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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西山(小说)
雪落西山(小说)

  作者:赵继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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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微亮时,六妹听见木大门吱的一声响,接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飘进了西厢房。六妹知道是在外疯了一夜的大儿子金宝媳妇桃叶回来了,气就不打一处来,轻声嘀咕道:“母狗还知道回家呢,你连母狗都不如,让野狗把你整死算毬,老娘眼不见,心不烦。”六妹也只敢嘀咕一下,真要和桃叶当面锣对面鼓地吵,她是万万不敢的。自从大儿子金宝得了精神分裂症后,六妹的心一直悬着,一悬就是十多年。
  那天,六妹赶街遇到表嫂红玉,红玉说了一些云里雾里的话,把六妹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六妹觉得红玉话里有话,走出去一段后又返回来抓住红玉的手问:“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咱)我俩之间还需要藏着掖着么?”红玉把嘴凑到六妹耳边,小声说:“你是装瞎,还是真瞎,就看不出桃叶疯得不成样子……”六妹一听,五脏六腑象被人掏空,顿时乱了方寸,一路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寨子的。
  二
  桃叶刚嫁来横水沟时,嘴是那么的甜,手是那么的勤,家里家外的活抢着干,对婆婆六妹比亲生母亲还要亲,对二宝比亲兄弟还要好,每天与金宝出双入对,下地干活,上山砍柴,都公不离婆称不离砣。每天晚饭后都要给金宝端洗脚水,递毛巾,对金宝体贴入微。六妹心想,桃叶是上天赐给她们家的福,老天爷怜悯她没有生得姑娘,所以让桃叶来弥补六妹心中的缺憾。
  桃叶的父母双亡后与三哥一家生活,三哥是个怕老婆的人,在家里没有话语权。当初分家三嫂抢着让桃叶跟他们一起过,目的非常明显,就是想占桃叶的那份家产。为了不让桃叶的那份家产落到大哥和二哥手上,三哥先下手为强,主动跟村长和族老请求让桃叶跟自己家过,还信誓旦旦的说,等将来桃叶结婚一天,给她备丰厚的嫁装。可当核桃树和土地划到三哥家的户头上后,三嫂的脸就变了,总对桃叶横挑鼻子竖挑眼,桃叶只得处处陪着小心,整日惶恐不安。于是,桃叶心里就有了嫁人的想法,她要离开这个让她压抑不安的家。
  六妹家在横水沟有两样东西最出名,一样是贫困,她家是寨子里第一个吃国家救济粮的困难户;另一样是生了两个帅儿子金宝和二宝,。
  春暖花开时,曲密达村的罗忠祥来到六妹家,要给金宝说个媳妇,六妹很木然地看着罗忠祥不答话,罗忠祥问:“怎么了,我给金宝说媳妇你不高兴么?”六妹摇摇头说:“高兴不起来。”罗忠祥皱了皱眉问:“咋个说?”。六妹叹了一口气:“我怕象以前一样空欢喜。”罗忠祥捋了捋山羊胡子,撇着干瘪的嘴,洋洋得意地说:“这回不会了,我给你家说的这个姑娘与其他姑娘不一样,她和哥哥嫂子一起生活,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六妹听到与哥哥嫂子一起生活,一下子来了神,立马应道:“可以见见面,看能不能相互中意,一般来说,这样的姑娘心气不会太高,品性也会端正。”罗忠祥再次捋捋山羊胡子,那样儿像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洋洋得意的说:“如果你拿定了主意,我就回去跟姑娘家的哥哥说这事了。”六妹没有即刻接罗忠祥的话,让老头子有些不快:“你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六妹看着罗忠祥颤颤的笑了一下。因为以前也有人给金宝说过媳妇,可姑娘来看过家后,就没有了音信,还让六妹搭上几百块的冤枉钱,想到这些,六妹的心还在痛。罗忠祥似乎看出了六妹的心事,赶紧补了一句:“如果保不成媒,不收喝茶钱”。
  金宝第一次上桃叶家时,身上背了个篾箩,上面横着一只陈年火腿,手里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军用包,里面装满了烟酒糖茶之类的东西。桃叶跑到阁楼上偷看来人的模样,她心里忐忑不安,急切的想知道这个将要和自己相伴一生的男人是高是矮?是胖还是瘦?
  当金宝的身影从院坝里的石榴树下完全显露出来时,桃叶的心里象闯进一只慌乱的小鹿,手心也开始热冒汗。看着金宝清瘦白净的脸,配上双眼皮长睫毛的大眼睛,如一棵高枝嫁接的核桃树站在蓝天白云下,桃叶心中一乐,如春天里的燕子快速飞进楼下的灶房里。
  桃叶的三嫂见来人备下的厚礼,眉开眼笑地出来迎接,并扯着嗓子叫喊着桃叶出来招呼客人。桃叶三嫂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今天却破天荒地给客人上了一盘核桃,一碗蜂蜜,桃叶嫂子难得的热情让桃叶心里生出一丝丝的安慰,她从未见过嫂子对自己这样上心过,激动之余内心又充满了不安,她惴测不到嫂子的心思,因为她深知嫂子的为人,没有目的,绝不轻意露出笑容。可接下来的婚事非常顺利,顺利得有些匆忙。二个月之后,桃叶就成了金宝的新娘。
  结婚那天,桃叶带着一床铺盖和一只木箱离开了生养她十九年的曲密达村。
  嫁给金宝后,桃叶觉得自己像掉进蜜罐子里,婆婆待她跟亲姑娘一样,脏活累活舍不得让桃叶沾手,金宝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放牛时给她扒地石榴,砍柴时给她摘酸杨梅,街天给她买卷粉,桃叶感觉日子像做梦一样美好。
  三
  二宝自小任性,脾气非常暴戾,恼怒起来撕碎两床铺盖,踢死过一只家养的小狗。读书时,把同学的牙齿打落一颗,六妹知道后,连忙买了营养品去看望那个受伤的同学,当着那个同学父母的面训斥了二宝一顿。但是,从那以后,在课堂上,二宝看课外书,或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都视而不见,对他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只求二宝上课时不要弄出声音来,就阿弥陀佛了。为了二宝,六妹把心都操碎了。
  二宝初中毕业就辍学了,整天和寨子里半大孩子到县城网吧上网。天天不着家的二宝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核桃凹的小仙菊勾当上,有一天突然回来,领着看上去比他大许多的女人,还没等六妹开口,二宝就大大咧咧地对六妹说:“妈,她叫小仙菊,是核桃凹村长家的小姑娘,不久的将来,会成为您的儿媳妇。”六妹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个子矮小,皮肤粗糙暗黑,一双细长的小眼睛暗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粗短的鼻子像挂错了地方的小葫芦,吊在薄嘴皮上方。这张脸上的五官非常不搭调,怎么看怎么让六妹感到别扭。更让六妹生气的是,小仙菊从进门就没有称呼过六妹一声,只是很勉强的跟她点了个头,金宝和桃叶过来与她打招呼,小仙菊微微的瞟了一眼,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很让六妹心堵。二宝不想再跟六妹啰嗦,大摇大摆地搂着小仙菊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临了,还吩咐六妹晚上杀只鸡。随后,门“嘭”的一声关上,六妹看着紧闭的门窗,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小仙菊走后,六妹跟二宝说:“这个女人年龄肯定比你大,长相难看不说还不懂规矩。再说你还是个孩子,等你懂事了会后悔的。”二宝不爱听六妹说小仙菊身上的缺点,大声武气地顶撞六妹:“她比我大怎么了,女人年纪大才会持家。小仙菊只不过比我大八岁而已,又没大到十岁二十岁”。六妹苦口婆心地劝说,二宝一丁点都听不进去,依然那句话:“我就是要小仙菊做我媳妇,我爱她,她也爱我。”听到爱字,六妹就火冒三丈:“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是需要责任和担当的,你二宝有这个能力吗?再说,小仙菊值得你这样做吗?”二宝不再理睬六妹,抓起台坎上凉晒的衣服就往门外走去。六妹在他后面叫着:“你要是跟小仙菊过就别回来了,就当我没有生养过你。”二宝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外的竹林里。
