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酒（小说）

　　作者：王春丽

　　父亲有两个爱好：坐茶馆、喝酒。

　　在他老家，坐茶馆即是玩纸牌。父亲只要往茶馆一坐，纸牌一捏，可以坐到朝霞变晚霞、月亮变太阳。倘若运气好，赢得几个小钱，父亲会去镇上的老酒坊打二斤包谷酒，哼着川剧，走一步喝一口地回家。

　　父亲的两个爱好，不仅虚混掉自己的半生，也把他推上命运的风口浪尖。

　　十七岁那年，他考上大学，家里没钱供他继续学业。他没有怨命运不公平，毅然拎起行李，踏上打工之路。他就像天上的云，水中的浮萍，大江南北，辗转了很多地方，无依无靠地漂泊在异乡。他把打工挣来的钱，全寄回家中，为父母盖了新房。直到娶妻生女后，他才在北方一座小城停留下来。

　　把父母、妻女安顿好后，他才发现自己离开家竟然已是五六年了。这年春节，他特别想念家，想念父亲。他决定领妻女回家与父母团圆。没想到，南方遭遇了百年难遇的大雪灾，好多交通路线都被阻断，车票、机票都买不到。

　　妻忧心地问，这家，还回么？他斩钉截铁地说，回。开车回去。他开着车，带着妻女踏上归途，路过烟酒店时，他特意进去为父亲买了箱当地产的白酒塞在后备箱里。

　　一路上，雪花漫天飞，路面上结了冰，车子只能走走停停。快到家乡时，遇到高速封路，堵了一天一夜的车。他的双脚冻麻木了。妻子想拿后备箱里的酒给他揉揉，他坚决不同意，说那是特意带给父亲的酒，不能糟蹋。

　　归心似箭的他终于在年三十这天回到家中。可是，他却没见到父亲，母亲告诉他父亲又去坐茶馆了，晚上才回。他知道父亲坐起茶馆来雷打都不动，但是，他好几年没回家，父亲怎么就不在家等他呢？父亲是知道他要回来的，难道父亲不想他？他心里有些埋怨，但想到晚上就能见到父亲，他还是很高兴。

　　夜幕降临，家家吃团圆饭的爆竹声已响起。他把带回来的酒打开，爆竹挂好，只等父亲回来，点燃爆竹，就吃团圆饭。然而，直到酒香散尽，饭菜凉了，父亲也没回。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母亲和妻子陪着小心，用很多个“也许……”为父亲的不归开脱着。他在那些个“也许”里，从年三十一直等到大年初二的清晨，父亲才哼着小调，满嘴酒气地回到家。

　　父亲笑呵呵地看着他说，儿啊，爹回来陪你喝酒，你给爹带的酒在哪儿呢？他看着父亲，眼里流出两串冰凉的泪水，这么多年在外面再苦再累，他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他转过身拽着妻女，不顾母亲的阻拦，开车离去。父亲酒醒了一大半，追着他的车喊，儿啊，你不要走，你带回来的酒还没和爹喝呢。他没停下车，伸出头冲父亲吼，你自己喝吧。

　　从那后，他除了照常给父母寄钱外，再也不愿回老家。那年他流下的眼泪，已经把父亲彻底冰封在心里。

　　春去秋来，又是几年过去了。一天晚上，妻在饭桌上和他说起过年的事。妻说，今年回吧。五年了，也该回了。他狠狠地白了妻一眼说，不回。良久，妻又说，父亲今年满六十岁，是不是应该回去给他老人家做大寿？他突然停住筷子，抬起头看着妻。妻放下筷子起身，从储物柜拿出一瓶酒，给他倒满一小杯。

　　妻很讨厌他喝酒，从来不会主动给他倒酒。他很纳闷地接过妻递来的酒杯，喝了一小口，这酒的味道和以往喝的酒不一样，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入口清凉、甘醇。他狐疑地问妻，这是什么酒？妻平静地说，这是父亲托人捎来的酒。那年你生气离开后，父亲很自责，他把你带回家的那箱酒全部倒在一个酒坛里，再把从深山里挖回来的当归洗净、晒干放到酒坛里，密封后埋在地底下。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在等你回去，只有你回去，父亲才会把那坛当归泡的酒挖出来，开封与你同饮。可是，你一年年地不回去，父亲只好托人给你带来一小瓶。

　　这时候，五岁的女儿指着电视屏幕上的燕子问妻子，为什么电视上说冬天来了，燕子就要飞往南方？妻抱起女儿说，宝贝，那是因为南方暖和，燕子到南方过冬呀。女儿说，那燕子什么时候回来呢？妻说，等到来年冰雪消融时，就是燕儿归来时。

　　他在妻与女儿的对话中慢慢品尝着父亲用当归泡的酒，这当归酒真是暖心暖胃。他感觉有些热，起身走到阳台上，看着窗外闪烁着的万家灯火，悠悠地对妻说，过几天再去买几箱酒。妻诧异而又惊喜地问，你想？他说，回家，宴请亲友，给父亲做六十大寿。

（作者王春丽授权代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