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的欺骗（漾濞故事）
作者：刘亚艳
深藏在漾濞大山里的熊家寨，有一对七十多岁的夫妻，丈夫叫熊智，妻子叫蔡萍。
他们已经很苍老，老掉了牙齿，老弯了脊背，老白了头发，满脸皱纹如干瘪的木瓜。
夫妻俩盼星星盼月亮，四十多岁的时候，总算盼来了儿子，这是送子娘娘给他们的依靠。初一、十五，夫妻俩总要在家堂的供桌上敬上三炷香，默默地祈祷菩萨保佑儿子无灾无难，快长快大。
夫妻俩到后山开垦荒地的时候，儿子刚刚会走路。儿子牙牙的发音，还有儿子和他们捣乱的样子，让他们哈哈大笑，荒山坡也跟着笑起来。
现在，他们老了，核桃树也成林了。他们在核桃林里盖了小屋，核桃成熟季节，老俩口就住在小屋里。
快到白露了，白露一过，就要打核桃了。今年是核桃大年，核桃分外地结。
蔡萍虽然双目失明，还是固执地要和熊智住在小屋里。无事的时候，蔡萍总是把玩木头手枪。
木头手枪是熊智给儿子做的。
儿子对枪有种特殊的感情，形影不离，还总是举着木枪对着远方瞄准，嘴里还会发出“叭叭”的声音。
核桃树在一天天长高，儿子也在一天天长大。
核桃果越结越多，卖核桃的钱供儿子念书，不成问题，那时，熊智想让儿子考最好的大学，然后，再考研究生，博士……可是，儿子高中还没毕业，就说啥也不念书了，他要去当兵。那一年，儿子刚满十八岁。
儿子喜欢那身绿军装，更喜欢枪。
说服不了儿子，最后，只能随了儿子的愿望。
在部队，儿子表现得很出色，很快就当上了班长，不久又升为排长。再后来，儿子还考上了军校，毕业后，又荣升为营长。儿子真给他夫妻长脸了。
每年春节，儿子才有几天探亲假。一身绿军装的儿子不仅是夫妻的荣耀，还给父老乡亲争了光，一家人感到很幸福。
儿子最喜欢吃蔡萍做的生皮，自小就喜欢。所以，每逢春节，他们都会杀一头猪，他们要用最新鲜的猪肉，给儿子做生皮。儿子在家的时候，十月末，他们就会把年猪杀了。自从儿子当兵后，他们就要等到儿子回来再杀年猪。他们请来杀猪匠，也请来寨子里的人。杀猪匠把猪放完血后，再用稻草烧，然后再洗净，被烧烤的猪皮黄生生，脆嫩嫩的，看着都流口水。
杀猪那天，蔡萍用杨梅酱，没有杨梅酱就用炖梅，反正不能缺少那酸味，而且越酸越过瘾。加上辣椒、花椒、胡椒、生姜、蒜泥、细葱、芫荽、酱油、芝麻、核桃等佐料混合，调制成蘸水。然后把猪肉切成均匀的小块，有猪皮，五花肉，还有瘦肉丁，在蘸水碗里蘸一蘸，吃到口里，绝对感觉不出生猪肉片的腥味，只有从未感受过的鲜嫩可口和满口溢香。
看着儿子贪婪的吃相，蔡萍总是说，多吃点，到部队就吃不上了。
熊智说，就是，部队哪能吃生肉。
蔡萍说，这不是生肉，是生皮。
儿子笑了，儿子笑起来很帅。
儿子每次回来，一家三口总要去他们的核桃园看看，在那里打歌，唱调子。
五年了，儿子一直没有回家过年。核桃林里，自然也就听不到儿子的欢歌笑语。
白露一过，就打核桃，打了核桃，手里有钱，就办年货。
蔡萍抚摸着儿子小时候的木头手枪，问，老头子，五年前，你曾对我说过，五年后，我们的儿子会回家过年，这是真的吗？你没骗我吧？
熊智拿过手枪，学着儿子“叭叭”的声音，笑笑说，你跟了我一辈子，我哪样事情骗了你？
蔡萍也淡淡地笑笑，说，没骗我就好。
五年前的一天，村里来了几个军人，他们让村长把熊智请到村委会。
那个干部模样的军人很郑重地给熊智敬了个军礼，然后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好半天好半天，告诉他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军人说，老人家，你有一个好儿子，他在一次洪水中，为了抢救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不幸遇难，他是您的光荣，他是我们每个人学习的榜样。
那一刻，几个军人又齐刷刷地给他敬礼。
他当时就懵了，以为听错了，以为是梦。好久好久，当他确定这是事实的时候，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身边的人也都跟着落泪。但是，没有人劝他不要哭了，就让他哭吧，也许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军人说，老人家，这些钱是国家给你的补偿，以后还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们，我们一定想办法帮助你们，以后的生活，不用担心。
他没有接，说，我不需要钱，我有钱，我每年卖核桃的钱足够我们老两口花的了，这钱我不能要，看着这钱，我就会想起儿子，心里会更难受，你们就把这钱送给那些受灾的人吧！我想这也是我儿子最想看到的。老人说，我只有一个请求，儿子遇难这事儿，别让他妈知道，她身体不好，有心脏病，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不能再失去老伴了。
他的泪水又一次哗哗流下来。
军人们眼含热泪，再次齐刷刷给他敬礼！
他向村长要了笔和纸，以儿子的名义，写了一封信。他和儿子的笔迹像极了，他相信，能瞒过老伴。
回到家里，他对老伴说，老婆子，我们的儿子自愿要求，去了一个最偏远的地方，哪里山高林密，那里是我们的国界，为了保家卫国，他甘愿去那里坚守，也许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不能回家，起码要五年，五年他就能回来……我们只能耐心等待了。然后，他拿出那封信，他说，那个太偏远的地方没有信号，打不了电话，这是儿子捎回来的一封信，以后，也只能给我们写信了，不过儿子保证，至少每月一封。