  家里已经好几年没有杀年猪了,多年来,每到杀年猪时,宗亲和邻居们都给六妹送来香肠和肉。今年,六妹想把猪杀了,回请大家一顿,以表答谢之意。六妹正与坐在台坎上缝鞋垫的桃叶说这事时,二宝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吼叫:“哪个说要杀猪,猪是留着我结婚用的。”六妹看看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的二宝说:“你还小着呢,不到结婚的年龄,你结什么婚呀?”二宝听着六妹的意思是不想让他结婚,三步并成两步跳到六妹面前:“这婚我是非结不可,小仙菊已经怀孕了,再隔几个月我就要当爹了。”六妹以为二宝在吓唬她,没有把二宝的话当真,转身走入厨房。二宝又追到厨房,夺过六妹手中的水瓢丢进桶里:“我说的全是真的,小仙菊怀孕了,她爹让我们尽快结婚呢。”六妹耳朵“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看见二宝的嘴在动,声音却飘得很远很远,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往下沉……。
  为了二宝的婚事,六妹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卖了,能借到钱的亲戚也跑了个遍,才勉强筹到钱。
  结婚那天,平时蛮横无理的二宝,穿起西装,打起领带,头发吹得流光亮爽,显得有几分斯文,那张酷似父亲的脸,在喜气的映衬下越发英俊。
  小仙菊的嫁妆是非常惹眼的。她是家里的独生姑娘,两个哥哥一个在银行里工作,另一个在家做核桃苗生意发了,她爹罗庆武是核桃凹的村主任,是这座山的王。小仙菊让人把嫁妆摆放在新房的门口,那意思就是向家人和来客们显摆她的阔气。电冰箱、电视机、电风扇、电饭锅、电烤炉、还有一大摞铺盖行李,小仙菊光鲜亮丽的嫁妆向在场的人们炫耀着娘家的富有。
  红对子还没褪色,小仙菊就开始盘算着单过了。最初,小仙菊每天蜗在新房里看电视,家里的大小事都不闻不问,一天三顿饭都由二宝伺候她。后来就找茬,跟二宝吵架,吵了几次不见效,就赌气回娘家。六妹猜透了小仙菊想分家单过,可二宝和小仙菊还在新婚期,如果这个时候分家,传出去六妹怕别人笑话,她觉得过上一年半载再分,勉强堵一下众人之口。可小仙菊天天闹腾,把好好的一个家搅得乱七八糟。最后六妹也想通了,分就分吧,等小仙菊自己开口,就同意让她们夫妻单过去。
  小仙菊被二宝从娘家接回来后,就直言不讳地向六妹摊牌了:“妈,我和二宝要出去单过。”这是六妹意料中的事,六妹说:“行,你们想单过我没意见,抽空把族老和社干部请到家里来写份分家协议书,让他们作个证,以免今后兄弟间闹得不愉快。”小仙菊见六妹同意分家,高兴的说:“那我明天去找社长和八爷说这事。”
  自从见到小仙菊第一眼开始,六妹就觉得自己与小仙菊没有亲近的缘分,六妹相信眼缘,更相信自己的感觉。六妹第一次见到桃叶和见到小仙菊感觉完全不同,她甚至觉得桃叶是她前世失散的女儿,今生是再来续母女情的,那种来自内心的亲切使她的爱自然而然地流露。然而,见到小仙菊,六妹想远远的躲开她,甚至有点害怕她。
  六妹拎着塑料桶刚跨进院门,正往灶房里走去,小仙菊上前叫住她,“妈,这几天我想了想,老房子我不要了,但村子中间路边的那块菜园子要分给我,我要在那里盖房子。”正在灶房里做饭的桃叶听见后,放下手里的锅铲,走了过来。六妹知道桃叶也想要那块地,她原来就跟六妹说过,想在菜园子的那个位置盖间平房,开个小卖部,既可解决家里的日常开消,也能给家里增加些收入。可一直苦于没有资金,现在小仙菊提出要那块地,桃叶当然不高兴了。小仙菊说话从来不顾忌别人的感受,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妈,说实话,我大哥目前没有能力盖新房子,我和二宝虽然也没有能力,但只要我盖房子,我爹和我两个哥哥不会不管我的。所以老房子就让大哥住好了,我和二宝搬出去。”这就是小仙菊进门后一直盘算着的事。六妹想了想说:“晚上等你哥和二宝回来商量后再说。”小仙菊有些不高兴了:“有什么好商量的,兄弟俩挤在一个屋檐下怎么生活。再说,我爹已经答应给我钱盖房子了,如果你们不把园子分给我,我爹就不给钱,那我的房子猴年马月才能盖得起来?”六妹想想也是,两妯娌本来就处不到一起,天天在一个锅里吃饭,将来矛盾越闹越多,到时自己就无法解决了。
  横水沟的夜很凉,即使盛夏,满山的翠绿也会吞吐着一沟一凹的清凉。
  晚饭后,金宝正想给儿子贵友打洗脚水,小仙菊就开口了,“大哥,老妈有事要跟大家商量,你先坐下。”说话间,屋子里一片安静。六妹心里在骂小仙菊,明明是你强要菜园子,还说成是我要商量,可事情已到了这份上,得把这个脓根子挤出来,要不然就后患无穷。六妹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现在你们哥俩都成家了,俗话说,'树大分杈,儿大分家’,我们这个家也到分锅吃的时候了,今天,小仙菊跟我说她不要老屋,她要村子中间的那块菜园子,你们哥俩商量一下,看看咋个办。”其实,这件事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小仙菊谅定金宝和桃叶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钱来盖房子的,所以她要定了那块菜园子。
  屋里死一般的沉默,墙角有只耗子窸窸窣窣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一秒,两秒,这种潜藏着巨大爆发力的沉默让人感觉非常压抑。最后,二宝打破了僵局:“哥,你就把菜园子让给我吧,老房子的作价补偿我也不要了,小仙菊娘家的两个哥哥都答应借给我们钱盖房子,我搬出去后,你一个人住老屋,就更宽松一些。”听到二宝这么说,金宝心也软了,更何况自己又没能力出去盖新房,答应二宝的请求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好吧,你要那块菜园就给你,承包山和土地就请社长和八爷来帮忙分。”二宝满口答应,“是,是,是,我听大哥的。”其实,这次二宝圆满完成了小仙菊安排给他的任务,他心里暗自高兴。
  几个月后,一幢漂亮的砖混结构两层小楼落成,二宝和小仙菊带着她的嫁装搬进小洋楼里单过去了。没过多长时间,小仙菊在她的新楼里诞下小小仙菊,还是黑黑的皮肤,细细长长的眼睛,短小的鼻子,薄薄的嘴皮。
  四
  六妹把金宝叫到卧房里,然后掀开楼梯底下的那堆烂麻袋,里面露出几根皮上挂满蜘蛛网的木料。六妹对金宝说:“这几根红豆杉是你爹活着的时候就砍下的,他原来想做一套象样的家具,后来你爹突然走了。这是他留下的东西,我舍不得卖掉就放到如今。桃叶一直想在菜园子的位置上盖间房子,开个小卖部,可以赚一些钱来补贴家用,她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可我没有那个能力。现在,园子也分给了二宝,桃叶心里不痛快,我能理解。你找个买主,把红豆杉卖掉,给桃叶买一根金项链。小仙菊有金项链,桃叶没有,是我们对不住她。再给小贵友买套新衣裳,他生在我们家,随我们吃苦,我这个做奶奶的心里很愧疚。”
  金宝看着母亲两鬓霜染的白发,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地刺痛,桃叶埋怨的目光更让金宝难过。
