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小说）

　　作者：尤世民

　　赵关乎回到家，刚坐下，赵风、赵花、赵雪跟着飘了过来，围在他的身边，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赵关乎摇着脑袋，故意拿腔捏调，说，我这次是到祥云修水库，你们想啊，修水库是挖泥巴，还能指望我带水果糖回来吗？我这次是空手而回，你们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赵花不相信父亲会空手回家，她悄悄地绕到父亲背后，伸手从父亲的上衣口袋里抓出一把水果糖，笑着跑了开去。赵关乎暗赞赵花聪明，今后肯定有好前程，他把上衣口袋敞开，任由三个孩子往外拿水果糖，用眼睛看着左英绣。左英绣挺着大肚子，正在灶上切菜，她接收到了丈夫的目光，温婉地笑了笑，看着丈夫，从她眸子里射出来的光芒有如丝绸般绵软，充满了爱意。晚上，赵关乎安排好孩子，走进了卧室，他从身上掏出一百三十块钱，说，眼看就要过年了，你去给孩子买几件衣服，买几斤糖果，还要给你自己买几件衣服，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了！左英绣口头答应，心里不答应，她已经做好了跟丈夫同甘共苦的准备，与丈夫一道经营好这个家，把她对丈夫的爱情延续到生命的终结。

　　赵关乎和左英绣是在吉村打歌场相识并相恋的。赵关乎是大理人，白族。白族人逐水而居，喜欢唱歌。左英绣是漾濞人，彝族，依山而住，喜欢唱鹊，左英绣是想跟赵关乎唱鹊的，可是赵关乎只会唱歌不会唱鹊，左英绣想到人是不可能什么都会的，何况唱歌也能抒情达意，就把自己嫁到了大理。他们的第一胎是龙凤胎，长男次女，取名赵风赵花，过了两年，他们有了女儿雪。左英绣说，我们不生了吧？赵关乎说，还缺月呢！麻烦你再给我生个月亮——左英绣不想拂了丈夫的意愿，过了几个月，左英绣的肚皮又鼓了起来。

　　赵关乎睡觉打鼾，鼾声犹如雷声，响亮，热烈，执着。左英绣睡不着，她想摇醒丈夫，然而这想法在她的心里只存在了片刻，转眼间就被她放弃了。天边露出了曙色，左英绣感觉到了腹痛，意识可能会早产，随即摇醒了丈夫，说，关乎，我可能要生了，你赶紧去找接生婆吧？赵关乎看到妻子疼痛，不敢耽搁，赶紧起床穿衣，出门请来了接生婆。接生婆从左英绣的腹下拿出一个婴儿，倒提着，在婴儿的背上轻轻地拍打了几下，拍出婴儿口里的痰液，却不见婴儿发出哭声，说，是个锅边转，可惜，死了！听到死字，赵关乎猛地跪在接生婆面前，说，麻烦你救救我的女儿！接生婆说，我要是能救死人，老母猪都能上树了！接生婆接过赵关乎递过去的两块钱，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左英绣把婴儿捂在胸前，说，关乎，我相信女儿没有死！赵关乎说，我有优秀的种子，你有肥沃的土地，怎么会种出坏谷子呢？我也不相信！过了一会儿，左英绣发觉婴儿动了一下，说，关乎，女儿动了，女儿没有死，你赶紧去烧水！赵关乎端着热水走到门口时，听到了女儿嘹亮的哭声，心知母爱创造了奇迹，眼泪禁不住淌出了眼眶。

　　时间俨然走在沙漠上的马车，缓慢而又蹒跚。赵关乎从地里回来，得知赵月的数学只考了84分，心里直管蹿火，对着妻子就骂，说，都怪你！都怪你太能生！害我操劳不说，还要操心。左英绣晓得在这个时候去反驳，肯定会伤及丈夫的尊严，还会影响丈夫今后对孩子的教育，作为妻子，虽不能做到夫唱妇随，维护丈夫在家中的威信，还是能做到的。左英绣提着竹篮，走进自留地里，想起生活的艰难，想起丈夫说出的怪话，左英绣感到很委屈，蹲在地上大哭起来。看到母亲大哭，四个孩子的心里也是不好受，说，我们去打爸，给妈雪恨。左英绣听到这话，赶忙制止，说，男人家哪个没有火气？把火气窝在心里，会得病的，为了养活你们，为了供你们读书，你爸比谁都辛苦，你们要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这样，你爸就不会发脾气。左英绣摘好菜，回到家里，却不见丈夫的踪影，就在心里说，都说男人是一座大山，大山不至于这么小气吧？就在这时，赵关乎提着两条鲤鱼走了进来，笑着对四个孩子说，你们赶紧去温习功课，我呢？帮你妈做饭。

　　转眼，几十年过去，赵关乎已七十岁，生日刚过，赵关乎病了。被送往下关的医院做检查，查出了癌症，而且是晚期，左英绣晓得晚期癌症意味着什么，心里有些着急，赵关乎说，人其实就是用零件组成的机器，时间久了，零件出问题或者机器报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及至病情危重时刻，赵关乎拉着左英绣的手，说，我是可以多给你一些关爱的，可是我后来把对你的关爱转给了孩子，你不会怪我吧？赵关乎希望老伴先他而去，他想把老伴送走以后再尾随而去。左英绣晓得老伴的心思，说，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爱孩子就是在爱我，我怎么会怪你呢！漾濞有黑大么、罗合么、五么、以此么……祝英台十八相送梁山伯，我能做到十八摸（么）！左英绣抚摸着老伴的脸庞，动作轻柔，细腻，温婉，赵关乎在老伴的抚摸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送走了老伴，左英绣也病了，恹恹的。赵风看到事情有些不对劲，赶紧打电话叫三个妹妹回家，商量对策。赵花说，爸是山，妈是水，自古山水相依恋，谁也离开不了谁，现在山走了，水自然伤心！赵雪说，爸妈有爱情吗？赵月说，有爱情，有很强烈的爱情，但是自从有了我们，他们的爱情被淡化了……赵月说着，哭了起来，赵花，赵雪跟着哭了起来，连赵风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第二天中午睡午觉时，左英绣做了一个梦，梦见老伴来到了床前，说，我的房子垮了，现在只能租房住，再有，我的钱也不多了，不知如何是好？左英绣伸手去拉丈夫，赵关乎没有理会，转身走出了房间——从梦中醒来，左英绣感觉身子轻轻的，然而想到老伴在那边没有房子住，又没有钱用，心里十分着急，竟自强打精神，硬撑着起了床，走出了房间。赵风的妻子看到婆婆走向院门，立刻上前，说，妈，你要去哪里？左英绣说,我去给你爸买点纸钱，他刚才托梦给我说他已经没有钱了，老头子到了那边，还记挂着我呢！还托梦给我呢！赵风的妻子担心婆婆出事，说，我去买，你在家里歇着。左英绣说，你爸喜欢我买的东西，不碍事的，我跟着就回来。

　　左英绣买好了纸钱，径直去了坟山，看到丈夫的坟安好无损，放下心来，说，想我了，直说就是，还编故事呢！左英绣给老伴烧了纸钱，正想离开时，忽然感觉大限已至……缕缕云丝在坟山生成，缓缓升到空中，在空中凝成云团，承载着风花雪月的眼泪，越过苍山，飘向漾濞。

（作者尤世民授权代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