队沿着一条清秀的小河逆流而上。临近小河源头,便要攀上细腰子岭岗,这里山崖陡峭,如斧劈刀削,过崖小路若有若无,稍不留神就会葬身谷底。这条路虽然艰险,却是猪滚泥塘通往乡公所的必经之路,杨承久熟门熟路地带领小分队艰难地爬过细腰子岭岗,进入一片莽莽丛林。这里是白竹山东坡腹地,浓密的灌木林枝叶繁茂,密不透风,林下黑土不见阳光,常年稀湿,一路上坡下坎,泥滑路烂,特别难走。虽然时值深秋,山上有了一些凉意,一队人却个个走得汗流浃背。走出灌木林,沿着白竹丛一段斜下坡,前面不远处就是乡公所。
  天快亮了,杨承久带着战士们不声不响地向乡公所靠近,绕过逗狗咬的几个小村子,一队人悄悄来到乡公所门前。战士们隐蔽在大门两侧,杨承久装作卖柴的上前敲门:“喂,要柴吗?五毫一担!”
  守门的团丁慢腾腾的开了门,刚想对答,只见墙边跳出几个人,乌黑的枪口对准了他:“不许动,叫你们乡长出来!”其他人影子一样直往院子里冲。
  “乡长不…不在家,真…真的不在。”团丁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双脚瘫软,浑身筛糠。也难怪,自从娘肚皮里掉下来到现在,他就没有见过这样神速威武的“兵”。
  “老实交代,我们不会为难你!”
  “哎…哎…长官饶命啊,乡长真的不在家啊!”
  “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不知道,我实…实在是不知道啊!”
  “再不老实,我打烂你的头!”看着团丁在撒谎,徐靖用枪指着他的头厉声喝道。
  “是、是、是…我半点都不敢乱讲。昨晚他领着其他弟兄往白竹山方向去了,具体到哪里我也晓不得。走时再三交代我,叫我看好门,不准把他的去向告诉任何人,不然,就用我的脑子下酒。”团丁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头磕得象鸡啄米。
  徐靖想想乡丁也是穷苦人出身,都是受了蛊惑或好吃懒做才跟了熊耀祖。此时,他扶起团丁安慰道:“别害怕,只要你对人民老实,帮人民做事,你的脑袋我们负责保护!”
  “我愿意为您效劳,愿意、愿意…”原来团丁名叫左尚苟,年轻时在白竹山上遭遇野猪,被咬瘸了右腿,留下一长串红红白白的疤瘌,得了个“花脚狗”的绰号。
  徐靖知道,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抓住熊耀祖,来不及过多和“花脚狗”纠缠。随即命令身边的战士:“小山东,把他交给你,看紧他!”接着提高嗓门:“各战斗小组按任务搜索,要谨慎,要仔细,快!”
  “报告队长,一组搜完前院侧间,没有发现熊耀祖!”
  “报告队长,二组搜完后院,没有发现任何人!”
  “报告队长,三组在厨房里搜到两个人。”几个战士押着两个瘦瘦小小,皮包骨头的人出来。徐靖一看,这两人面色蜡黄,目光呆滞,步履蹒跚,知道是常年吹大烟,估计是活不了多久的样子。
  熊耀祖确实逃进白竹山了。
  几个月前,罗长发拱手把民团交给熊耀祖后,他感觉底气更足了。特别到宝台山拜谒苟慕旗以后,熊耀祖心里敞亮了许多,整编队伍成了当务之急。
  这天,乡公所里鞭炮齐鸣,正房檐下是一幅显眼的蓝底黑字标语“白竹乡反共救国大队成立大会”。所有民团和乡丁全部聚集在院心里,熊耀祖站在乡公所大院的一张四方桌上郑重宣布把民团和乡丁混编成“白竹乡反共救国大队”,自任司令,任命赖世勋为参谋长,下辖三个中队,两个侄儿熊尚文和熊尚武分别担任一中队和二中队中队长。马鹤塘有名的地痞流氓左老幺被“破格”提拔为三中队中队长。宣布完任命后,熊耀祖春风得意,神采飞扬,接着用地道的彝语训了一通话:
  “啯、啯,哈巴啊咋啯濡!解放军尼阿姑嚟啯莫濡!”(彝语:怕、怕,汉人有什么怕呢!就是解放军他爷爷都不用怕!)
  乡丁和民团大多数是当地彝族人,除去二十几支三八大盖、三十来支中正式步枪外,其他人用的是火铳、大刀和梭镖。尽管如此,熊耀祖认为凭借这些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在茫茫林海里与来犯的小股解放军周旋游刃有余,这一点他非常自信。早听说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专为穷人做事,就凭这一点他就恨得心口疼。想想熊家在白竹山一带权大势大,家大业大,祖辈开始就在这里呼风唤雨。到自己这辈,好不容易弄了个乡长干干,可谓是如虎添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要说偌大的房产家产,无数的土地牛羊,就是白竹山上的一根鸟毛也要烙上熊姓的印记。区区共匪居然要阻拦家业如日中天的势头,坏了熊家百年基业,岂不笑话。只要守住白竹山,把共匪拒之山外,不要说白竹山,整个漾水县都得姓熊!可当下最关键的是手下这伙喽啰要和自己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想到这些,他又用彝族话与下属套近乎:
  “吾么乃号哦么热雏哦唦,细地吾哩哦唦!乌咋哈巴务库记咋吾啧嚟咋啪莫嘚木几!女滴嚟莫架呱!阿咋啯如?吾咋醋哦,吾咪醋哦,迟咋得唦,哦麽迟哦得汝!”(彝语:我们都是亲戚和朋友,这个地方是我们的,如果被汉人抢了去,我们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甚至脑袋都不在了!怕什么?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就是一样呢,只要我们心往一处想就行了!)
  其实,解放军进山是熊耀祖意料中的事,只是不知道来了多少人,什么时候来。他认为苟慕旗“指点”的非常有道理,和解放军真刀真枪地干,可能没有多少胜算,必须避其锋芒,避实就虚,紧紧依托白竹山的沟壑密林与解放军捉迷藏,才能把白竹山牢牢控制在手里,待国军反攻奏效,再把白竹山完整地交给党国,自己就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如日中天,所有升官梦发财梦都将变为现实。
  几天前,熊耀祖身体不适回家休养,总感到心里不踏实,就派了几拨人到四山头放哨,交代属下一有情况就用山歌报信。不想这一招还真管用,侥幸逃过了一劫,虽然有惊无险,但也心有余悸,想不到解放军会那么神速。那晚逃离老家后,他直奔乡公所,迅速召集所有人马,草草收拾一番,第二天太阳还不落山,就带着队伍,背着少量粮食,扛着长枪梭镖逃进了白竹山。只留下两个烟鬼和“花脚狗”看门。
  看到熊耀祖遛了,杨承久气得捶胸顿足,满心希望犹如肥皂泡顿时破灭了,弄得他抓耳挠腮,懊恼不已。
  此时,杨承久走到徐靖身边,在他耳边悄声说几句,徐靖会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微笑。
  快一个月过去了,熊耀祖一伙龟缩在白竹山上一个叫乌驴子窝的地方,不敢出来。乌驴子窝在白竹山的最深处,平时人迹罕至,是个野兽经常出没的地方。白天绿荫掩映,山泉呜咽,难见天日。晚上山风呼啸,怪鸟哀鸣,百兽嘶嚎,让人毛骨悚然。在这里对于过惯了奢华生活的熊耀祖来说,比在油锅里煎熬还难受。特别是大黑山神,出门时还特意打扮了一番,点了口红,涂了香粉,虽然不伦不类,但用心梳理,穿戴整洁。几天下来,头发乱得象母鸡窝,两只眼睛糊着眼屎也懒得揩拭,活脱脱一个拉渣婆,一天到晚哭丧着脸,死乞白赖地嚷着要下山享福。小老婆生来就不爱打扮,穿一身土布彝族妇女服装,精神恍惚,满脸憔悴,时常斜靠在一块岩石上不声不响,看她那脸型和身材,就是一个彝家绝色美人。熊耀祖几次想派人回家打听消息,又怕被解放军抓住,始终不敢轻举妄动。他也打着如意算盘,就等着解放军搜山时来个突然袭击,把他们统统消灭在白竹山上。
  这天,熊耀祖叼着烟锅和两个老婆正在松林间的一大石头上懒洋洋地烤太阳,耳边传来听似有气无力却穿透力极强的情歌,歌声在山谷间回荡,很象两人在对唱:
  阿妹阿妹来看我
  你不要坐竹筏来
  漾江水大浪又急
  我怕吓着小心肝
  阿妹阿妹来看我
  你不要从小路来
  小路旁边毒蛇多
  我怕咬着妹妹(尼)脚
  阿妹阿妹来看我
  你就要从梦中来
  梦中只有你和我
  想整什么整什么
  一个团丁火焦火燎地跑来报告说:
  “报告乡长,前面不远处发现一个人!”
  “慌你个卵壳壳,到底是什么人?”
  “还没搞清是什么人。”
  “你个死丫子,再去仔细看一下!”