  五月的天亮得早,金宝请来同学茶志强帮他把红豆杉木料拉到县城。上车时,茶志强说:“这么好的料子,卖掉多可惜啊,现如今,这个东西金贵着呢。”金宝摇摇头说:“不是没有办法了吗?要不然哪个舍得。”茶志强又说:“也是,你家二宝结婚花了不少钱,还算你妈有本事,你家二宝找了个'王’的姑娘,他自己过好了,把你和你妈逼得不成样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金宝听了,加剧了隐藏在心底的不快。
  到县城后,茶志强帮金宝联系到木材老板黄陈。黄陈看了看四根红豆杉木料说:“货很好,砍伐季节选得适当,没有虫眼,没有裂痕,只是货太少了”。黄陈伸出四根手指,金宝问四百,黄陈笑着摇了摇头,金宝又问四仟,黄陈点点头。金宝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四仟块。其实,金宝和茶志强根本不知道这红豆杉到底有多稀罕。黄陈问金宝怎么样,能否接受这个价格,而且还补上一句,我给的这个价是目前市场交易的最高价,金宝忙说:“卖了,卖了。”黄陈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满价吗?”金宝说不知道,黄陈得意地扬扬手里的钢卷尺说:“因为这红豆杉我要留着自己用,难得遇上好的,我要打一套家具”。金宝的心被重重地烙了一下。“家具”,那是父亲留给母亲永远的承诺,可这个承诺由自己来把它粉碎,这是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事吗?金宝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可金宝也不是神,他是一个生活在贫困中的人,他只得把自己的良知与尊严降到现实面前,只得在心底里向父亲赔罪。
  接过钱,金宝抽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茶志强,茶志强看看金宝说:“你这是干什么?”金宝有些腼腆地说:“运费,还有你帮我联系销售的费用,没有你的介绍,能卖那么好的价吗?”茶志强瞪着蜜蜂睛:“你是在羞我么?”金宝问:“怎么了?”茶志强恨恨的说:“我翻修老屋时,你帮了我那么多,给你工钱,你骂我小看了你,还记不记得?”说着,茶志强钻进驾驶室,朝金宝喊:“剩下的事你自己去办,我还要去拉货,我走了。”
  金宝走入金店,看款式,看成色,看价格,他本着货比三家的心,要挑一款让桃叶满意的金项链。金宝在几家店铺间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徘徊了好几次。当他最终拿定主意付款时,发现那叠用橡筋捆好,又包在一个白色塑料袋子里的钱不见了。金宝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前前后后找了几遍,没有找到,又一路细心地找回黄陈公司门口,那里依然不见钱的影子,钱象长了翅膀一样飞走了。
  天黑了还不见金宝回来,六妹让桃叶到路边看一下。桃叶背起儿子贵友来到离家不远的岭冈上接金宝,可昏朦朦的山道上根本就没有金宝的影子。桃叶把孩子放下来,母子俩坐在大青树下吹着凉风,看着灯火微亮处的家,与寨子隔着平缓的坡地,这块坡地活生生把她们家推进了另一个孤单的世界,那个被庄稼和野草包围的家,被一盏灯高高举起,举到让桃叶仰望的高度。在这个高度里,如果没有金宝的温暖来充实,那她将要扛下怎样巨大的孤独,想到这些,桃叶觉得害怕,心里就担心起金宝来,她撑开嗓子呼喊:“金宝——金宝——”。
  赶街回来的狗胜和老黑强路过吊桥时,看到金宝坐在江边,如泥雕的佛像一样,二人走过他身边,只见他面无血色,目光呆滞,任凭狗胜和老黑强怎么叫唤,金宝都没有反应,俩人连拉带扯地把他拖回寨子。
  金宝变成这个样子,桃叶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心胸狭隘,跟兄弟争家产,让金宝夹在中间为难,心里憋屈,才惹出卖红豆杉,丢巨款的祸端。如果自己心胸开阔些,婆婆也不至于想到卖掉红豆杉,给自己买金项链的事,金宝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金宝的病要是医不好,那自己就是一个罪人,一个亲手杀死自己幸福的罪人。自责、悔恨每天都在煎熬着桃叶,让她在很短的时间里消瘦了许多,精神也萎靡了许多。
  金宝开始面对墙壁说胡话,每天神神叨叨,嘴里竟冒些含糊不清的言语。六妹听不懂,桃叶也听不懂。或许,金宝精神世界里,此刻没有了生活的压力,没有了情感的纠结。母亲、妻子、儿子,都变成了栖落在篱笆墙上的蝴蝶,时飞时停,让金宝永远抓不住。所以,金宝每天扒在篱墙上,望着几只蝴蝶发呆,偶尔,嘴里会发出毛骨悚然的狂笑。
  秋后的芦花飞得像六妹的发絮,越来越凉的日子把横水沟的太阳漂得有些泛白。
  金宝裸着身子在追赶一群孩子,几个调皮的男孩用湿泥巴敷在金宝身上,金宝嗷嗷吼叫的声音惹得孩子们开怀大笑。在这个飘着黄叶的秋后,寂静被顽童的笑声撕破。此时,桃叶正背着从山箐里扒回来的包谷,路过村口时,看见一群孩子正在戏弄金宝,心里的屈辱和身体上的疲惫激发了桃叶的愤怒,她抓起地上的石头向孩子们扔去,顽童们像一群惊弓的小鸟,散得无影无踪。看着金宝的狼狈样儿,桃叶哭了,她哭自己命运多舛,哭突如其来的苦难,哭永无止境的劳累,哭有苦无处诉的寂寞,桃叶的哭并没有唤醒金宝的疯癫。蹲在地上哭许久之后,她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金宝身上,然后依然背起那背沉甸甸的包谷,牵起金宝的手往家走去。
  寨子里有人开始议论金宝,说他整天光着身子东窜西跑,让大家难堪。说六妹和桃叶抠门,金宝都病成这样了,还不送医院治疗。
  六妹不是不想送金宝去治疗,而是在青江流域,如果谁家的人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即使医好了,也别想摘掉“疯子”这顶帽子。另外一个原因是家里没有钱。这些年来,六妹虽然千般劳苦万般节约,但一个寡妇人家,抚养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又为他们操办婚事,接着是生儿育女,做到这一切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家里每年除了少量的核桃收入外,就没有其他的经济收入。让金宝去住院,那得花多少钱,六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金宝被送到精神病医院,铁门“哐铛”一声颤响,六妹的心就一阵揪疼。看着比监狱更神秘的隔离房,六妹的心酸酸的,两行泪水由眼眶里淌下来,脚板心象生了根,无法从金宝居住的病房前挪开。桃叶低着眉眼跟在六妹身后,就怕别人认得她是疯子的媳妇。桃叶这些细微的变化怎能瞒得过六妹的眼睛,她心里很难过,觉得桃叶开始嫌弃金宝,开始变本忘质,不念夫妻情份了。但凭心而讲,六妹又很同情桃叶,金宝断断续续病了很多年,该吃的药吃了,该请的神也请了,该送的鬼也送了,金宝的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这些年来,寨子里不懂事的小孩子经常追在桃叶身后叫她疯子媳妇,一开始桃叶不在意,可叫多了,她怕给儿子带来心理伤害,使儿子养成自卑的心理,会影响儿子将来的人生。所以,当孩子们再叫桃叶疯子媳妇时,她就吓唬他们,说要撕烂他们的嘴,或在后面追赶他们。桃叶想,自己委屈一点不要紧,但决不能让儿子受屈辱,因为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自己咬紧牙关坚守至今的理由。
  最初,六妹也不想让金宝到精神病医院治疗的,可他用棍子在路上追打人,不管男女老幼,见人就一闷棍,乡邻们也着实怕了他。有时冷不丁从哪里摸出一把菜刀来,在寨子里乱砍乱冲,让整个寨子不得安宁。金宝接二连三做了让人后怕的事,没办法,六妹只好听从村干部们的建议,让金宝到精神病医院治疗。村里给六妹开了经济困难证明书,让六妹到民政局办理了经济困难的救助治疗手续,几个村社干部还给金宝捐了一点款。此时的六妹不想再计较面子不面子了,自从丈夫去世后,六妹接受了不少邻居和村民们的帮助,如果因为好面子而使大家受到金宝的伤害,那才叫后悔。
