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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在訴訟、防禦與責任間/黃信恩
七年級作家/我們這一代(十一):穿行,在訴訟、防禦與責任間
黃信恩 /聯合副刊2015.06.2
 圖/川貝母
2007年我從醫學院畢業,距今已八年。當身後出現了跟診醫學生,且全是八年級生,我才意識到,此刻,醫院上線的,正是七年級大軍。
當你住院(希望只是假設),有天深夜胸悶、冒冷汗,按了呼叫鈴,來看你的不太可能是三、四年級生,少數是五年級生,部分是六年級生,但機率最高的是七年級生。
那本該是蓄勢待發的。但人們說,這是一個崩壞、撤退與冷卻的年代。
2000年我剛進醫學院,那時不流行「五大皆空」。迎新那天,我隱約聽見隔桌學姊,說著招募五人的兒科住院醫師,十五人競逐;同桌學長說,他想走外科,特別是創傷科,他成就於碎裂肢體出院後的重組如初。那一年,我聽見的是對五大科的壯志。同學說,這比較有當醫生的感覺。
而後,一屆屆的學長姊畢業了。我們打聽去向,學業頂尖者多以皮膚科為志願;但仍有不少人選擇五大科,在見習時,我看著他們主持會議,口條清晰,英語流利,在病房面臨決策時,沉穩不失明快。他們深具責任感,沒有下班的概念,只知病患有狀況得處理到底。一段時間後,一則則消息傳開,有人離開五大科,理由:生涯規畫。其中有人還帶了件不愉快的纏訟。
約莫此時,「防禦性醫療」的概念四方飄蕩,外在局勢已成形,內在信念鬆動著。這光景和初進醫學院時已不同。
實習最後一個月,我來到心臟外科。負責的總醫師R,給我一種「碩果僅存」的感覺,這和整形外科擁有多位總醫師、住院醫師的「瓜瓞綿綿」師徒族系很不一樣。
R見我來,竊笑:「要好好abuse你!」
「Abuse」是行話,指所有雜事推給你、操你,日以繼夜,無限度地。我知道這是玩笑,現在想來卻荒涼。大刀小刀,R五天內至少四天上刀,過一種刀房、病房、加護病房的連線生活,就算下班,手機也得開著,讓護理傳報病患實況。工作其實從未停止,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延伸至私生活。
有次我們進了刀房,由於病患狀況不穩定,就這樣一路手術到中午、下午,然後天黑。
「學弟,先下刀吃飯吧。」R說。
手術仍在進行。飯後我又上刀。
「學弟,先回家吧。」R說,時約晚間八點。
我回到病房,補齊今日未竟之事,回家沖澡後便陷入昏睡。我不知道他後來幾點下刀,但知道隔日他準時主持晨會。
畢業後等待服役前,我來到東部,參與T教授的手術團隊。T,三年級生,任職於北部某醫學院。
「退伍後,來台北找我吧。」有天他在刀房對我說。他還說,會把我訓練到總醫師,再退休回舊金山。
我謝謝T對我的看重。為了這看重,我踟躕反覆,喜悅也折磨。或許因為個性傾於多慮,我害怕失誤,無法承受手術台上幾乎不能犯錯的壓力,後來並沒去面試。
那段時間,T打過幾通電話給我,知道我不會去台北,總說:「沒關係,再考慮看看,想來隨時和我說。」
後來我與T的關係就淡了。有天突然想起他,google去向,我愣了一會。那是一則判決,指出好幾年前,某病患車禍,胸腔重創,當時非值班的T剛好來院探視病患,順道被照會,之後接手。後來病患狀況惡化,安排胸腔鏡。T在術中將病患翻身,致頸椎骨折脫位,脊髓損傷,癱瘓,家屬求償近三千萬。而後,法院認定T未注意頸椎可能受傷,判賠千萬餘元;刑事部分,則以業務過失致重傷害罪判刑五個月。
這些均是二手的媒體引述,我不清楚實情。但讀了判決,內心相當複雜。我能理解身為病患家屬,對家中全癱病患日後遙遙的照護煎熬;但另一方面,當我想到T的熱忱,最後被定罪,成為灰,為什麼當初要接手?可以拒絕嗎?只因使命仍熾熱,他不會踢皮球。
徒刑是巨大的羞辱。善意的出發點,最終與毒品、酒駕、黑心油等邪念繁衍的果,統稱為犯罪。
而讓人絕望的,是將善意曲解為惡意。
這是訴訟的年代。這也是濫訴與濫訟的年代。無饜的求償。
大宗的、小樁的。人命的、權益的。甚至一句話,被侵犯了、受屈了、抹黑了,提告。
告,有時是捍衛底線,在撤退之前,為可能的勝算伸張、反撲。
我常聽朋友轉述這類的對話。
「頭痛很久了,可以排電腦斷層嗎?」
「配合病史症狀不需要,也不符合健保規範。」
「為什麼不符合?我規矩繳健保費,要個檢查也被刁難,你能保證我腦中沒長什麼嗎?要是有,告你,告到底!」
又如咳嗽。
「我咳嗽三天,請照X光。」
「呼吸音正常。急性呼吸道感染,可再觀察。」
「你不照X光,萬一肺中有腫瘤,你要怎麼賠?」
有時,就醫是要醫師擔保一件事,為那微乎其微卻可能存在的或然率下注。然而頭痛人多,咳嗽亦多,顧及有限資源與健保核刪,豈能無條件開立檢查?