  “是,是了。”
  团丁走后,熊耀祖突然得意起来,他哼道:“好啊,终于把你们等来了。”接着大声命令:“马上集合!”
  团丁纷纷从四面八方石缝里钻出来,站成几条曲蛇。
  “隐蔽起来,准备战斗!”熊耀祖发号施令,众匪马上消失在林间石洞里。
  熊耀祖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手提驳壳枪,不时探出头来窥视山下。
  果然,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边唱边从石崖上爬上来。细看,是一个身背竹篮,肩扛锄头的小伙子,看样子是上山找药的。熊耀祖贼眼一转:也好,问问山下的情况也好。当这人走近岩石,熊耀祖才在大黑山神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哎!小兄弟,你上山整什么?”
  杨承久吃惊地抬起头,看到是熊耀祖更是吃惊。他知道,白竹山方圆几百里,自己认识熊耀祖,可熊耀祖肯定不认识自己,想到自己的任务,他很快冷静了下来。五天前,他就出来“钓鱼”。在茫茫的原始森林里一连转了好几天,现在才碰上“大鱼”,不免有点兴奋。
  熊耀祖的突然出现,让杨承久既惊又喜,几大步迎上去:“哎呀!是熊大乡长啊!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几个月前我还去为你祝过寿呢!”
  “你是?”熊耀祖确实记不起杨承久。
  “我是猪滚泥塘的,叫杨承久。”见熊耀祖不认识自己,杨承久放松了许多。
  “那天贺寿的人太多,记不起来了,实在不好意思!”
  “您咋会在这深山老林里,就不怕虎叼鬼牵么?”
  “家里实在闷不住了,出来散散心,打打野东西!”熊耀祖肩膀上下耸动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杨承久装成很无奈地说:“哎,我是倒霉极了。人到倒霉啊,犁地尽遇着石旮旯,砍柴尽遇着树疙瘩。前些天,阿妈不小心从楼梯上跌下来,跌断了大腿骨头。我是上山找点接骨接筋的草药,找了好几天了,才找了一点点。”说着,放下篮子,翻着里面的血藤、川穹、透骨草之类接骨草药给熊耀祖看。
  熊耀祖看着杨承久身着羊皮褂,衣服破旧,脚上只一双布条和稻草混编的草鞋,两眼有神,口齿伶俐,身板结实,很是精明的样子,不敢不提防。可他实在想知道山下的情况,便探着口气:“听说我们这里来了共匪,咯有到你们村?”
  “山下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倒是传得神乎其神呢,说是共匪会飞檐走壁,刀枪不入,我是没有见着,也鬼屎都不信!”
  “我是真担心哪,那些都是汉人,是土匪,他们来了我们可是要遭殃的!”
  “我倒是不怕,这方圆几百里的白竹山是我们彝家人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山上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是我们的,外人若要来抢占,我们就像收拾野猪一样,叫他们有来无回!”杨承久装出十分愤怒的样子,说话声音越来越大,拳头攥得咯咯生响。这些血气方刚的话在熊耀祖听来特别受用。
  熊耀祖心想,自己用钱作诱饵,骗当地人入伙,上山前还有七八个人加入了自己的队伍呢。眼前这个小伙子壮实精明,憎恨共匪,是个可用之才,也要想办法留在身边。他这才把自己拉队伍上山准备和解放军干一场的想法和经过如实说了一遍。末了,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试探着问杨承久:“小兄弟,你愿意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干吗?”
  “阿久,你就留下吧,我也是几天前刚加入队伍呢!乡长对我们可好了!”不知什么时候,苏老憨走到杨承久面前。
  “我晓得你有一身好功夫,留下来肯定大有作为!”熊尚文也凑上前来,话语里还有点巴结的味道。
  杨承久瞥了苏老憨和熊尚文一眼,没有搭理他们。迟疑片刻,他转向熊耀祖:“留下倒是愿意呢,只是晓不得你们在上山要驻多久。要是时间长了,耽误了我阿妈的脚,咋整?”
  “耽误不了,我晓得你采草药费时费力不说,药效也差。等几天我给你三五个银元,到乡街上抓几副西药,肯定更管火!你放心,我有很多的钱,如果你能留下来,我会再给你一些的。”看着杨承久犹豫不决,熊耀祖更坚定了把他留在山上的想法。
  “那好、好吧,我阿妈医脚的事就全仰仗您了!”杨承久看似勉强地答应了。
  就这样,杨承久留在了山上,顺利混入了土匪窝。

  八

  白竹山巍峨挺拔,雄险奇秀。走进密林深处的乌驴子窝,密密麻麻全是成百上千年的老树,树身上长满“树胡子”。树下怪石嶙峋,落叶没膝,岩石间尽是千奇百怪的山洞,大的可容纳数十人,小的刚够一人藏身。这里也是豺狼虎豹经常出没的地方。
  杨承久蜷缩在一个小山洞里,身下用羊皮褂子垫着,可浑身上下仍然被坚硬的岩石硌得生疼。山风呼啸,松涛阵阵,如千里雷声,翻江倒海,夹杂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和野狼的哀嚎,让人不寒而栗,鸡皮疙瘩叠起。然而,此时的杨承久却没有半点惧怕的感觉,反倒有点兴奋。他出门四五天了,独自在山上寻找,出门时携带的炒包谷籽和燕麦炒面都快吃完了,终于在大山深处觅到了匪踪,怎不叫人如释重负呢。
  正出神间,一个人猫手猫脚地来到他身边,一看又是苏老憨。杨承久知道他就是为翠花的事来的。翠花妈早就把翠花许给了杨承久,而且翠花和杨承久是两情相悦,一往情深,这在村里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可苏老憨凭借自己是保长苏桂昌的儿子,家境又比杨家好得多,执意要娶翠花,闹得两家都很不愉快,总是别别拐拐的。
  见苏老憨来了,杨承久没好气地说:“磨角擦痒呢来做什么?自己找个窝去卷起得了!”
  苏老憨小声说:“阿久,我就来跟你商量,你把翠花让给我算了,莫跟我争咯得!”
  “让?这种事是能让的吗?!”杨承久感觉特别好气又好笑。
  “只要我两弟兄商量通了,还是可以呢嘛!”苏老憨厚着脸皮说。
  “老憨,你听着,姑娘是大家的,媳妇才是自己的。只要翠花看上你,我决不跟你争!”杨承久正色道。
  “只是你在中间搅着,我不好整嘛!”苏老憨一副老赖模样。
  “说什么话,是你搅还是我搅?小心我翻脸兜收你呢!”杨承久攥起拳头,满腹怨气,差点发泄出来。
  见杨承久口气不松,苏老憨也不敢多嘴,喃喃着:“好呢,好呢!又再说,又再说!”转身离开杨承久,悄悄梭进了另外一个山洞。
  这一夜,杨承久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裤兜里的那颗红五星,那是一颗金黄色镶边,正中嵌有金黄色“八一”字样的红五角星,是徐靖送给他的心爱之物。就在他带领小分队到乡公所扑了个空后,他向徐靖提出自己独自进山寻找匪踪的想法。也就在那天夜里,徐靖和他长谈了一夜。
  徐靖比杨承久年长,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高挑,面色白净,乍看就是一个白面书生,可却是琴心侠胆,一身正气。他老家在东北,日本投降那年参加了解放军,随四野陈赓部从辽沈、平津一路打来,所立战功无数。后划归刘邓大军直逼大西南,从平原作战到山地作战,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积累了不少经验,四五年间就升任连长。去年年底,云南省主席卢汉通电起义,滇军配合南下解放军部队在昆明附近和老蒋的死硬嫡系干了几仗,强弩之末的蒋军实在是不经打,三下五除二就土崩瓦解了。今年开始,解放军就开始着手接管云南地方各级政权。徐靖的连队被编入大理军分区独立营,负责清除滇西部分地区的匪患。就这样,徐靖奉命带领他的连队来到漾水县,负责接管漾水县政府及所辖乡镇并清剿境内负隅顽抗的反动武装。
  漾水县地处横断山深处,唐宋时期,属南诏大理国版图。连绵不断的白竹山自北向南横亘于中部,东部一条曲曲弯弯的漾江常年清流不断,白浪翻滚,如彝族少女裙角的碧绿色饰物镶嵌白竹山下。江水一路向南与西面呼啸而来的澜沧江在南部汇合,把整个漾水县勾勒成一个巨大的梭子状。
  有水就有路,是水和路成就了漾水小城。漾江沿岸曾经是当年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从古道一串串碗口大的马蹄印里,足以窥见当年这里着实热闹过。最近几年,古道上没有了马帮的影子,据说是在普洱那边官府加重了茶商茶农的苛派,商人感觉贩茶生意“除了锅巴没有饭”,古道冷清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如今道路两旁杂草丛生,苔藓满地,虫虫蚂蚁乱爬,偶有蟒蛇横在路上,本地人都很少路过,更不用说外乡人了。于是,漾江还是独自奔流,白竹山还是林海茫茫,依旧是往日的荒莽。
  在这样近乎与世隔绝的环境里,熊耀祖一伙不知道世事变迁也就不足为怪了。认为一百多人枪在白竹山可以呼风唤雨,小股解放军在他们眼里只是不足挂齿的流寇,凭借白竹山天险,与解放军顽抗到底,死心塌地的效忠党国,才是保持家道昌盛的唯一出路。
  熊耀祖上山的这一手徐靖是预料到的,只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多年的南征北战,他带几个人整连整排俘虏国民党正规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百十人的民团不就是手到擒来的事。可熊耀祖带人钻进白竹山,想钓解放军进山清剿时一决雌雄。深谙战事的徐靖当然知道,小分队深入白竹山,人生地不熟,白竹山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草率带队清剿确实没有几分胜算。
  那天,杨承久把自己孤身进山寻觅匪踪的想法告诉徐靖时,徐靖觉得办法倒是好,可还有许多环节放心不下,于是就有了两人的一夜长谈。徐靖讲了很多自己的战斗故事,还千叮咛万嘱咐进山要胆大心细,不可有丝毫马虎,找到土匪后,摸清匪窝的地形地貌,想法子脱身回来报信,带领解放军进山清剿。若能引诱土匪出山,寻找有利战机聚而歼之是上上策,杨承久一一记在心上。到天放明时,杨承久实在奈不住内心的渴望,说出了自己十分想得到一颗红星的想法,不想徐靖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杨承久如获至宝,揣上红星,炒了一袋包谷籽和燕麦炒面就进山来了。
  杨承久在山上呆了五六天。这地方过去他从未到过,只听大人讲叫乌驴子窝,处在白竹山的最深处,山高林密,坡陡箐深,无数个天然石洞,不用说有枪把守,就是捡一堆石头抵抗,想攻进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杨承久早已把土匪的火力点,人员配置等烂熟于心,想着该脱身的时候了。这天,他找到熊耀祖,试探着问:
  “乡长,我都已经上山好几天了,阿妈的脚不医会瘸掉呢,您答应我抓药的事咋整?”