  金宝在精神病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六妹没有到医院看望过儿子。不是她狠心,而是六妹实在没有时间去看金宝。那段时间恰逢下雨,家里年久失修的房子倒塌了。县上领导知道此事后非常关心,即刻指示相关部门要落实好救助工作。县政府、民政局、乡政府的一些工作人员到六妹家看了受灾情况后,给六妹送来生活物资和钱,让六妹尽快恢复生产,重建家园。在乡邻和宗亲们的帮助下,六妹家的房子在紧锣密鼓的建盖中。六妹和桃叶忙得天昏地暗,挤不出时间去探望金宝。直到医院通知接人,六妹才从忙碌中回过神来想儿子。
  接金宝出院那天,天不亮六妹就起床把早饭做好,然后叫桃叶起来吃饭。也许是疲劳过度睡得死,也许桃叶怕再见到金宝疯疯癫癫的样子,把她心底那缕细小的希望破灭,六妹喊了她三遍,桃叶才免强起床。六妹心里不高兴,但她又不得不压住火气,谁让自己的儿子得了精神病呢。
  从横水沟到州府换了三趟车,到城里时,已是下午十二点多,六妹和桃叶站在路边的烟尘里四处张望,六妹听到桃叶的肚子在咕噜咕噜的叫,她跟桃叶说:“我们先吃一碗饵丝再走吧,要不然到医院就没有吃饭的地方了。”桃叶用鼻子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六妹的问话。
  吃过饵丝,二人坐了一辆三轮车,直奔精神病院而去。风从六妹耳边吹过,金黄色的银杏叶象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把深秋演绎得空灵绝美。六妹的心早已飞到金宝的身边去了,她看不见眼前的美景,更记不住这条通往精神病院的路是往哪个方向走,她觉得走哪个方向是车夫的事,不用她操心,只要能接到儿子就行。车轮擦过柏油路时,发出吱吱的响声,车夫感觉这种安静有些压抑,或者说气氛有点僵硬,他想打破这种寂静,就开口问六妹:“大姐,你们是去看亲戚么,还是家里有人生病了?”问者无心,听者有意。此时,桃叶象吃错了药发起飙来:“关你什么事,把你自己的车蹬好就不错了。”桃叶心里积压的情绪没处撒,就借着车夫的话,把气撒到车夫上。六妹觉得车夫很无辜,平白无故受了一顿骂,心里过意不去,只好向车夫道歉:“师傅,对不起,我姑娘今天心情不好,说话伤到你了,都是我管教无方,您别介意。”车夫感觉自己多嘴多舌,挨训活该,就闭了嘴。
  出院后的金宝安静下来了,他基本不说话,即使有话问他,回答也是非常简短,有时连话也不答,整天迷迷糊糊地睡觉,清醒时就一个人望着远处发呆。
  金宝生活基本能自理,但他不下地干活。随着年龄的增大,重体力活六妹也干不动了。砍柴,背粪,犁地,打核桃这种属于男人做的活全都落到桃叶身上。每当桃叶咬牙扛起犁头时,心里就结满了哀怨,她讨厌这种粗重的活,讨厌拉犁的牛不听她的使唤,讨厌土地坚硬坂结。自从金宝生病后,犁地的活都由六妹干,可如今婆婆六妹老了,桃叶只得接过婆婆手里的牛鞭,像婆婆一样,把自己拉成一头牛,扎根到土地的深处。繁重的农活让桃叶越来越疲惫,生活的压力使她变得沉默寡言。六妹的心也随着桃叶的沉默越来越不安起来,她怕某一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留不住桃叶的心,或者说她不再留恋这个家,像出巢的鸟儿一样,飞向另一片天空,那自己该怎么办。在六妹的心里,桃叶就是自己的女儿,也是她后半生依靠的大树。
  五
  晚饭后,桃叶经常往对面山跑,六妹问她到哪里去,桃叶说跟姐妹们学绣花,等手艺学到手,自己帮人做些手工,可以补贴家用。这些年,金宝生病,贵友年纪又小,靠六妹和桃叶支撑起的家,过得异常艰苦。每每看到别人家起房盖屋,看到别人家男人从外面挣回大把的钞票,挣回源源不断的风光时,桃叶暗地里偷偷的哭过。在无数次的睡梦中,她梦见金宝的病好了,还挣回了大摞大摞的钞票,乐得桃叶合不拢嘴。可醒来睁开眼睛一看,身边睡的依然是痴呆不醒的金宝,四壁之下,皆是空空。
  近两年,一下勤俭节约的桃叶突然迷上了麻将,六妹心里不高兴,但想想精神病的儿子,她最终沉默了。起初,寨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约桃叶偶尔玩一两把,六妹也就没吱声,可麻将象毒品,越吸瘾越大。后来,只要吃过晚饭,男男女女都聚集到六妹家来。六妹虽然反感,但也没有作出强烈的反对,因为每晚十一点左右,他们就散伙了。可后来时间越玩越迟,有时甚至玩通宵,这样一来,不仅电费越来越高,熬通宵后的桃叶第二天起不了床,经常一觉睡到太阳落山,地里的活也没人做了。
  六妹忍无可忍的向桃叶摊牌:“桃叶,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逢年过节让你添件衣裳你都舍不得买,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其实,桃叶心里也非常纠结,六妹对她好,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金宝曾经对她的好,她从来也没忘记过,但她是个正常女人,一个需要生理和心理安慰的女人。长年累月面对做不完的体力活,面对疯癫不醒的丈夫,还有贫寒交加的生活,压抑在桃叶心里许久的沉默爆发了:“妈,你也是个女人,你也是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你应该体谅到我的难处。我玩麻将是为了渲泻内心的寂寞与无奈,请你也理解我一下吧。”桃叶的话把六妹给噎住了,六妹不知道怎样回答桃叶的话,原本愁苦的眼睛,此刻更加的深陷。
  横水沟的夜越来越清凉,自从六妹跟桃叶摊牌后,桃叶的麻友们不再来六妹家夜战了。六妹的心非但没有轻松起来,反而越来越凝重,因为桃叶每天晚上都往外跑,出门前总是换一身干净的衣服。那些衣服虽然失去了光鲜的色彩,桃叶的脸庞也不再娇嫩,但她那一对丰满的胸脯和微翘的屁股还是那么的惹人馋。
  人们对桃叶的流言蜚语,如野草一样疯长。虽然没有人跟六妹说,但六妹不是瞎子,更何况女人的第六感官还非常灵敏,只是六妹刻意回避,她不想让苦心经营多年的家给散了。
  六妹自从那天赶街遇到表嫂红玉后,就开始留意桃叶的行踪。清明节前一天,六妹跟桃叶说自己要回娘家上坟,让桃叶把金宝照顾好,桃叶答应得非常利索:“妈,您去吧,我会照看好金宝的,您难得回娘家一次,就多住几天。”六妹从桃叶话里嗅出了什么味道,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
  春天的风把野草撩拨得乱颤,院墙角的三角梅开出绚烂煽情的花朵,太阳还未落尽,桃叶就到堂屋里打开那台二手电视机,然后喊金宝来看。她知道只要有了电视,金宝就会很听话,他会枕着电视的声音睡上一天一夜。桃叶到睡房里换了一身衣服,还在头上卡了一只镶了水钻的发夹。
  桃叶出了家门,夕阳的余辉照在发夹上,一闪一闪的,如一只放着金光的彩蝶,在通向玉龙坡的山谷里,欢快地闪动着,给荒野凭添了一些神秘的色彩。
  玉龙坡上的杜鹃花开得如霞似火,一个三十八九岁左右的男子坐在杜鹃花树下,嘴里嚼着一根茅草,眼睛定定的盯住坡口。这个男人名叫四发,是玉龙坡独家村罗木生家的儿子。罗木生有五个子女,老大和老二也是儿子,但没有活到成年就死了,老三是个姑娘,生得如花似玉,是玉龙坡的凤凰,也跟她的母亲一样跟山外的男人跑了。罗木生象一棵老疙瘩树一样,紧紧地箍着四发和五发,守着独家村的寂寞时光,一守就把四发和五发守成了光棍。
  四发和桃叶相识与麻将无关,却与塑料薄膜有关。两年前的一天,桃叶从街上买回一卷塑料薄膜,路过玉龙坡时,脚下一滑,身子向山箐滚去,幸好被一棵树给挡住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当桃叶回过神来找背篮和塑料薄膜时,篮子和薄膜都不见了。身体上的疼痛,心中的憋屈,还有多年来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在桃叶眼前滚动,她越想越伤心,就坐在路边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问:“这个篮子是你的吧?”桃叶抬起头看了一眼,是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她仔细的看了一遍篮子,连忙说:“是,是我的背篮。”她即刻爬起来,眼睛开始寻找那卷塑料薄膜。
