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捡旧忆（散文）

文/吴荣会

　　寻找那一个春天，仿佛另外一世。春寒料峭中的碳火烘暖，火焰撩拔起的烟雾融化了故事，盘旋满屋，我们咳呛并吞咽。本地土地庙、黄泉路、望乡台、恶狗岭、金鸡山、野鬼村、迷魂殿、阴曹地府酆都城、十八层地狱、供养阁、鬼界堡、莲花台、还魂崖，阴间十三站，站站凶险，劝人行善，积德转世。毕摩引灵返祖，投胎轮回代代相传。哥哥得瑟于小画书上的只字片语，我却费解爷爷的每个故事都叫《西游记》。夏蝇冬烟镌刻着老屋的老，连门上的拉手小环也在岁月风烟中成了旧物。时间冲刷着石阶、压檐石缝间的泥土，岁月又将余下的胶着牢固。三尺见方的木框盛放千年燃烧的火塘，承载着几世的温暖。几代人的体肤摩挲，改写篾席的清凉为温润、光亮。一体式火笼床挂衣架上单衣孤单、薄凉，爷爷的大筒裤从未换过颜色，竟穿旧了一生，那顶分不出青灰的毛线帽，线头扎起的揪揪早就耷拉了。爷爷在苍凉的时代里坚守，那塘火是归人的温暖，离人的归期。暖融了母亲裂茧间的凡士林，捂热了我通红的脚丫。那颗未及在滚灰里炸花的白玉米爆在了哥哥的唇齿间，一直烫伤了我的心。春寒染上咳疾，那一土罐发黑的蜜饯白极，竟是爷爷余生的温润。
　　寻找那一个夏天，仿佛另外一世。抠一块老墙石灰，烧红瞿沸水，母亲泌出上层清水治好了我的呕吐，哥哥已用蚂蚁堆土为我捏好了陪葬品，风里夹杂着尿骚味。我不敢生病，怕哥哥对着那一堆泥猪、泥罐为我诵毕摩经。牧童赶着猪、牛，拖着母亲冗长的叮嘱，在乡间小路上蜿蜒。是蝉的鸹噪陶尽了一切，还是我们把时间交给了那笼纠扯的杆香丛。树上抓人的游戏，哥哥是武林高手，熟知每个安全点把我安置。我们忘了猪、牛，猪、牛也忘了我们。落日拉长的只剩怯怯的人影，透过汗水粘结的睫毛，偷瞄紧闭的圈门。
　　寻找那一个秋天，仿佛另外一世。不为那一季的枫红落黄，只为经年的温暖还在齿颊留香。爷爷的火塘盛放安暖，母亲的磨盘旋转生计。取下磨单挂在承重上，主轴套上磨把手，我们开始磨面。母亲控制磨把手和添粮，我们使着吃奶的劲，却被磨把手的去拉得踉跄，又被磨把手的回推得趔趄。母亲双脚前后，身子微倾，沉重得在某个点上微微滞停。赶马人的妻，心里思念，背上沉重，一手拖着日子，一手拽着儿女的成长。好在秋收后，我们学会了磨面，磨盘转出轻快的旋律，日子也顺溜了。只是深夜，在母亲面筛持久的旋转里，爷爷的咳嗽微微密集。母亲开始割晒地埂上的原麻，剥皮剔筋，在光脚杆上搓成底线给爷爷纳鞋底。爷爷在旁边说“收一收，收一收（父亲的脚更小一些）”，母亲开始积攒一些新布。季节有些深了。时间给爷爷长烟斗里的草烟灌上一股老呛味时，父亲回来了。割下一叶叶草烟，用稻草编拴一绳挂晒。等草烟略干成捆挤囊搁置，家里的日子丰满了。父亲又得走，一刀刀割下残缺的蹄边，钉上马盏。石板路不止拓印马蹄，也记下了思念。取大铃挂上，一对碗大的铜铃歇在枣溜马前肢的铃茧上。我往两对对角眼里窥探过，那铃心都有梅子大小。二超的超子数中间那颗最大，往两边渐小。还有两帘扎花戴镜的，许是挂在了哪家骡子上。铃声转过了那道梁，我们细听又响在房背后的盘山路上。铃声翻过了那堐口，我们细听，还响在母亲的心砍上。父亲的衣兜母亲已打上了补丁，那里是要揣两块小石头的。“端上驮子，一个一石头，头二骡窜到前面”。拖长了马帮，也悠久了历史。
　　寻找那一个冬天，仿佛另外一世。怀念火边的那坛水酸菜。格外冷，荒草寂寥了四极，脆弱得生怕星星的余光将其点燃。我们守着爷爷，那塘火比往年要暖。母亲扫净篾笆床，开始剪裁父亲揣回来的黑绸缎。爷爷在旁边安详，我竟猜不出那是他归去的盛装。用面糊把积攒的新布打成布壳，缝一双尖尖鞋。红铜锣锅里埋在面底的米饭，爷爷已吞咽不了，熬一土锅老母鸡汤吊着他苍老的身子。
　　那一年，几阙时光在重复，却在又一个春寒嘎然而止。爷爷走了，咽下母亲蘸在鸡毛上的鸡汤连同最后一口气。着盛装在凉床上安详着冰凉。红布缝制的口盒露一小角在唇间，麻线束身，布条兜着下巴。又是大铃二超、扎花戴镜、毕摩、唢呐盛大了葬礼。姑姑杀猪抬羊，背来献饭箩祭在爷爷灵前。母亲披麻戴孝，跪破了膝盖。腰缠稻草索，头戴竹皮帽，左手驻丧棍，右手引魂番。背棺入金井，送爷爷进那幽深的墓穴，仿佛将爷爷在阴间安顿好，父亲才返回。出殡路边，烧毁爷爷遗物的火光来不及温暖点点料峭，只烫焦了一小片枯草。母亲用布条纽起的衣扣，多冒了几丝烟，灰烬仍是扣的模样。“逆风如解意，容易莫催残”。
　　那塘火并非燃于前世，却凉在今生。我在寻找那一袖触手可及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