  熊耀祖审视了杨承久一下,三角眼里的珠子嘀溜转了几转,心想:你妈的脚瘸了拐了关我屁事!可自己上山一个多月了,眼看马上就要进入冬季,百十号吃货把所带的粮食也耗得所剩无几,再不把解放军引上山消灭掉,不被饿死也要被冻死。得派人下山打探消息,能把小分队哄进山是最好不过的事。
  熊耀祖搂过杨承久,一拍脑袋,满脸堆笑:“哎呀,你看我这狗屎记性,差不多把这个事忘了。合呢、合呢,你赶快下山去给你妈抓药。”继而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顺便去乡公所看看共匪来了没有。如果遇到他们就说见到我在山上了。”那口气、那神情似乎是医脚事大,探虚实事小。边说边叫管账的老头递给杨承久五个半开银元。
  “乡长,您对我这么好,我咋个能说您在山上,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说呀!”杨承久装出一脸惊恐。
  “不怕,不怕,你就说我们在山上饿得要死要死呢,正是收拾我们的好机会。”熊耀祖嘴角露出一丝奸笑:“你要是能把他们带上山来,我还要再给你二十个半开。”
  “要是他们真的来打我们咋整?”
  “你真是个憨日侬包,按我说的做不会错,快去快回。”
  杨承久没有再多嘴,收拾背篓,拎起锄头准备下山。
  这时,“参谋长”赖世勋熊一样地从山洞里移出来,附着熊耀祖耳朵嘀咕了几句什么,好像是对杨承久一人下山不放心。
  熊耀祖点点头,接着扯起嗓子大喊:“苦荞粑粑,苦荞粑粑,你带上两个人三五天的干粮和阿久一起下山!”
  “苦荞粑粑”名叫茶老二,只因长得又矮又黑,就像烧糊了的荞粑粑而得了个“苦荞粑粑”的绰号。说来茶老二也是个苦命人,老家在虾蟆塘,在他十岁那年,他爹上白竹山找草药,被老虎给活活咬死了。第二年,为养活姐姐茶大花和年幼的他,阿妈说要帮着古道上的马帮牵马做饭挣钱养家,结果一去就没了音讯。从此姐弟俩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一晃几年过去,年方二八的茶大花出落得象一朵白竹山上的映山红,粉红的园脸,黝黑的长发,补巴衣服掩饰不住她苗条的身材,乡亲都说她是白竹山绝顶俊俏的好姑娘。
  那一年,熊耀祖冲着茶大花的名声专程来到虾蟆塘催粮缴税,想来个“挑水带洗菜——事两兼顾。”据说那天见着茶大花后,熊耀祖完全没有了大公子的派头,口水淌得半排长,眼睛直勾勾呢,半天都晓不得眨一下,想着那脸蛋那身材若穿上华丽的绫罗绸缎该是多么绝妙无比!当时就全然不顾身份地位的悬殊,硬说要娶茶大花做小老婆。茶大花知道自己出身贫寒,更清楚嫁给熊耀祖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要真嫁给又矮又丑而且和阿爹年龄相仿的父辈人,着实一百个不愿意。再说,自己嫁了,还没有成年的弟弟交给哪个来管,因此,任熊耀祖说得白沫子长淌,她就是死活不答应。熊耀祖毕竟是精明人,也知道男婚女嫁之事“强扭的瓜不甜”,也就没有动粗。
  自那以后,熊耀祖隔三差五到虾蟆塘来,软磨硬泡,死乞白赖,连哄带吓逼茶大花出嫁。迫于熊耀祖的淫威,被逼无奈的茶大花只好勉强答应,只附加一个条件,要把弟弟一起带到熊家,给他一点事做,有碗饭吃。这个条件在熊耀祖这里还是事么,还不是易如反掌。就这样,不满十六岁的茶老二到乡公所当了一名乡丁,成了熊耀祖的“舅子”,在那些乌七八糟的乡丁中,也算是熊耀祖最可信任的一个。这也是派他跟杨承久下山的缘故吧。

  九

  话说两人紧走慢跑往山下赶,腿不闲可嘴闲着,各自谝谝家事,谝谝奇谈怪闻。两天下来,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还以弟兄相称,茶老二称杨承久为“阿久哥”,杨承久称茶老二为“二弟”,有时叫“苦荞兄弟”他也不会发火。
  杨承久明白,“苦荞粑粑”虽然是熊耀祖的“舅子”,其实和自己就象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一架犁上的两条牯子,本来就是一路货。杨承久有意无意地讲些徐靖的传奇故事给茶老二听,听得茶老二忘了顾及脚下的崎岖山路,好几次跌滚到路下,好在他自小在白竹山上摸爬滚打,跌上几跤屁事都不有,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巴,又接着赶路。
  茶老二人是丑点,可并不憨。从杨承久的嘴里他似乎听出了一些卯窍。
  “阿久哥,你晓得这些些,到底是哪里听来呢?”
  “解放军小分队徐队长讲给我呢。”杨承久一边直截了当地回答,一边回头注视着茶老二。心想,看你有何反映。要是死心塌地跟了熊耀祖,和我玩硬的,你个“苦荞粑粑”根本不是我的下饭菜,将就捉了交给徐队长处置。
  “这么说,阿久哥是见过解放军了?”茶老二惊诧的目光里露出的不是敌意而是羡慕。
  “当然见过了,徐队长还亲自送了我这个呢!”杨承久说着从兜里掏出那颗红五星。
  “哎呀呀,早听说解放军帽子上戴着这个东西,我可是从来没有真真切切的见到过!”茶老二说着一把抢过红五星,亢奋不已,细心审视着。
  “你想不想见解放军?”
  “想、想,当然想,就晓不得他们咯会兜收我?”
  “兜不兜收,就要看你咋整了。你要是离开那窝土匪,贴心贴肝呢为解放军做事,他们咋可能兜收你呢!”
  “说个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真不想干团丁了。这几年我们干的都是欺软怕硬的事,专门打整那些搭我们一样的穷人,在有钱有势的人面前我们连狗都不如!”
  “熊耀祖不是你姐夫吗?他肯定对你好呢嘛!”
  “那个狗日的就更莫提了!他只是看上我姐的美貌,我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多余的瘿袋,平时不是打就是骂,扎实歹毒呢。只是可怜我姐为了我而嫁给了他,多么肯说肯笑的一个人,整得半天不说一句话,搞成人不人鬼不鬼呢样子,遭罪死了!”说到这里,茶老二声音哽咽,两眼溢满了泪水。
  “二弟,你也不要太伤心,解放军这次来会帮我们做主呢,他们不嫌弃穷人,他们就是穷人的队伍。”杨承久安慰着,鼻子不觉也是酸酸的。
  “我也是穷人,恶事也不有做过,当乡丁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么他们怕会饶了我呢?”苦荞粑粑的心里还是不踏实。
  “肯定会呢嘛!再说熊耀祖这家伙也是大糊涂蛋一个,听徐队长说,去年底,云南省政府的卢主席就宣布起义了,我们这里山高皇帝远,他还晓不得,只认为解放军是来抢占白竹山呢,是来抢他的家产的红匪,硬是要跟解放军作对。你想想,我们漾水县在云南就是那么眼屎大一点点,在中国就更莫说了。真不知道井底天外天,几条小小泥鳅咋可能翻起大浪呢!”杨承久继续耐心开导着茶老二。
  “那你一定要帮我说说,我要和解放军一起收拾熊耀祖那个老杂碎!”茶老二态度很坚决。
  “不有问题,只要你心雄,我叫徐队长送你个红五星都做得到呢!”杨承久满有把握地夸起海口。
  两人边聊边走,越走身子越轻,越走步子越快。
  第三天黄昏时分,杨承久他们才来到乡公所门口,只见两个解放军战士雄赳赳地站在大门一左一右,“花脚狗”在院心里来回走动,看样子精神比前几天好了许多。
  见杨承久到来,“花脚狗”一副笑脸跑上来:“阿久兄弟来了!”