  那男人说:“还好,薄膜还在,只是皮面那层薄膜被刮破了一点。”说着从箐沟边把薄膜抬到桃叶面前。此时,桃叶的心才落下,急急的说:“多谢了,多谢了,如果没有你帮我捡回背篮,我不知道上哪儿找薄膜去呢。”说着,桃叶笑了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桃叶觉得人家帮了咱,自己连人家的姓名都不问一下,那怎么说得过去。所以,她鼓足勇气问眼前的这个男子:“大哥您叫啥名字,今天您帮了我这个忙,今后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会尽力而为的。”那男人说:“我叫四发,是玉龙坡独家村的,这只是举手之劳,你别那么客气。”不知是热,还是多来年没有与陌生男子独处,桃叶突然觉得手心里开始冒热汗,第一次看见金宝时有这种感觉外,还从来没有过。桃叶大着胆,抬起头来,从头到脚认真地审视了四发一遍。四发比她高出一个头,微卷的头发配着一张古铜色的脸,他的眼睛很深邃,里面充溢着若隐若现的温暖,那薄薄的嘴唇浅藏着难以发觉的神秘,在他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让桃叶迷恋的东西在游弋,桃叶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找到了答案,是那种被文化人称为斯文的气质,金宝身上有,四发身上也有这种气质。
  打那以后,桃叶赶街路过玉龙坡时,总会遇到四发,不知是巧合,还是他有意等候在那里。总之,桃叶看到那张朴实的脸,心里就弥漫着丝丝的温暖。
  守望在杜鹃花树下的四发,终于看到垭口上出现了桃叶的影子,心里激起一脉年少的律动,脸上荡漾着青春的光芒。
  当桃叶象风一样吹向四发时,山花,树木都羞羞的低下了头。四发看见桃叶,从树下站起来,向桃叶迎去,走到她面前呐呐的说:“辛苦了,让你走那么远的山路。”听到这句话,桃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桃叶躺在松软的枯草上,四发痴痴的合了下来。桃叶看着四发背上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的蓝,如一只清澈的眼睛在痴痴的盯着她。突然,桃叶觉得自己像个罪人,一个无耻的淫妇,心底生出疼痛和愧疚来。
  就在桃叶和四发将要燃烧的时候,六妹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里拎着一根木棒,说时迟那时快,木棒如雨点般落在四发和桃叶身上。六妹边打边骂,“母狗,不要脸的烂人,你把我们家人的脸都丢尽了,打死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老娘白把你当亲姑娘一样疼爱……”
  四发死死护着桃叶:“大婶你别打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勾引了桃叶,你要打就打我吧。”六妹手里的木棒集中到四发身上,打得四发嗷嗷直叫。
  六妹狠狠的发泄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儿呀,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年纪轻轻守了寡,受尽苦难才把你养大,给你讨个媳妇却不守妇道,真是家门不幸啊……”
  回到家,桃叶坐在堂屋里,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她想,只要事情一闹开,孩子就会知道自己在外面做的丑事。本来自己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没有让他享过一天福,反而带给他无尽的屈辱,今后让儿子在外人面前怎么抬头做人。想到这些,一颗悔恨的泪珠滑过桃叶的脸颊。
  六妹坐在火塘边发呆,火空空的烧着。她还没有从那场羞辱中走出来,脑子里尽是桃叶和四发扭在一起,像两条厌恶的蛇,让人不寒而栗。
  在六妹的哲学里,只要结了婚,不管男人是死是活,作为媳妇,就应该好好地恪守妇道,善待公婆。就像自己一样,守着丈夫长满青苔的孤坟,守着传统的妇道,孤老终身。
  黑暗在无声无息中退尽,新一天的太阳依然升起。雪人峰上的雪还是那么白,裸露在雪光里的岩石被风吹成了墨色,远远望去,像一块永远也不会消失的疤痕。
  经过一夜的煎熬,六妹的头发更白了,白得象对面山顶上的残雪,让人看了就心痛。春天的寒气还没有退尽。此时,六妹只想借一缕阳光拥抱一下自己冰凉的身体。她来到檐坎上,阳光正好照着柱子,六妹依着柱子坐下,桃叶也从堂屋里出来,走到六妹面前:“妈,我想了一个晚上,如果您原谅我,还能接纳我的话,我一辈子都是金宝的媳妇,不管将来怎样,我给您养老送终,把贵友拉扯成人。如果您不原谅我,那我也不怨您,我就带着贵友离开这个家。”听到桃叶要带走孙子,六妹心里一急:“不可能,贵友是我唯一的希望,也是金宝后半生的依靠,带贵友走你想都别想。”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虽然六妹不想原谅桃叶,但也无法阻止桃叶带走孙子。
  六妹知道,作为精神病人的金宝是没有能力抚养贵友的,如果金宝与桃叶离了婚,孩子的抚养权六妹是争不来了。除非桃叶不想抚养孩子,六妹才有机会与孙子在一起生活。可如今,桃叶是铁了心的要孩子,自己想留下贵友让桃叶走基本不可能,让桃叶留下,给金宝一个完整的家,六妹只有妥协。她觉得自己的头很痛,心也很痛,痛直奔骨头缝里去。
  六妹沉默了半天,终于从牙齿缝里挤出五个字,“那你留下吧。”
  六
  时光如梭,岁月无痕。贵友已升到初中二年级
  放寒假时,懂事的贵友跟六妹到老牛山去挖草药。一路上,六妹给贵友讲他爷爷的故事,讲她二十三岁以前的人生,讲丈夫永亮的智慧与温暖。
  六妹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讲丈夫永亮的事,她把那份思念封存在心底。永亮在世时,六妹是永亮手心里的宝。上山砍柴,永亮把六妹驮在马背上,自己牵着马,走几步就回头看她一眼,这样的时刻,六妹总是笑得花儿一样,羡煞村子里一大班姑娘媳妇。
  那时,横水沟没有通公路,赶街要走三十里山路,永亮心疼媳妇,不让她跟随,就让六妹留守在家。为了给六妹买她最喜欢吃的红饼,永亮每个街天都起得很早,因为去迟了就买不到用粮票购买的糕点。有时,只要手里稍微宽余,永亮还会给六妹裹一两张卷粉回来,当永亮把用芭蕉叶包裹的卷粉放在她手心里时,六妹感觉每个毛孔都灌满了幸福。
  六妹是横水沟的美人,她的脸蛋和身条常常引来男人渴望的目光,这些男人总喜欢有事无事调侃六妹,许多时候,她都不搭理他们,遇到赖皮的男人时,五妹就笑骂:“油条,把你的舌头放到油锅里炸了给狗吃。”男人们也不生气,嘿嘿干笑两声就走了。
  六妹生二宝时没有奶水,为了给六妹添加营养,永亮冒着七月的大雨,到青江里给六妹捞鱼。永亮出门时,六妹的眼皮直跳,她不让他去,可永亮不听,还说:“没有事,我的水性好着哩,晚上回来给你熬鱼汤。”说完披上棕衣,拿起竹篾编的网,悄失在雨中。那天晚上永亮没有回来,到第三天中午,永亮被宗亲们用木板抬了回来。
  想到这些,六妹的心象刀剜一样的疼痛。
  那时,六妹才二十三岁,成了寨子里最年轻的寡妇。
  六妹跌落在往事中,脸上泛起细微的红。突然,她听到贵友大声的叫喊,“奶奶你快来看,这是什么东西。”六妹从往事中惊醒,钻过刺蓬,顺着贵友的手指,看见一对野生人形的何首乌,六妹的笑容拉近了皱纹的距离,像一朵秋菊在阳光里盛开:“贵友,知道这是什么吗?”贵友摇摇头:“不知道。”六妹说:“这是何首乌,野生名贵药材,能治很多病,是城里人稀罕的好东西。”虽然贵友不知道什么是何首乌,但只要能卖钱他就认为是好东西,看着奶奶脸上笑开了花,他也像拾到了金子一样高兴。
  在六妹的心里,西山就是一座神山,神是六妹心里虔诚供奉的信仰,西山也是六妹赖以生存的福址。小时候,六妹的奶奶给她讲过西山顶上住着神仙,神仙们在山顶上种了灵芝、雪莲、雪上一枝篙等大片的神药,这些神药能让生活在西山脚下的村民起死回生,所以村民们在雪人峰上建盖了药王庙,还给药王菩萨塑金身,供村民们烧香磕头,到庙里求神问医。那时,六妹心想,长大后一定要到西山顶上去,看看那个神秘高远的世界里,还有哪些不为人所知的东西。
