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小说）

　　作者：王海凤

　　那是一个阴沉昏暗的日子，乌云聚拢了天空，且越积越厚，低低地下垂，仿佛贮满了泪水。

　　女人站在公园门口静静地望着眼前跟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男人，身材略微发福却依旧挺拔，一双焦躁不安的眼睛时不时地抬头看看极速游走的黑云。他呼息急促，仿佛心里窝着一股火，随时都会像这天气一样爆发出来。

　　“要下雨了，说吧，你想怎样？”男人终于打破了沉默，垂下头洒脱地弹了弹西装领子，雪白的衬衫被灰色的西装衬得分外抢眼。

　　女人心里承认，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仍旧是个有着巨大诱惑力的男人，举手投足都带着小女孩儿不可抗拒的魔力，无论是外形气质还是嘴唇的弧线或是他那千万固定资产的身价，都为他辩解着犯罪的无辜。

　　那个二十三岁的小女孩儿爱他爱到发了狂，爱到他成了她生命的支柱，没有他便欲死欲活，几次恍恍惚惚在生死线上游离。

　　“你爱她吗？”女人盯着他的脸。

　　“我不能负了她。”男人躲过她的眼神，去望右侧路边的柳树，黑漆漆的树干粗糙不平，刻满了岁月的褶皱。

　　“不能负她？呵！说得真好。那么我呢？二十年的夫妻情份说负就负了吗？”女人满含讥笑地看着男人的脸。

　　“你和她不一样，她……是个不成熟的孩子。”男人的脸微微发白，低下头，双手插在裤袋里。

　　“是的，我和她不一样，她是一支雏菊，而我只是一棵老树，看见了吗？就是你旁边的那棵，长着一脸将死的老皮。是吗？……不过，我宁愿是仙人掌，哪怕掷于沙漠里也一样存活。”女人依旧微笑着，右手按了一下颤抖的心，防止它从胸膛里跳出来撕破她脸上微笑的假面具。

　　“下雨了，快说吧，你要多少？”男人又抬头望了望天。有几滴雨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女人一声接一声发出长长的冷笑，男人吃了一惊，二十年来女人第一次这样笑，就像被震碎的神经断裂成病态的、不连贯的笑；那断裂声仿佛又连成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男人的脸，男人的脸涨红了。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仿佛被刺痛了眼睛似的又垂了下去。他站在那里浑身不自在，只好挪动着右脚狠狠地蹭起了地面。掉下来的几滴雨还未将布满尘土的水泥地面洇湿，鞋底与地面摩擦扬起了一圈尘土，紧紧地将那只脚裹在里面。

　　“你走吧！我们再没什么好说的了，需要什么样的手续我都会让你如愿。”女人拼命抑制住泪水，竭力不让它在他面前流下来。

　　男人仿佛没听懂，或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他期待的结果；本来打算在女人狮子大张口样的跟他要钱时狠狠地奚落她一番，好让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与昼夜不眠不休的不安在那一刻得到平复。他抬起头来望着女人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听懂吗？我要让你那肮脏的灵魂与你的臭钱从我和儿子的世界里永远消失！”女人指着男人的胸膛，积蕴已久的力量终于爆发了。一道闪电，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在云层里低低地吼叫，随即大雨倾盆。扑打在男人女人的头上、身上。女人疯一样地跑走了。溅起的水珠连同狂怒的雨水紧紧地将她裹住，从内到外冰冰凉凉。她不愿他看见她流泪。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出半点软弱的委屈。

　　女人在一家服装店的拐角处停住了，风裹挟着狂怒的雨水粗暴地抽着女人；女人打着哆嗦，头上的雨水如山涧上的小溪似地滚落。她将颤抖的手摁在楼墙上。粗糙的旧体楼墙，一块尖利的水泥扎破了她的手指，血水弯弯曲曲，像条红色的蚯蚓，瞬间又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她将脸枕在手上，和着雨声哀哀痛哭。

　　哭了一会儿，女人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透过西门墙缝儿的一角，透过蒙蒙的雨雾，她瞥见一把粉红的伞遮住了那个熟悉的背影。随即一大一小两个背影相互搀扶，在那条长长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就像在雨中散步。

　　从背影望去，那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男的高大威猛，女的小巧婀娜。男人接过小女人手中的伞，移到她的头顶；小女人紧紧地抱着他的臂膀，头轻轻地倚靠。这是一幅多么温情的画面啊！而且就画在女人眼前。

　　女人的泪水刹那间凝固了，她恍惚看到三岁的儿子骑在男人的肩上，男人低着头紧紧地抓住儿子的腿，一边走一边逗着儿子；儿子抱着爸爸的头咯咯地笑着。女人紧紧地跟在后面，时不时地提醒儿子要当心、下来吧！别累坏了爸爸……

　　如今儿子上大学走了，这里的一切都变了，女主角新旧更替！想到这儿女人自嘲地笑了一下。用手抹了抹眼睛，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了。

　　痛痛快快地病了一场后，女人利利索索地办完了离婚手续，将男人递给女人的银联卡轻飘飘地扔到男人头上，辞职离开了那座城市。

　　十年后，儿子早已在另外一座城市里安了家，而女人的事业也在儿子就业的那座城市里小有成就；离开儿子上学的那座城市她和儿子都没有通知男人，她们就像一只风筝，在他撒手的瞬间义无反顾地飞离了他的视线。

　　一次女人为了一桩生意重新回到阔别十年的小城。黄昏，她漫步在这个让她改变了半生的公园，尝试寻找往事的背影；她没有看到那个熟悉、高大、挺拔的影子，却看到一个形容憔悴的老人佝偻着身子站在他们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形单影只、满面泪痕地抚摸那株苍老的柳树；柳树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株仙人牚，在夕阳底下傲然挺立、熠熠生辉！

　　2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