  “徐队长在哪里?”杨承久几乎没有用正眼看他。
  “在堂屋里呢。”“花脚狗”笑容可掬。
  听到声音,徐靖早已迎了出来:“承久,辛苦了,辛苦了!”边说边搂着杨承久走进堂屋,茶老二识趣地留在院心里。
  喝了一瓢冷水,几句寒暄过后,杨承久正要汇报进山的经过,却被徐靖摆手止住:“先别急,今晚无论如何要好好犒劳犒劳你,刚好我昨天买了一只鸡还拴在厨房柱脚上呢,把它宰了。”
  “我亲自来吧,也让你领教一下我做赶马鸡的绝活!”杨承久说着便卷起袖子杀鸡做饭去了。
  赶马鸡其实就是赶马人煮的鸡。杨承久的老家猪滚泥塘是当年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古道兴旺的时候,驮茶贩盐的马帮经常路过家门口,阿爹又是个性情中人,与好几个“马锅头”打得火热,赶马鸡是“马帮菜”的主菜,几乎每顿都少不了。即便阿爹过世后,也时常有“散帮”留宿他家。杨承久也自然而然学会了炒赶马鸡的手艺,逢年过节都要吃上一顿赶马鸡。
  从捉鸡、杀鸡、烫鸡、洗鸡、剁鸡到炒鸡,杨承久的动作非常麻利。最大的诀窍在于炒鸡,鸡剁大块,拌上盐巴、生姜末、草果面,大片腊肉炒到冒油,再把鸡肉下锅炒到炸响,汆汤入锅,香气四溢,待汤一沸,赶马鸡就出锅了。先后不到半个时辰,一锣锅红米饭,一盆香喷喷的赶马鸡就摆到了饭桌上。徐靖一边夸着杨承久的煮鸡手艺,一边拿了碗筷招呼他赶紧吃饭。
  杨承久感觉饿极了。这一段时间,他来回奔波在白竹山上,饿了吃炒包谷籽和炒燕麦炒面,渴了喝山箐水,肚子里没有了半点油星子,闻到赶马鸡和红米饭的香味,早已腮帮子酸疼,清口水长淌了。此时,杨承久料定茶老二的感受和自己完全一样,想叫他来一起吃饭。见徐靖面露难色,杨承久知道徐靖是要跟自己讲上山剿匪的事,便把“苦荞粑粑”的情况简要描述了一遍。徐靖沉吟片刻,爽朗地笑道:“好啊!既然是穷苦人,我信得过。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才几天就交了个好朋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来吧,就让他一起来商量剿匪的事吧!”
  三个人围着小方桌开始吃饭。茶老二虽然饿得慌,可他怕见生人,怯生生地很少动筷。杨承久也不急着吃饭,他首先把鸡头捻给徐靖,说这是彝山的规矩,年老的不在得年长的吃鸡头。倒是急着把自己如何上山,如何在乌驴子窝找到熊耀祖一伙,如何在大山深处摸匪情,又如何与“苦荞粑粑”一起下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见徐靖微笑着不时点头,却一声不吭,杨承久急了:“徐队长,你们什么时候去收拾熊耀祖他们,我和二弟可以带路呀!”
  “小分队收拾这伙乌合之众倒是没有问题,可是,他们占据着乌驴子窝险要的地形,小分队肯定会有伤亡的。要是想办法让他们主动投降就好了。”徐靖手托下巴,双眉紧蹙,象是对他俩说,也象对自己说。
  “投降?不可能!熊耀祖这个老杂种憨凶憨凶呢,他晓得自己身上背着人命,解放军轻饶不了他。”杨承久的头摇得象拨浪鼓。
  “那么他们有可能下山吗?”徐靖认真地问。
  “也不可能,有解放军在,他们咋敢下山!”杨承久肯定地回答。
  “不下山么咋整,吃的穿的不够,会冷死饿死呢!”苦荞粑粑冷不丁插了话。
  “你说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衣被?”徐靖眼睛一亮。
  “我晓得呢,那天上山走得急,他们拿的东西不多,扛上去的粮食顶多再吃一个月就没有了。”苦荞粑粑一脸认真。
  “好啊,要是这样就好办了!”徐靖兴奋地一拍大腿,低声对两人交代了一番。
  商量完事情,两人才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功夫,锣锅见了底,鸡肉盆里连汤都不剩。只有徐靖碗里的那个鸡头还静静地雄着。
  吃完饭,杨承久准备起身告辞,茶老二却不住地扯他的衣角。杨承久心领神会,又把茶老二渴望得到红五星的事大胆地说了出来。徐靖马上吩咐住在厢房里的解放军战士送来一枚亮闪闪的红五星。
  两人满心欢喜,相互搂着肩走出乡公所大院,身后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

  十

  天边透出一抹晨光,繁星散落在藏青色的天幕上,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和萦绕在山谷间的晨雾,犹如一幅浓墨泼就的丹青画。杨承久站在山神牌岭岗上,双手叉腰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茶老二一屁股坐在土堆上喘个不停。
  彝家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信神,山神在他们心目中更是至高无上的。据说南诏时期,白竹山上曾建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山神庙,这里还有一年一度的赶庙会。每年的农历正月中旬会期这几天,四乡八里的人就络绎不绝、扶老携幼到山神庙朝山祭神,祈求全家人清吉平安。由于白竹山位于四方的中心,山清水秀,树密林深,神灵又十分灵验,而且是当地青年男女相约见面,定情幽会之所在,故而人山人海,十分热闹。人们踏歌饮酒,尽兴狂欢,四五天方才散去,当年的山神庙是十里八乡彝家人魂牵梦绕的地方。后来“红白旗”闹事,山神庙被毁坏殆尽。族人李文学起义后,花了些银两,派了些劳力恢复了几年。后来,起义失败,李文学被杀,山神庙又被清府强行拆毁。如今,这里已经没有了庙的踪影,当地人为了祭奠山神,在这里立了个山神的牌位,山神牌就成了地名。
  山神牌岭岗视野比较开阔,站在上面不仅可以看到白竹山的几十架山几十道梁,还可以看到山脚下隐隐蠕动的漾江水。杨承久远望漾江,心潮澎湃,想到阿爹的仇就要报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突然,一股晨雾迎面扑来,浓密的头发上一头雾水,不时滴落几颗水珠,顿时觉得白竹山的神圣,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想起昨晚借宿远房亲戚四姑爹家,当得知熊耀祖一伙躲在乌驴子窝时,四姑爹满脸惊愕:“嘛呀呀!乌驴子窝可是白竹神山的心脏地带,我们祖祖辈辈到现在没有几个人敢去,他怕是吃了豹子胆了,要是惊动了神灵,扰乱了地脉,人不收拾他,天都要收拾他呢!看来,熊耀祖这回要吃大亏,倒大霉了!”对这一点杨承久也是深信不疑。
  想到几天的路程,想到徐靖交代的任务,杨承久催促茶老二打起精神继续赶路。走了大半天,两人才进入生长白竹的地方,杨承久知道进入了半山腰。白竹山半山腰长满白竹,他和阿妈曾经来这里砍过白竹,阿妈心灵手巧,常用白竹扎些扫帚到街上换钱贴补家用。走过密匝匝的白竹林,再走一程就到荨蔴箐,当晚他们决定露宿荨蔴箐。
  越往深处走,路途越艰难。穿过蛇腰箐,翻过大风垭口梁子,爬过猴子岩,两人又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来到乌驴子窝前的百丈崖下。百丈崖何止百丈,其实是由众多千奇百怪的岩石自然搭砌成的一座石头山,要登上百丈崖,必须从岩石下的缝隙里穿行,怪石嶙峋,阴森恐怖,稍不留神就会象进入迷宫,迷失方向,被活活困死。好在两人以前都走过,只用半天时间就就翻越百丈崖,精疲力竭地来到乌驴子窝。
  熊耀祖躲到白竹山深处已经一两个月了,山上的气候越来越冷,粮食越来越少,对山下的情况又一无所知,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看见杨承久他们回来,欣喜若狂,慌忙把两人拥进岩洞,急不可耐地询问起山外的情况。
  “你们见着解放军了吗?”熊耀祖捡最关心的先问。
  “没有见着。”杨承久答。
  “不是说他们已经来到白竹山了吗?”熊耀祖是明知故问。
  “来是来了,听说又走了。”
  “那他们不打白竹山了?”
  “打白竹山?他们才不敢呢!”
  “咋说?”