  其实,六妹一直住在西山,只是没有登过山顶吧了。六妹十五岁那年,终于完成了她的梦想,登上了西山顶,在那里,她看到了比丝更轻柔的云,看到比少女更艳丽的花,看到比天空更清澈的仙女湖。更让她惊叹的是,西山的另一面,有一片海,海上漂着苍蝇一样大的船只,与海一样蓝的还有天,天空里挂着簸箕一样大的月亮,在阳光里看月亮,是六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那种灿烂天地的大美,让六妹不能释怀。从此,六妹喜欢上山,喜欢站在山顶瞭望美丽的远方,喜欢到山上挖草药,砍竹子,拾蘑菇,喜欢山里清新的空气。其实,六妹就是西山人家,只是她住的地方太偏静,不被人们熟知罢了。
  六妹记得初到横水沟时,与永亮一同到山里砍竹子,那是一个开满山花的春天,一树树的杜鹃花开着艳艳的红,整座老牛山象着了火似的燃烧着。六妹骑在马背上,永亮牵着马儿,一边走一边学着青鸟叫,那清澈的声音如夜空里的闪电,把六妹的心照得明亮多情。以至于在后来的岁月中,虽然没有了永亮的陪伴,六妹依然一个人上山,一个人捆驮子,一个人起驮,她都能顺溜的完成,这都是心中葳蕤着幸福的力量。虽然,六妹大半生的时光是自己一个人度过,但她没有感到孤独,因为永亮留给她的幸福足以温暖她一生一世。
  六妹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孙子上大学,如果能考上医学院,那她死也就瞑目了。六妹总把孙子的将来和儿子的将来捆绑在一起,这是一个母亲永远的心结。虽然金宝疯了,但在六妹的心中,金宝永远是她无法割舍的牵挂。六妹希望自己的身子骨一直硬朗,不灾不病,她希望看到孙子长大成,结婚生子,看到金宝的后半生有个着落。
  天擦黑时,六妹和贵友才回到家,推开大门一看,发现院子里冷冷清清。六妹把背兜放在台坎上,就急勿勿闪进屋里看金宝,可屋里漆黑一片,连个人影都没有,六妹又进灶房看了看,也没有金宝和桃叶的身影。六妹急了,吩咐贵友到二宝家,看看他爹在不在那里,自己匆匆忙忙向玉龙坡奔去。
  六妹到四发家时,看见四发和五发两人在打架,罗木生站在兄弟俩之间劝阻,可两个儿子象好斗的公鸡,谁也不让谁。六妹问罗木生,桃叶有没有在他们家,罗木生怯怯的回答:“在,在,在屋里。”六妹跌跌撞撞闯进堂屋,只见桃叶坐在沙发上抽泣。六妹鬼火直冒,手背拍手心地喊叫:“你野到这里做什么,家里的丈夫你不管不顾,疯到这里丢人现眼……。”
  此时的六妹心里凉透了,她恨桃叶对金宝的不忠,对儿子不忠也就是对自己的不孝,她的目光冷如利剑,寒气逼人,就像要杀死桃叶一样锋利。
  可是,六妹为了儿子,为了孙子,她不得不再次咬紧牙关,让桃叶跟她回家。
  六妹和桃叶走出罗木生家院坝时,四发和五发停止了打斗,两个人正恨恨的瞪着对方。罗木生过来质问桃叶:“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家给毁了?”罗木生的话把六妹给问闷了,六妹问桃叶:“怎么回事?”桃叶不吭气,六妹又转过来问罗木生:“到底是咱回事?”罗木生恨恨的说:“她勾引了四发不算,又来招惹五发,让我的两个儿子为她争风吃醋,自相残杀呢。”六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象灌了鸡血一样难看,一下子又变得惨白,没有一点气血的滋养。六妹怎么也想不到桃叶会干出这么让人难以启齿的事,她踉跄的跨出罗木生家大门,把持不住,一趔趄跌倒在地上,桃叶上前扶六妹,被六妹甩开了手。六妹抓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杵起身子,慢慢走去。
  天越来越暗,路越走越窄,天光退尽后的山如一堵黑色的墙,逼着六妹拐进惶恐不安的世界。此时,六妹很想看见阳光,哪怕只有一丝一缕,也能带给她一些安慰。
  七
  火塘两边的木坑上坐满了人,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猜测着金宝的去向,这是金宝得病后,宗亲们第六次围坐在六妹家讨论金宝的事情了。六妹坐在坑尾,眼睛里喷射着一股怒火,那怒火泄落在桃叶身上,烧得桃叶坐卧不安。这个时候,桃叶的心像在油锅里炸一样难受,悔恨、自责像蚂蚁一样在啃嚼着她的每一根骨头。如果自己不浪情,就不会把金宝独自留在家里,如果没有跟五发有纠葛,就不会被四发看见,也就不会耽搁了时间,金宝就不会走丢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造的孽,如果金宝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该怎么面对婆婆和儿子。想到这些,桃叶潸然泪下。
  突然,大门传来狗吠声,老远就听见小仙菊叫喊贵友:“贵友,快出来给我看狗。”贵友从堂屋里跑出来,把狗紧紧的拽在怀里,轻声跟小仙菊说:“阿婶,你怎么来了。”小仙菊粗声糙气的说:“我怎么就不能来了,你爹不见了,我来问一下不得噶”贵友挠着头到堂屋写自己的作业去了。
  六妹怎么也没有想到小仙菊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老屋来。六妹以为小仙菊这辈子都不会回老屋了。前几年,小仙菊在跟外人讲起家长里短时说:“撒尿都不往老屋这个方向看。”旁人将此话传到六妹耳根时,六妹猜想这辈子,小仙菊是不会再踏进这个家门了,顶多就是自己归福那一天,小仙菊会装模作样来哭两声,可万万没有想到,小仙菊听到金宝失踪后,会主动回老屋来问候。
  小仙菊进屋后,见大家正在讨论如何去找金宝,她就插话进来:“我是没有时间和你们去找大哥,因为我家小儿子没人照看,再说我的小卖铺没有人开门也不行。”听到这里,六妹心想,也不指望你来参加,你不添乱就阿弥陀佛了。这时,本家三婶胡巧芝开口说话了:“小仙菊,俗话说,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二宝跟金宝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你是二宝的媳妇,是这个家的一员,你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要好好的做做榜样。”小仙菊觉得胡巧芝存心想让自己在众人面前难堪,就不甘示弱的说:“三婶,你放心,你和我大哥只是本家亲,而我家二宝是我哥的亲兄弟,不论家里有多忙,二宝是一定参与找我大哥的,当着大家的面,我小仙菊说话一言九鼎,这次找我大哥,费用我出一半。说着从怀窝里掏出一个绣了牡丹花的布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叠钱搁到饭桌上。”小仙菊的举动吓到了在场的人。平日理,小仙菊抠门得要死,自从嫁进婆家来,从没有给六妹买过一件衣服,或一双袜子。然而,今天一下子变大方了,不仅六妹惊讶,连邻里和宗亲们都惊讶。可看看桌子上那叠厚厚的钞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
  亲戚和邻里们陆续离开后,六妹走到饭桌前,伸手拿起那叠钞票数了数,整整五千。六妹原本不想收下这些钱,可小仙菊走时放下话:“我小仙菊拿出去的东西,从不往回收,您把这些钱用在找我大哥上,我会很高兴,您不想收我的钱,那您就把它丢到火塘里烧掉也行。”六妹想,既然小仙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如若不收,就真的打小仙菊的脸了,以前虽然跟小仙菊相处不愉快,但这一次她毫不含糊的行为,着实让六妹有些感动。不管怎样,既然小仙菊把钱送到门上,而且找金宝也急需要钱,六妹把钱揣到衣兜里,用一个扣针紧紧地扣实。
  这一天晚上,六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从前的金宝,从前的桃叶,想二宝和小仙菊,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六妹脑海里转动。
  鸡叫三遍时,六妹发现窗外照进一片光亮。六妹以为新的一天又到来了,她起床穿上衣服。当推开那扇笨重的木门时,一片铺天盖地的白,向六妹的眼睛袭来。