老伴接过信，什么也没说，对着天上的白云发呆。
以后，每到月末。老人都会去一趟邮局，老人在那里写好信，买一个信封，贴上邮票，然后让邮局的那个女孩子帮他扣一个戳。那个女孩子已经知道了老人儿子的事情，也知道了老人瞒着老伴的事情，女孩子每次帮老人扣完戳，都会眼含热泪。
就这样，他们在思念儿子的熬煎中，挨过了五个年头。突然有一天，老伴只觉眼前一黑，就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白露节气，时有阴雨。好好的天，突然就阴沉下来。
熊智说，要下雨了，回屋吧。
熊智搀扶着蔡萍回到小屋。
过了几天，熊智说，我刚接到一封信，儿子说，今年回家过年。
蔡萍摩挲着熊智递进她手中的信，说，那就好，那就好。可是，如今，我也看不见他的模样了。
听着雨打核桃叶的声音，蔡萍说，要是儿子看到我们的核桃这么结，那他一定会高兴得又唱又跳。我说，老头子，你能不能让儿子这几天就回家？
熊智不知如何回答，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蔡萍悠悠地说，算了，我也不难为你了，儿子过年能回来，也就不错了。
熊智知道，老伴的气色越来越差，离过年，还有小半年呢。看老伴如此思念儿子，那我就提前满足她吧。
熊智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准备。
到了白露这一天，正在把玩木头手枪的蔡萍，突然说，老头子，你说，今天儿子一定能回家，可是，这么大的雨，儿子怎么能回来。你要是真有本事，何必跑到村街上去，就用这把手枪把儿子变出来得了。
熊智听出老伴的话外音了，禁不住伸出双手，捧起妻子捧着木头手枪的双手，哽咽了。
谁也没有说话，雨点越来越大……
许久许久，蔡萍才悠悠地说，瓶口罐口封得住，人口哪能封得住啊。那天，部队上的人走后，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熊智搂着妻子瘦弱的肩头，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蔡萍拉起丈夫的手，四支枯瘦的手把儿子的手枪抱在怀里，继继续续地说，五年了，儿子也该转世投胎了……你的好意我也领了……我不说破，只不过不想让你担心我……
一切都过去了……只是，只是，只是我们的儿子永远也回不来了……
夫妻俩不由得抱头痛哭。
突然，黑狗狂叫起来。
熊智急切地说，你听，八成是儿子回来了。
他站起身来，用手袖抹了一把泪水，走出小屋，一看，正是那位小伙。只见他，穿着雨衣，大步向小屋走来。
为了让妻子消解思儿之苦，他到村街上雇人充当儿子。在与人交谈中，正巧，被一位刚退伍的小伙听到了。小伙向他了解情况后，主动说，我也当过兵，知道家中父母盼儿归的心情，就让我充当你的儿子，宽慰老人家吧。
他向小伙介绍了妻子的情况后，约定了时间：白露这天，到后山的核桃林见面。
没想到，妻子已经知道儿子牺牲的事。
他正想向小伙说明情况，小屋中传出妻子的声音，儿子，你真的回来了吗？快，快来妈跟前，让妈摸摸。
小伙不顾他的暗示，几大步就到了小屋中。
小伙跪倒在老人面前，妈，儿子回来了。
蔡萍一只手抱着小伙，一只手捶打小伙的后背，边哭嘴里边叨念着，我的狠心的儿啊，你想死妈了！
小伙说，妈，五年坚守边疆已经结束了，以后，我就可以每年都会回来和您一起过年了，每年都可以吃上您做的生皮了。
她抚摸着儿子的脸，说儿子你瘦了，你的声音也变了。
小伙说，妈，五年不见，有些改变是难免的，但是，我是您的儿子，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她终于露出了笑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虽然看不到，可是她坚持摸索着亲手给儿子做生皮。
这生皮肉，是老伴到村街上特意买回来的。她的刀工依旧那么棒，猪皮切得方整，五花肉切得匀称，摆放得整齐。
小伙给她打下手，他们一边做一边说话，她诉说着这五年来对儿子的思念，小伙讲述着这五年在边远地方的所见所闻。
生皮做好了，她往小伙碗里挟，不停地挟着，她说，五年没有吃妈做的生皮了，还是那个味道吗？小伙说，还是那个味道，没变，一点没变。
她又开心地笑了。
小伙说这次回来，就是帮爹妈打核桃。
她拉着小伙的手说，孩子，核桃不用你打。这些年，寨子里的小伙们，总来帮我们做这做那，如亲儿子一般。以后你要想着回家，你虽然不是我的儿子，但是，你已经叫我妈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小伙一愣，说，妈，我就是您的儿子啊！
熊智对小伙说了原由，小伙不觉鼻子酸酸的。
她说，孩子，你让我又体味到了儿子回来的感觉，我还是要谢谢你。
小伙说，爹，妈，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你们的儿子永远活着。
两天后，十几个年轻小伙来到核桃林，向小伙说，老班长，我们都来了。
他们齐刷刷地站到两位老人面前，齐声喊着，爹，妈，我们都是你们的儿子，永远的儿子！
原来这十几个小伙，也是退伍军人，接听到他们班长的电话后，从不同的地方赶过来。
她挨个地抚摸着小伙们，像抚摸儿子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