  “您不想想,我们有百十号人枪,还有乌驴子窝险要地形,听说他们只有区区十来人,咋个敢来打!”说着,杨承久现出十分自豪的神情。
  “说得有理,说得有理!”熊耀祖搓着双手,喃喃自语。
  “不过,我听'花脚狗’说,他们还要回来呢。”
  “什么时候?”
  “可能最少要两三个月以后吧。”
  “咋那么长时间?”
  “要我说,两三个月都要忙得快呢。他们晓得我们就在山里,可就是不敢进山,说是要到大理那边调小山炮来轰,这种小山炮连漾水县城都没有。”
  “听说这种炮扎实厉害呢,炮管有芭蕉杆那么粗,轮子有大簸箕那么大!”见杨承久和熊耀祖一问一答,苦荞粑粑憋不住又比又划地插了话。
  “就是啊,从大理到这里光身子都要走一两个月,再盘上那个笨账的炮,三四个月时间是肯定要呢。”杨承久认真分析着。
  熊耀祖听了,不住地点头,绕着一块大石头踱了两三圈,自言自语道:“是啊,得趁他们不在赶紧下山整点粮食和衣被上来,不然这个冬就无法过了。粮食嘛,我有的是,可大量的衣被到哪里整呢!”
  听了熊耀祖的话,杨承久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四姑爹讲的一件事。那是去年的事了,熊耀祖收的收,抢的抢从四里八乡征集了大量的粮食,堆满了乡公所大院,还收集了许多苦梸叶和野菊花用于防虫。后来,他找了几个外乡人昼伏夜出,不知把粮食搬到哪里藏了起来。整院子的粮食搬完后,几个外乡人也不知了去向,有的说是回家去了,有的说是被敲死在白竹山上喂了野狗,有的说是被绑上石头沉进漾江“放生”了。反正藏粮食的地方只有熊耀祖一人知道。
  “衣被也好整,抢上一些就得了。关键是他俩的话咯听得,若是中了共匪的计,麻烦就大了!”赖世勋熊着腰走拢熊耀祖充当起了“参谋长”的角色。
  熊耀祖目露凶光叮着杨承久一言不发。
  “你们不信算球!老子爬坡下坎进出白竹山,累死不累活呢,就是为了整死那几个汉人,不让白竹山被外人抢走,想不到好心换得驴肝肺!”杨承久说着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双手抱膝,一脸委屈。
  熊耀祖转身又把凶光射向苦荞粑粑。
  苦荞粑粑被吓得双脚酸软,浑身筛糠,结结巴巴地说:“姐…姐夫,久哥说…说的一点都不…不有错,花脚狗就…就是这种说呢,我们还问…问了几个大爹、大妈、阿婶、阿嫂,他们也都是这…这种说呢!”
  熊耀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在这深山野林里显得十分阴森恐怖。转而拍着赖世勋的肩膀:“老兄,你是多虑了,我晓得这两个小子还是靠得住的!”
  熊耀祖随即命令队伍集合。
  几个中队长各自带着二三十人稀稀拉拉地从山洞里出来,懒懒散散地插在岩石间的空地上。
  熊耀祖站在最高的岩石上,扯开鸭嗓子高声训话:“弟兄们!我早就说了,那几个汉人我们怕他个卵壳壳!我就不信我们干不赢他们,他们已经被我们吓跑了,跑回大理去了!可是眼目前我们还要准备一些过冬的衣被,还要备一些粮食,明天我们就杀下山去,把这两台事办了。今晚煮几锅米饭,剩下的腊肉也全都煮了,大家伙好好打一顿牙祭!”
  听说要“打牙祭”,众人开始骚动,似乎来了精神。
  熊耀祖声音越来越高,继续发号施令:“一中队、二中队把我藏在乡公所地下室的那几万斤粮食全部运上山,人背不完,可以把我家那三四十匹骡马用上!三中队负责挨家挨户筹集衣被,越多越好!噢,还有眼下快到年关了,想来家家都肯定宰了年猪,顺便多兜搜些腊肉,能宰吃的羯羊、骟牛都赶上山来。还有马鹿塘那家烤酒的……”
  熊耀祖正没完没了地布置着任务,茶大花突然蹿出人群,跑上前扯着他的衣袖哭喊:“老熊,你可不能做这种缺德事,这种整么和恶匪张结巴有什么两样?是要遭雷劈呢!你把东西都抢光了,乡亲们怎么过年啊!”
  “婆娘子家,你晓得个卵壳壳,他们过年我还要过冬呢!”说着,熊耀祖使劲推开茶大花,茶大花被重重地砸在岩石上,额头鲜血直流。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继续高声说:“一句话,烧酒、盐巴、辣子、酱油、酸醋、烟土……能拿的都拿上山来,咯晓得了!”
  熊熊篝火照亮了整个乌驴子窝,到处弥漫着腊肉的浓香,几大罐烧酒摆在露天里。土匪们三个一撮,五个一群,端着酒碗猜拳行令,用小树棍当筷子,戳起大块的腊肉,龇牙咧嘴吃得嘴角淌油。他们也不晓得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也不晓得明天是死是活,只晓得吃进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得吃一次算一次,得醉一回算一回。喧闹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篝火熄灭,酒罐见底,乌驴子窝慢慢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匪徒们喃喃的梦话,怪异的呼噜,轰响的臭屁。

  十一

  熊耀祖终于下山了。
  队伍稀稀拉拉地蠕动在白竹山的原始森林里,杨承久在前面带路,“苦荞粑粑”紧跟着熊耀祖。熊耀祖倒是年老体不衰,身形矫健得很,边走边兴高采烈地给喽啰们打气:诸如完成任务后每人发二十元银元啊,没媳妇的可以抢漂亮姑娘上山啊,抢来的东西大伙共享啊,等等。说得匪徒们一次次强打精神往山下走来。
  到第四天中午,队伍来到山神牌岭岗。
  熊耀祖突然歇住脚,在赖世勋耳边嘀咕了几句,随即把熊尚武和左老幺叫到身边命令道:“你俩带着二中队和三中队,由赖参谋长亲自指挥,先去占领乡公所!”转而命令熊尚文:“你带领一中队和我留在这里,如果情况有变,负责全力接应!”。
  想不到熊耀祖如此狡猾,杨承久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上,尽管徐队长的计划很周密,可经熊耀祖这么一改变,“一网打尽”的计划就难以实现了。可此时的杨承久也没有办法,走近熊耀祖试探着问:“那我和苦荞粑粑是走还是留?”
  熊耀祖把手一摆:“你们熟悉情况,跟着参谋长一起去,要把参谋长招呼好喽!”
  “那我们占领乡公所后,您要快点来呢嘎!”杨承久于心不甘,还是说出一句连自己都认为特别天真的话。
  “那是肯定呢,你们赶快去吧!”熊耀祖漫不经心地说。
  天刚擦黑,赖世勋带着两个中队六七十人悄悄来到乡公所大门前,只见“花脚狗”斜靠在门柱上打盹。熊尚武一马当先,正想上前踹醒“花脚狗”,却见他一骨碌起身就往院子里跑。
  “冲进去,把那个小死丫子抓起来!”赖世勋挥舞着驳壳枪,声嘶力竭地边吼边追了进去。
  众匪徒一窝蜂往院里涌。
  赖世勋冲到院里,只见所有通往后院的大门都用铁链死死绑着。他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完了!完了!可能中计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随着“不许动,缴枪不杀!”、“不许动,缴枪不杀!”的喊声,正房二楼走栏里伸出一排三八式步枪,左右两间耳房的二楼各一挺轻机枪封锁了大门。一伙匪徒就像庙台上长草——慌(荒)了神。三中队大多还没有进门,左老幺带着他们转身就跑,进了门的也下意识往外蹿。
  赖世勋定了定神,大声喊着:“弟兄们,就几个共匪,不要害怕!都快往外跑!”说着带头往门外冲。
  “哒哒哒,哒哒哒——”两挺轻机枪同时响了,可不见一个人倒地。原来,枪是朝天开的。
  来不及出门的匪徒连这种枪都没有见过,更何况是那种吓人的枪声,顿时象被施了定根法一样定在了院心里,一时鸦雀无声。
  徐靖提着驳壳枪出现在二楼走廊上,四姑爹紧跟身后。面对满院子呆若木鸡的土匪,徐靖开始高声喊话:“各位彝胞兄弟,解放军是共产党的队伍,是穷苦人的子弟兵,你们都是穷苦人,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我们绝对不会伤害你们!”四姑爹不停地用彝族话翻译着。
  “仄嘞?”(彝语:真的吗?)
  “仄嘞?”
  人群里有低低的声音。
  “我们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这次来是专门收拾恶贯满盈的土匪头子熊耀祖和与人民为敌的死硬分子的,只要放下武器,你们过去做的错事我们是既往不咎的!”徐靖继续喊着话。
  “嗝锅么嘻!”(彝语:怕是骗人呢)
  “嗝锅么嘻!”
  人群开始骚动,声音也大了一些。
  “我们不会骗你们,如果是骗你们,刚才楼上的机关枪早向你们开火了,那你们早就被消灭了!”