  六妹的心又一次跌入白色的深渊,目光呆滞的看着远方,嘴里呐呐的飘出:“下雪了,儿啊,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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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活的人物

——读赵继梅小说处女作《雪落西山》

  作者:阮镇

  赵继梅喜欢写散文和诗歌,小说《雪落西山》是她的处女作。

  作者开篇就给出悬念:天刚亮,婆婆六妹听到儿媳桃叶才回家,气就不打一处来。可是,作为婆婆,对儿媳的放浪形骸却只在肚内嘀咕,不敢当面指责,这是怎么回事呢?加上表嫂红玉的提醒,这就勾起了读者往下读的兴趣。

  在这一节里,有两个关键词值得注意,一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飘进了西厢房”中的“飘进”。这是婆婆六妹的感觉,结合她只敢嘀咕,不敢指责的状态,她把儿媳视为幽灵了。她无力阻止儿媳的行为,只能默默地关注。不妨引申一下,儿媳那“飘进”“飘出”的脚步声,对于一位恪守妇道的老妇人是多么残酷的折磨,这其中滋味,恐怕连她自己也难说得清楚道得明白。

  从儿媳桃叶的角度看,天刚亮,她推开吱吱作响的木大门,复又关上,匆匆忙忙悄悄地走进西厢房。尽管她小心翼翼,不想惊动了婆婆,可还是惊动了。她知道她的不贞行为婆婆已经觉察了,可是,在婆婆没有向她摊牌之前,她还要继续假装婆婆不知道。

  婆媳二人这种微妙关系,无时无刻不在现实生活中上演,因此,是可信的。

  第二个关键词是“六妹赶街遇到表嫂红玉”中的“赶街”。赶街就是赶集,四乡八寨的人汇集在一起,这才使婆婆六妹在集市上遇到表嫂红玉,红玉向她说了桃叶疯得不成样子的事。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生维系好名声的婆婆六妹,竟然被儿媳桃叶弄得臭名远扬了。难怪她“五脏六腑象被人掏空,顿时乱了方寸,一路恍恍惚惚”了。

  这两个关键词所蕴含的意境十分开阔,达到了言外之意的效果。小说中,诸如此类的关键词比比皆是,用简略的文字,传达丰富的意境,这就给小说具有了张力。

  作者丢下悬念后,就从头缓缓道来。

  桃叶嫁给金宝后,觉得自己像掉进蜜罐子里,婆婆待她跟亲姑娘一样,脏活累活舍不得让她沾手,金宝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放牛时给她扒地石榴,砍柴时给她摘酸杨梅,街天给她买卷粉,她感觉日子像做梦一样美好。

  写小说,就是写麻烦。写人与人之间的麻烦,写人与人之外的麻烦。《雪落西山》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麻烦,婆婆六妹与儿媳桃叶的麻烦,桃叶与丈夫金宝的麻烦,桃叶与情人一家的麻烦……

  如果没有麻烦,那就是五好家庭,直接写先进材料就可以了。小说与先进材料的区别就在于有麻烦还是没有麻烦,小说的看点就在“麻烦”上。

  小说作者就是给笔下的人物不断地制造麻烦消除麻烦,只有在麻烦中人物形象才立得起来,麻烦越多人物形象越鲜活。

  那么,我们的主人公婆婆六妹在子孝媳贤的快乐生活中,遇到什么麻烦了呢?