而未到法律途徑的,叫投訴。
L,七年級生,我的客運司機朋友。每天三趟車班,北部中部往返,一天就在車上過了。有回駕駛不停南崁的班次,不知情的乘客以為班班停南崁,要求下客,L堅拒,之後遭投訴:服務不周,態度惡劣;又有次從總站準時發車,一位乘客未上車。不久公司遞來申訴函,請他回覆。
他守著規章,不容人情轉圜,有稜有角,工作起來卻也費力。
院長信箱、抱怨專線,投訴充斥在各行各業。正向來說是督促品質、高舉正義,但浮濫了就流於會吵的有糖吃——伸張受屈的細節,模糊理虧的根本。
這些年,我們很習慣醫院舉辦這類的演講:「減少醫糾從溝通做起」、「創造醫病雙贏的時代」。七年級醫師踏進醫院的那刻起,其實已是醫病關係變遷後的年代。他們面對一種雙向的醫病關係,必須回應病患不一的期待:或獲得所要的醫療、或索問一個症狀解釋、或驗證自身的揣測。許多決策以前,必須溝通,分析利弊,這和早期醫病間那種單向、專制、服從式的關係很不一樣。
我想起外公曾吃一種抗血栓藥,有天胃出血解黑便,仍虛弱地吃著。
「為什麼還吃?」
「醫師沒說可以停。」經歷日治的他,對醫師畢恭畢敬,有時回診會送上幾瓶日本買回的酒。幾次藥忘了吃,還帶著罪惡感,向醫師致歉;當他問了醫師困惑多年的膚斑,醫師沒回答,僅以一條藥膏帶過,他就安靜下來,不再追問。他是客氣的。
他讓我看見那個時代的醫病光景。但事實上,七年級醫師並不期待、也不習慣那樣被捧高如皇的位置。他們不太會有架子,他們要的也只是一份職業上的尊重與體諒。
這些年,一班班的七年級醫學生畢業了,陸續接受專科訓練,「五大皆空」這詞火紅了;走在放榜後的補習街上,八年級的三類榜單,已非醫學系獨霸,牙醫系紛紛追過醫學系。血汗、過勞、挨告、總額,聽見這些,看見這些,在政策擺布下,儘管他們抗議,最終還是安靜返回崗位待命。此刻,他們或許還迷惘著,2015年審議中的醫糾補償法若通過,即使無醫療過失,也須繳納賠償基金,那真能遏止濫訴濫訟?或者只求誠意不求真相?
絕望、出走、崩壞,故事還在待續。但我知道,仍有許多一線醫師、護理師、藥師、放射師、醫檢師……,守著醫院邊邊角角,值班,交班,再值班。春節連假九天、清明補休一天、五一勞動節放假,他們哪管這些,那是另個世界的曆簿。班還是要輪,醫療不能停,想起病床邊仍存有感激的微笑:「謝謝,辛苦了。」彷彿還是得繼續下去。
有時我在夜裡收到簡訊:「要進刀房了!」當年大學朋友,如今成為婦產專科醫師,假日裡頻繁支援台東、南投急診。幾個小時後,傳來簡訊:「剖腹產,雙胞男嬰。」我替她感到開心。
有時臉書上,當年的同學,如今成為內科主治醫師,抱怨支援急診時,在不知情下,被病患家屬錄影、錄音,並咆哮將請高層關切、訴諸媒體。但他抱怨後,又回歸工作。
有時我看見客運司機L的臉書打卡:睏,來去睡,在台北市。我知道他平安將乘客載抵台北,明早又得載客南下。
這社會習慣檢視七年級生的抗壓、22K、啃老、縱樂。七年級或許有人還帶著生嫩,但七年級也有很多人已在社會放了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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