  “仄么!”(彝语:是真的!)
  “仄么!”
  人群里陆续有人怯生生地把枪放到了地上。
  看到这阵仗,赖世勋急红了眼,拼命大声叫喊:“老子们是反共救国大队,你们都不要害怕,不能听信共匪的,不能放下枪,他们会杀了你们的!”可是不管他怎样喊,把枪放在地上,抱着头蹲下的人越来越多。
  赖世勋算是见过世面的,处变不惊,没有一点慌张的样子,只见他猫到一匪徒身后,寻找最佳位置举枪瞄准楼上的徐靖。“啪——”的一声,自己的脑袋先开了花,脑浆四溅,四仰八叉栽倒在院心里,原来是二楼上小山东眼疾手快,率先扣动了扳机。
  见大势已去,熊尚武也把手枪放到地上,双手抱头高声用彝族话喊道:“弟兄们,都把枪交了吧,我们投降算了!我早预料到迟早会有今天的!”听领头的发话,众匪徒悉数交了枪,当了俘虏。
  小分队迅速清理了现场,此役击毙匪参谋长赖世勋,活捉中队长熊尚武及以下四十二名匪徒。中队长左老幺及二十余土匪脱逃。俘虏被关押在厢房里,徐靖命令龚诚排长和一名战士负责看守,自己率领其他战士由杨承久带路,连夜追击,直扑山神牌,结果又扑了个空,熊耀祖一伙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尽管匪首熊耀祖及半数以上土匪漏网,可毕竟也是小分队进山以来的一次最大胜利,徐靖感到前所未有的欣慰,决定亲自审问熊尚武。
  熊尚武被五花大绑押到乡公所正房堂屋,徐靖命人将其松绑,拿把椅子坐下。熊尚武中等个头,小分头发型,瘦削的脸,深邃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上架一副近视镜,面色比其他当地人要白净得多。徐靖起身绕着熊尚武打量了一圈,感觉眼前这个白面书生怎么也和土匪扯不上关系,白竹山土匪的形象似乎在他的心目中顷刻间完全颠覆了。
  “姓名?”徐靖坐下发问。
  “熊尚武,男,漾水县白竹乡虾蟆塘人,民国十二年腊月生。现任白竹山反共救国大队第二中队队长。民国三十七年毕业于国立云南大学,主攻历史专业,酷爱民风民俗研究,是白竹山地区有史以来第一个正牌大学生。”不等细问,熊尚武便竹筒倒豆子般滔滔不绝,话语间隐藏着文人的一股傲气。
  “你一个文人,怎么会参加土匪武装呢?”徐靖打断熊尚武的话,接着问。
  “遇到这个动乱的年代,实属我辈之不幸。本想学成后,循己所爱,潜心研究彝风彝俗,大力弘扬我彝族之灿烂文化。不想离校后归依无门,抱憾还乡,又懵懂入伍。今沦为阶下之囚,必死无疑,可叹拳拳报国之志,当来世彰显。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大凡得天下者必先得民心。当今国民政府内争外斗,不顾民生,大小官员贪腐无度,穷奢极欲,民心尽失,不失江山,天理难容,改朝换代乃情理之中!无奈我一介书生,糊涂之至,将抱憾终生!”熊尚武口若悬河,但表现出极度伤感的情绪。
  “我们的政策你也清楚,既往不咎,立功受奖!”徐靖再次打断熊尚武的话。
  “中山先生曾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我等逆之而动,当诛必亡,何功之有?”熊尚武面无表情,看来抱定了必死的心。
  “你是否知道熊耀祖的藏匿地点,说出来就是立功了呀!”徐靖耐心开导着。
  “大爹,不,不,是熊耀祖从宝台山回来后,特别推崇'躲、跑、散、聚’的四字诀,记得下山前他还特意交代我们几个中队长,此次若被打散,就到太阳箐聚集,他们可能到太阳箐聚集了。”熊尚武没有撒谎的样子。
  “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你就立功了,会得到宽大处理,但愿你没有撒谎!有机会我们还可以多交流彝族的民风民俗。”徐靖兴奋地站起来,命人把熊尚武带走。
  徐靖带领小分队即刻向太阳箐进发。
  小分队连夜急行军四五十里,沿途箐深林密,坡陡坎多,黎明时分才到达太阳箐附近,看到不远处一股炊烟飘出,料定是匪巢无疑。徐靖他们悄悄逼近,近了才发现只有四五个土匪在火堆旁烧吃野生菌,一个个面黄肌瘦,饥饿难耐的样子,可能是负责放哨,也可能是偷偷遛出来觅食。徐靖一声断喝:“缴枪不杀!”,战士们一跃而起,将他们团团围住,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就被缴了械。
  徐靖集合队伍,准备继续寻觅匪踪,这才发现经过一夜的深山行军,有两个战士掉了队。徐靖知道这些来自北方的战士不熟悉南方山情水势,一旦迷路,后果不堪设想。无奈之下,命令司号员一遍接一遍地吹响集结号。约莫两个时辰,两个战士才气喘吁吁地找到了队伍。
  徐靖集结队伍继续追击,不出两里地就发现在许多天然石洞里有人宿营的痕迹。原来,那天熊耀祖听到乡公所的那声枪响后,料定中了解放军的埋伏,没有多想就带着队伍直往预先约定的太阳箐逃窜。没一天功夫,左老幺也带着残余来到太阳箐,失散的匪徒重新聚集到了一起。刚才,听得一阵接一阵的军号声,熊耀祖又带着残匪没命地逃窜了。徐靖他们又一次扑了个空。
  再次与熊耀祖擦肩而过,徐靖不免有点沮丧,可想想小分队无伤亡,无减员,心里又宽慰了许多。于是,押着俘虏班师回营。

  十二

  时令进入严冬。白竹山的冬天不下雪,有水的地方就有冰,老树丫上,跌水岩下常常会有一串串的冰吊吊,山箐里,小路边随处都是晶莹剔透的冰块块。刺骨寒风吹来让人手脚失灵,耳鼻发麻,感觉寒从骨边生,刺从风中来。
  徐靖独自坐在火塘旁,双手就着火苗不停地搓揉着,两道浓眉拧成一个结。军分区明确要求必须在春节前清除匪患,小分队进山剿匪三个多月了,虽然有点战绩,可匪首熊耀祖还躲在白竹山上,跟踪追击数十次,可土匪行踪飘忽不定,踪迹难觅,多数时候是无功而返。离春节越来越近,徐靖有点着急了。
  趁杨承久进屋往火塘里凑柴的当口,徐靖示意他在身边坐下。
  “承久,你说说,这么冷的天,熊耀祖能在山上呆得住吗?”徐靖似乎是要从杨承久嘴里验证自己的判断。
  “绝对呆不住。”杨承久肯定地回答。
  “何以见得?谈谈你的看法!”徐靖接着问。
  “熊耀祖龟缩在山上,急需解决吃和穿的问题。就说吃吧,虽然白竹山上有的是山茅野菜,各种野果野味,可时间长了也熬不住。更要命的是山上比山下冷得多,他们又没有足够的衣被,肯定撑不了多久的!”杨承久非常了解白竹山的情况,认真分析着。
  “既然呆不住,他们会有什么行动呢?”徐靖继续问。
  “依我看,他们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下山抢粮抢被。另一条是逃离白竹山。”杨承久回答。
  “有道理,有道理!因此,近一段时间,我们一方面要加强对人口相对密集村庄的巡查,另一方面要密切注视土匪的新动向,严密监控他们外逃的通道!”徐靖若有所思。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龚诚快步跑进屋里,向徐靖行礼:“报告队长!我们抓了一个土匪!”
  两个战士押着一个被绑得严严实实的人进来,那人不停地喊着:“你们放了我,我有要紧事向徐队长报告!”
  徐靖起身一看,那人居然是苏老憨。
  “哎呀,是老憨啊!”徐靖随即命令龚诚:“快给他松绑!”
  徐靖知道苏老憨是给小分队送情报来了。
  原来,就在初到猪滚泥塘杨承久家的那晚,徐靖本来也非常困乏了,可想起军分区首长临行前反复交代:“小分队进山后要落地生根,充分动员群众,充分依靠群众,才能夺取剿匪斗争的全面胜利!”他舍不得早早休息,安顿好战友们后,连夜带着小山东到了保长苏桂昌家。
  那晚,苏桂昌见家里来了解放军,开始是惊恐万状,经徐靖耐心交代完政策后,情绪才稍稍平静了一些。但仍然对自己所做的错事心有余悸,心里始终不踏实。
  苏老憨是苏桂昌的独儿子,苏桂昌把他视若掌上明珠,特别娇惯,平日里调皮捣蛋,不务正业,爱惹是生非,常干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恶作剧。只因父母的溺爱,苏老憨也很孝敬爹妈,就这一点能赢得村里人的好口碑。当看到阿爹一脸难色,苏老憨主动对徐靖说:“徐队长,阿爹做了一些对不起乡亲的事,我可以帮你们做事,为阿爹将功补过!”