  六妹的二儿子二宝,自小任性,脾气非常暴戾,给六妹惹来了不少的麻烦。二宝攀上了邻村主任的女儿小仙菊,非要与小仙菊结婚不可。婚后,小仙菊强要那块园子盖房子,六妹答应了。新房盖好后,二宝一家就另过了。六妹觉得亏欠了桃叶,就把丈夫生前留下做家具的红豆杉木料,让金宝卖了,给桃叶买一条金项链。当金宝怀揣卖红豆杉的钱到金店为桃叶选购金项链时,全部货款不翼而飞,金宝由此得了精神分裂症,成了疯子。

  小说写生活,只写有麻烦的生活。不过,生活中的麻烦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而是息息相关、环环相扣的。“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是那样。”这种因果关系,始终贯穿在小说写作过程中。

  如果二宝也是个好孩子,就不会给六妹惹来那么多麻烦事。如果六妹没有对桃叶亏欠的想法,就不会想到卖红豆杉。如果金宝不丢失卖红豆杉的钱,就不会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桃叶自己也在想,如果自己心胸开阔,不跟二宝争那块园子,就不会让婆婆夹在中间为难,也就不会惹出卖红豆杉,丢巨款的祸端,金宝也就不会变成废人。

  生活中的每一个如果,就是一次选择,选择的对与错,直接关联着下一个如果。

  作者每设定一次如果,其实就是在人物行为线上设置的一个麻烦。作者让六妹从一个小麻烦再到下一个小麻烦,不知不觉就碰上了卖红豆杉这个大麻烦。反过来说,不卖红豆杉行不行呢?那就涉及到人物性格的层面了。

  人物性格决定命运,六妹之所以要卖红豆杉,是她的性格使然。六妹属中国式的贤妻良母型,她二十三岁时丈夫永亮就去世了,她带着两个幼儿,面对艰难的生活,却感受到丈夫留给她的幸福足以温暖一生一世,这就是六妹性格的基点。而桃叶就不是这样,面对疯癫不醒的丈夫,还有贫寒交加的生活,她感到的只是寂寞与无奈,并无半点温暖可言。婆媳二人同样是正常的女人,同样需要生理和心理的慰藉,可是,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大的反差呢?这就是性格决定的。如果把婆媳二人的性格对换,那就是另一篇小说了。

  从性格层面上细细琢磨,在特定的生活氛围中,只有六妹才能做出卖红豆杉的决定。作者让六妹经历了诸多麻烦后,不动声色地把六妹引到了非卖红豆杉不可的地步。

  卖红豆杉是这篇小说的中心情节,也就是这个故事的核。之前丝丝入扣的细节铺垫,都是为了非卖红豆杉不可的情节。如果没有营造出六妹非卖红豆杉不可的氛围,那六妹就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六妹在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卖红豆杉,那就有作者左右人物之嫌。因为,那红豆杉是丈夫生前留给六妹的念想,但凡有一点点余地,六妹是绝对不会把红豆杉卖掉。

  这样一分析,就能看出中心情节的设置,只能是人物性格使然,否则,就是硬往上贴的膏药,让人看了不舒服。作者设定的这一中心情节,自然贴切,水到渠成,可见作者驾驭情节的功力。

  卖红豆杉的情节成立了,就为故事的发展夯实了基础,往下的故事就可信了。反之,就虚了,越往下越虚,就成废稿了。

  从卖红豆杉这个大麻烦,引出了更大的麻烦。一是大儿金宝成了废人,二是桃叶成了浪情之人。六妹面对这两个无法化解的致命麻烦,为了儿子有个完整的家,为了孙子能留在身边,什么都能容忍,再一次体现出她善良的性格特征。

  对于守着丈夫长满青苔的孤坟,守着传统的妇道孤老终身的六妹,面对桃叶与四发苟且的场景,那是何等的愤怒和震惊。她手里拎着一根木棒,说时迟那时快,木棒如雨点般落在四发和桃叶身上,边打边骂,狠狠地发泄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一夜,煎熬得她的头发更白了,白得象对面山顶上的残雪,她只想借一缕阳光拥抱一下自己冰凉的身体。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桃叶向她表明了态度:如果她能原谅桃叶,桃叶依然做金宝的媳妇,给她养老送终,把贵友拉扯成人,否则,桃叶就带着贵友离开这个家。听到桃叶要带走孙子,她沉默了半天,终于从牙齿缝里挤出五个字,“那你留下吧。”

  六妹容忍到这一步已经是到了极限,可是,不可容忍的麻烦再一次袭来。桃叶勾引了四发不算,又招惹五发,让兄弟二人为她争风吃醋,自相残杀。她终于把持不住,跌倒在地上,她甩开桃叶搀扶她的手,抓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杵起身子,慢慢走去。天越来越暗,路越走越窄,天光退尽后的山如一堵黑色的墙,逼着她拐进惶恐不安的世界。此时,六妹很想看见阳光,哪怕只有一丝一缕,也能带给她一些安慰。

  六妹只想看到一丝一缕的阳光,她看到了吗?没有答案,这是作者的留白。

  六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从前的金宝,从前的桃叶,想二宝和小仙菊,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她脑海里转动。鸡叫三遍时,她发现窗外照进一片光亮。她以为新的一天又到来了,她起床穿上衣服。当推开那扇笨重的木门时,一片铺天盖地的白,向她的眼睛袭来。她的心又一次跌入白色的深渊,目光呆滞地看着远方,嘴里呐呐的挤出:“下雪了,儿啊,你在哪里……”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留下一片白。

  《雪落西山》的细节描写可圈可点。描摹细腻而不繁复,极具画面感,人物形象就在这一个又一个细节中鲜活起来。

  小说人物鲜活,固然是小说成功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决定因素是立意。

  立意说白了,就是写什么。写什么是意识问题,怎么写是技巧问题。《雪落西山》写什么呢?作者写的是特定环境中的人物性格。性格主要体现在对自己、对别人、对事物的态度和所采取的言行上。因此,性格决定命运并非无稽之谈。作品中的婆婆六妹和儿媳桃叶,在同样的环境中,由于在对自己、对别人、对事物的态度和所采取的言行上大相径庭,各自的命运也就大不相同。作者有深厚的生活积淀,敏捷的思维,捕捉到了生活中的闪光点。这个立意具有小说创作的普遍性,因此,立意没错。

  《雪落西山》行文流暢,故事没有硬伤,没有生硬的说教,一切尽在人物的言行中展现。小说朴实,生活化,少有做作。作者没有评判谁对谁错,任凭读者去掂量。不同生活阅历的读者,会给出不同的答案。小说的留白也恰到好处,让读者有足够的想象空间。

  有了没错的立意,有了鲜活的人物,加上好读耐读的故事,就是成功的小说了。

  《雪落西山》就是这样的成功之作。


(作者赵继梅授权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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