  “一码归一码,你爹的过咋能让你补呢,只要你爹认识到错改了就好!”徐靖笑着说:“不过,你能帮我们做事,我们当然欢迎。”
  苏老憨接着说:“前几天熊尚文还来村里招人呢,我就报名去他们的队伍里,好暗地里帮你们做事呀!”
  “这样也好,就是要非常小心,切不可粗心大意!”徐靖同意了。
  就这样,凭着保长的儿子,苏老憨好不费事就被招进了土匪队伍。
  今天一见苏老憨,徐靖料定他肯定有急事相报。
  还没有坐稳,苏老憨就急急地说:“徐队长,我有一个重要情况要向你报告!”
  “别急,慢慢说!”徐靖把苏老憨扶坐下,递上一口缸热水。
  苏老憨稍作稳定后说道:“熊耀祖他们躲在磨盘箐好几天了,冷得要死、饿得要命,就是一直不敢出来。昨天夜里,他突然把大伙召集起来,说是要撤离白竹山,向永平宝台山的什么苟司令靠拢!”
  “他们什么时候走?”徐靖急切地问。
  “说是今天收拾一下,今晚连夜就走。”苏老憨回答。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你可立大功了!”徐靖赞许地看一眼苏老憨,起身来回踱步,轻声自语:“蛇腰箐是去宝台山的必经之路,蛇腰箐是打伏击的好地方!磨盘箐到蛇腰箐大约要一天时间,这里到蛇腰箐两天还有点紧,不走就来不及了!”
  “龚排长,集合队伍马上出发,明天太阳落山前务必赶到蛇腰箐!”徐靖命令道。
  “徐队长,还有一个情况,不知有没有用?”苏老憨走近徐靖小声说。
  “什么情况?快点讲!”
  “熊耀祖让左老幺带队伍先走,说自己要安顿好两个媳妇,后一步再走。不过这话熊耀祖没有跟大伙讲,是左老幺告诉我的。”
  “又是一个新情况!”徐靖沉吟片刻,叫过杨承久径直往里屋走去。
  不一会,徐靖大步走出屋子,大声命令:“出发!”
  小分队离开乡公所,朝蛇腰箐方向急行而去。
  杨承久没有跟小分队走,他回到了猪滚泥塘。
  杨承久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到了顺发姨爹家。
  顺发姨爹见到好久不见的杨承久是格外的高兴,说是要宰鸡做饭款待他。
  杨承久赖在顺发姨爹身上,故作神秘地说:“姨爹,饭就不吃了,您象当年那样做一大笼马尾巴胡子帮我戴上,把我装扮成老倌倌就完成任务了!”
  顺发姨爹不明就里,大笑:“都大小伙子了,还那么娃娃气!”
  杨承久把嘴凑拢顺发姨爹嘀咕了几句,顺发姨爹立马收敛了笑容:“这种么,你要特别小心呢!”
  从顺发姨爹家出来,杨承久是一头乱发,一嘴大胡子,咋一看就是蒙摆渡的样子。当晚,他就住进了大沙坝渡口的石窝棚里。
  第二天天麻麻亮,一高一矮两人顺着丑可里河急匆匆往河门口赶。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熊耀祖和熊尚文,看来两人心情不错,边走边轻声对话。
  “小子,做事要动脑子呢,共匪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往蒙化方向跑的!”熊耀祖的声音。
  “大爹真是高明啊!我是相当的服您了。”熊尚文奉承道。
  “过了漾江,我们就进入蒙化,到大理下关避一阵风头再说。”
  “那天苏老憨跑了,我一直担心他是去报信了!”
  “苏老憨也真是憨,还晓不得是我故意叫他跑呢!这下共军小分队肯定往宝台山方向去堵我们了!”
  “可左老幺他们真有危险了,咋整?”
  “你也是憨啊,这就叫'丢卒保车’,咯晓得!”
  “哦,是这样嘎!”
  “还有一件事一定要办妥了。漾江上下几十里就大沙坝一个渡口,就一个病老倌在这里渡筏,等我们过江后该咋整咯晓得?”
  “是呢,渡筏的叫蒙摆渡,独人在这个渡口几十年了!”
  “过江后把老倌给宰了,断了这个渡口,这样即便共军反映过来,等追来黄花菜都凉了!”
  “大爹真是想得周到,过了江我立马宰人!”
  说话间,两人来到河门口。
  熊尚文向石窝棚扯着嗓子大喊:“蒙摆渡,蒙摆渡,我们要过江,快来渡筏!”
  杨承久在石窝棚里早把两人的一举一动看得真真切切。这时的他既兴奋又紧张,也为徐靖的判断所折服。前天听说熊耀祖要后一步走,徐靖马上意识到他可能又要耍花招了,尽管往西向苟慕旗靠拢是熊耀祖的唯一出路,可他往往会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来。因此,他要杨承久返回猪滚泥塘,监视大沙坝渡口,一有情况及时报告。杨承久却另有想法,若遇杀父仇人,绝不退缩,将一雪前仇。于是他就装扮成蒙摆渡的样子,躲进石窝棚,来个守株待兔,智擒仇人。
  听到熊尚文的喊声,杨承久才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地走出石窝棚。
  “死老倌,你快点咯得?蚂蚁都被你踩死完呢!”见杨承久磨磨蹭蹭,熊尚文开口便骂。
  杨承久不吱声,此时就象看见野猪到了陷阱边缘,千万惊吓不得,感觉心跳加速,神经紧绷。他不动声色地慢悠悠从江湾里牵出竹筏,靠在岸边,扶两人上了筏。
  筏至江心,过了江就是蒙化地界。
  熊耀祖突然得意起来,悄声对熊尚文说:“二十年前,你大爹就在这里遭过一劫,看来是天不亡我啊!”
  “大爹福大命大造化大,是成就大事的人,老天都眷顾着呢!”熊尚文一脸媚相。
  “当年那个侮辱我的土包子,被我当麂子给撂了,也是天意吧!”熊耀祖得意忘形。
  听到这里,杨承久顿觉血脉喷张,怒火中烧。他停下筏竿,扯下胡子,怒目圆瞪:“你们睁开狗眼看看,老子是哪个?”
  “啊!是杨承久,怎么会是你?”熊耀祖和熊尚文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是啊!我就是当年那个渡筏人的儿子,今天就要你偿还我阿爹的命!”杨承久双眼噙泪,满脸通红。
  “你个卵壳壳,快,宰了他!”熊耀祖边说边掏枪。
  不等熊耀祖掏出枪,杨承久猛扑上去,抱起他就直往水里钻……
  话分两头,杨承久抱着熊耀祖扎入水中以后,熊尚文被吓得六神无主,哭爹喊娘。无奈他不识水性,只好趴在竹筏上顺流而下,顷刻间漂过跌水坎,坠入深深湾潭里,竹筏被礁石撞得四分五裂,四散漂去,熊尚文早已沉入江底,喂了大青鱼。
  这边杨承久抱着熊耀祖直往深水处钻,江流湍急,漩涡如织,他死死抓着熊耀祖顺流而下,眼前时而闪过蓝天白云,时而碰见斑斓江石,突然感觉就象被高高抛起,又被重重地摔进深渊,巨大的漩涡把两人直往江底拽。杨承久心里清楚,他们已经漂过了燕子窝下面的大跌水坎,被砸进那个深不见底的湾潭里。平日里,哪怕是水性最好的后生到了这里都会感到与死神只有一步之遥,不敢有半点怠慢。杨承久几次想把熊耀祖放掉,让他直接去见阎王,可徐靖的声音每每在耳边响起:“活捉熊耀祖,交人民审判!”他始终没有松手。
  江水刺骨的寒冷,漩涡一个连着一个。熊耀祖象一条抽了骨头的死蛇,绵软的身体没有了挣扎的迹象。杨承久感觉再不上岸,熊耀祖必死无疑。于是抱着熊耀祖倒往深水处钻,避开一串串漩涡,闷水游向岸边,好一会功夫才从离岸不远处冒出头来。
  杨承久单手提着熊耀祖的胳膊上岸,把他重重地摔在岸边的沙滩上,狠狠地说:“挨千刀的熊耀祖,今天暂时饶你不死,让人民来审判你!”
  春到白竹山,和风吹拂,天蓝地绿,鸟语花香,清泉欢唱,一派春意盎然。猪滚泥塘边的垂柳吐出一串串新芽,房前屋后的核桃树更是绿得醉人。
  这天一早,老老少少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往翠花家走,领头的是阿英大嫂,杨承久背一大蓝东西紧随其后。
  他们要去翠花家“订鸡酒”。
  刚进门,阿英大嫂就对迎上来的翠花妈说:“阿婶,前两天我带来的水礼您是收下了,我今天带阿久来穿翠花缝的千层底,叫翠花莫再把鞋子藏着了,千万不能出我洋相呢嘎!”
  “不会,不会,咋可能出你洋相啊,阿久和翠花的事让你操心,多谢你都还来不及呢!”翠花妈满脸笑容招呼客人进屋,按辈分在堂屋里坐定。
  “阿久,礼数一样都少不得,规矩都教过你了,赶紧按套路来着!”媒人阿英大嫂今天又是司仪。
  杨承久首先从背蓝里取出柴米油盐酱醋茶逐一放到厨房里,表示居家过日子,“开门七件事”一件不能少。然后拿出两瓶脖子上拴有红线的白酒,恭恭敬敬地摆在堂屋的供桌上,以备喝“口酒”之用。再把瓜子、糖果、烟茶悉数摆在众人面前的桌子上,劝大伙边吃边聊。最后,左手提一桶白酒,右手拎一只火腿,放到堂屋一角。
  “喝口酒喽!管你会喝不会喝,都要喝!”阿英大嫂火辣辣地喊着。
  听到阿英大嫂的喊声,翠花拿了两只大碗从厢房里出来,她今天仍然穿着那套缝功精细的彝家少女服饰,显得特别漂亮可人。来到堂屋供桌前打开系有红线的酒瓶,倒了两大碗白酒,和杨承久先互敬一口。然后,按长幼顺序,杨承久敬翠花家人,翠花敬男方客人。无论男女老少,一人一口,人人必喝。大人都猛喝一口,咂咂嘴显得特别享受。小孩却被呛得两眼喷泪,哇哇直叫,逗得满堂宾主前仰后合。
  “送鸡酒喽!”阿英大嫂又是脆生生的一句。
  杨承久从小童手里接过自家带来的大红公鸡,当着翠花的面一刀下去,顿时血喷满地。翠花吓得扭头就要跑,杨承久赶紧抓住她的手:“翠花,今生今世我若有二心,就象这只大公鸡!”说着指指地上还在乱蹬的大公鸡,翠花这才变惊恐为微笑,娇羞无比。接着杨承久取出一对银耳环给翠花戴上。翠花从身后拿出一双精心缝制的千层底布鞋羞答答地递给杨承久。从此,戴了耳坠的翠花可谓是“名花有主”,送了布鞋的一对恋人也“一鞋定终身”了。礼毕,赢得双方亲朋阵阵掌声和深深祝福。
  “阿久,翠花缝的鞋咯合脚,穿上试试嘛!”阿英大嫂的嘴闲不住,凭空冒了一句礼仪里没有的话。
  “不肖试,我量过阿久哥呢脚!”翠花满脸通红,又要往里屋跑。
  “莫跑,莫跑!还要改口呢!”阿英大嫂拉住翠花,一本正经地大喊:“改口认亲喽!”
  杨承久牵着翠花先到翠花爹妈前深深鞠躬,轻声喊:“爹!妈!”再到承久妈前甜甜地叫了声“妈!”三个老人应答着,笑得比山茶花还灿烂。
  “吃鸡酒喽!”随着阿英大嫂的最后一声喊,宾主起身入席。
  顿时,院心里弹起三弦,吹响芦笙,擂起羊皮,众人边歌边舞,边喝边唱。三坊四邻,三亲六眷都沉静在一片幸福喜悦之中。
  翠花妈更是喜不自胜,笑容满面,边跳边唱:
  樱桃剥皮心心嫩,
  小鸡出壳毛绒绒。
  我家姑娘做媳妇,
  事事靠托老婆婆。
  姑娘年幼不懂事,
  不合不是要教呢。
  承久妈接着翠花妈的调子和道:
  核桃开花吊吊长,
  喂儿喂女实在难。
  姑娘就是小心肝,
  做人媳妇妈牵挂。
  手心手背都是肉,
  粗茶淡饭一起吃。
  正当大伙你唱我和,尽情歌舞的时候,一名解放军战士急匆匆走进门来。
  杨承久马上迎了出去:“小山东,你怎么来了?快快入席!”
  小山东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对杨承久说:“承久,我是奉徐队长之命专程来找你的!”
  “什么事?咋这种急!”杨承久邀小山东就坐。
  “急倒是不急,就三件事。”小山东坐定,接着说:“徐队长知道你今天订婚,特意托人从县城带了一对布鸳鸯,以汉族的礼仪对你们表示祝福!”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一对鸳鸯递给杨承久。
  “多谢徐队长了,还有两件事呢?”杨承久急切地问。
  “莫急嘛!等我喝口喜酒再说。”小山东端起酒碗深深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等两天我们要在乡公所公审处决匪首熊耀祖,徐队长说你是白竹山剿匪的大功臣,请你务必参加公审大会。这第三件事嘛,徐队长交代要跟你商量,不能强求。经过蛇腰箐一战,白竹山的匪患已经彻底清除。根据军分区战报,永平宝台山的绝大多数土匪也被剿灭,可匪首苟慕旗仍然在逃。军分区命令我们三连去支援宝台山剿匪,你熟悉山里情况,徐队长想带你去,问你是否愿意?”
  “公审大会我一定要参加,我要亲眼看看熊耀祖这个老杂种的下场。只是去宝台山……”杨承久兴奋之余有点迟疑,他是担心自己走后阿妈没人照顾。
  “恶人一天不收拾干净,我们穷人就一天不会安生。阿久,你还是去吧!”承久妈发话了。
  “阿久哥,你就放心的去吧,我会招呼好阿妈呢!”翠花没有了刚才的羞涩样,大方地走过来牵住杨承久的手。
  “好吧,那我明天就走,等把土匪收拾干净了就回来!”杨承久深情地凝视着翠花。
  一轮红日刚刚从白竹山顶冉冉升起,杨承久和小山东就上路了。
  承久妈反复念叨着:“阿久快回来,收拾完恶人就赶紧回来!”翠花搀扶着承久妈站在屋檐下,双眼噙满泪水,目送杨承久爬上细腰子岭岗,一直翻过山的那边。

后记

  三十七年前,我考入大理师范民族班。
  进校学习后,没有了从小学到高中一直背伙食篮子读书之累,少年时的文学梦开始萌动。
  十六岁那年,凭着从长辈那里听来的碎片式的故事,开始摆弄一篇所谓的中篇小说。经过一学期的烛下夜战,四五万言的稿子告成。我便斗胆把稿子交给教语文的张老师指导,张老师也为小小少年的写作激情所打动,提出修改意见后,还专门请了某杂志社的老师“会审”。结果就是三句话:“精神可嘉,阅历尚浅,功底不足。”稿子也从此深深压进了箱底,再也没有问津,只在自己的记忆深处留有一丝丝痕迹。
  毕业后,几经辗转,数次搬家,都舍不得把那本白纸线装的稿子丢掉,心想此生难园文学梦,留作纪念也罢。
  说到文学梦,对于我而言就是痴人说梦。
  毕业后,几次改行,在多部门供职,大多疲于应付各种事务,虽然都从事文字工作,可与“文学”二字毫不相干。偶尔也读一些文学作品,不过是取悦自我,饱饱眼福而已,从没有萌生过自己动手弄点东西的念头。
  不久前的一天,在清理书架时又发现了那本线装稿,感觉象是找到了遗失多年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亲切,捧在手里凝视良久,再也不忍心把它放回原处,生怕它从此再也回不到自己身边,猛然间产生了改写稿子的想法。
  再次看原稿,感觉当年的“三句话”定位恰如其分,实在是稚嫩得很。于是,拿出原稿的第一部分来,除保留故事梗概和主人公名字外,几乎是另起炉灶,下决心猛改。足足用了两个多月的工余时间,才完成了这个四五万言的“作品”,象是老妇分娩成功,长长舒了口气,有点老年得子的感觉。
  面对迟到的产物,我又犯难了,该交代给谁呢?
  我想到了蒙正和。他是我的老同事,是省作协会员。在文学创作领域颇有建树,尤其是小说创作匠心独运,其作品笔法老道,乡愁味十足,深受我辈追捧。
  我又想了到毕忠武。他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科班生,是我在州委农工部工作时的老部长。酷爱文学创作,以散文、诗歌见长,业余时间笔耕不辍,创作成果颇丰。
  我再想到了杨登堂。他是我的胞兄,是漾濞彝学学会会长。长期从事彝学研究,对研究彝族风土人情,民风民俗,历史掌故,传奇人物等钟爱有加,且深得要领。
  我的朋友很多,其中也不乏大理文学界名流、翘楚。我之所以私下里先想到他们仨,原因也有三:其一,他们都是彝胞,我的作品里有不少“彝族风”,有待他们悉心指点;其二,他们都是我长期近距离接触的兄长,他们会不遗余力,精心指导;其三,基于前面两点,相信他们不至于以“取笑”的眼光看我的东西,因此,我“心安理得”,毕竟我“老脸”但不“厚皮”,我也怕羞。
  于是,我把初稿分别发给他们三人。不想,他们都“以极强的责任感和崇高的使命感”(见笑,习惯了用公文语言)认真审阅了我的稿子,并从语言文字、遣词造句、布局谋篇到情节安排、人物塑造、风俗穿插等方面提出了许多“建设性”意见。遵其所嘱,又对文稿作了进一步修改和完善,“极大地提高了文学性和可读性”。在此,向三位兄长鞠一躬,深表谢意!
  尽管如此,在整个过程中,深感“功底不足”,还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同是文字,大半辈子从事的“公文”和知之不多的“文学”确是“隔行如隔山”,读者若不把它当作“公文”就是大幸!

  权当追梦,也当了却心愿吧!


(作者杨登云授权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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