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花賊

劉墉／ 聯合副刊2015.9.27

劉墉水墨畫〈雲豹木蓮貓頭鷹〉。 劉墉／圖

第一次見到木蓮，是在蔣經國官邸的院子。那時我住在林森北路鐵道邊的違建區，隔三條街就是蔣經國官邸。有一天跟新婚妻子在圓環吃完消夜，沿著長安東路走回家，突然聞到一股似有似無的幽香，那屬於冷香，所以在晚風中特別沁人，循香找去，原來飄自蔣經國家的院子。平常大門緊閉，警衛森嚴的官邸，當天晚上居然門戶大開，裡面還停著幾輛推土機，那香就來自庭園中間一棵四五丈高的大樹。

夜深，庭院也深，顯然蔣經國早搬走了，房子正在改建。黑漆漆沒有燈火，隱約可見樹上一朵朵大大的白花。看四周沒有警衛，我叫妻在門口守著，逕自躡手躡腳摸進大院子。推土機前一個小土堆，我爬上去，正好可以搆到低處的白花。奇葩難遇，我毫不猶豫地挑了一朵，連帶下面幾片葉子，雙手抓住粗粗的枝子，沒想到才要使力，卡！枝子已經應聲折斷，讓我意外地失去平衡，差點從土堆上滾下來。

偷到「太子家」的花，既緊張又興奮。我們快步走，一路走一路端詳手裡的白花，大概太香，香得醉人，好像喝了酒，心跳特別快。

怕花容易凋，我回家立刻作了寫生。多美啊！美得像是佛陀座下的蓮花，一片片厚如白色貝殼的大花瓣，很均勻地托著中間綠色的雌蕊和黃色的花葯，而且像荷花似的，一枝花莖端端正正舉起中間一朵大花。不知為什麼，從側面看讓我想起掌心朝天的佛，很平、很穩、很靜，以濃得化不開的旃檀之香薰陶眾生。

隔天查書，知道那花屬於木蘭科，跟街頭賣的白蘭花和早春綻放的辛夷是一家，而且早在恐龍的年代就出現了。因為原產美洲，上世紀初才引進中國，所以正式的名字是「洋玉蘭」。也可能因為廣東最多，又叫「廣玉蘭」，又因為長得像荷花，被稱為「荷花玉蘭」。而我，從見到它的那一刻，就覺得是大樹上開的蓮花，所以喜歡它的另一個名字：木蓮。

我偷回家的木蓮隔夜就變了樣子，先是開得很大，花瓣泛出象牙色，才輕輕一碰雄蕊就全部墜落，接著花瓣凋零，只剩孤獨的雌蕊。改天再去蔣經國官邸看，兩人合抱的大樹已經不見了。

不知是否當時台灣種得少，我第二次見到木蓮，已經是五年之後。有一天跟朋友去中橫，住在梨山賓館，發現庭園裡一棵丈二的小樹，最頂端有一朵將綻的大白花。

「是難得一見的木蓮耶！可惜長那麼高，不然就能寫生了。」我對同行的朋友說。

半夜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問是誰。「快開門！」只見朋友弓著腰進門，手上攥著一截樹幹，接著窸窸窣窣從門外拖進一棵樹。還指著樹頭：「你不是要畫這朵大白花嗎？」

「我是想畫，但沒要你偷，更沒教你偷一整棵樹啊！」我壓低聲音對他喊。

朋友一笑：「我原來只想摘最上面一朵，哪知道樹那麼脆，才爬上去，就卡吧一聲從下面斷了，害我抱著樹差點摔死。」

當天夜裡我把幾張信紙接成一大張，畫了幅白描木蓮。畫完，窗外都微微亮了。更麻煩的是，還得花工夫把那棵樹折成一小段一小段，塞進許多塑膠袋，再分批拿出去毀屍滅跡。

接著我就應聘赴美，在維吉尼亞州的丹維爾美術館作駐館藝術家。有一晚教完課，原本約好開車來接我的朋友遲遲沒出現，只好自己走到兩哩外坐公車。

孟夏，原先盛放的石楠花已經乾枯地掛在枝頭。成片的萱草也只剩一根根光禿的花莖，在晚風中搖擺。維吉尼亞小城人家的院子都大，房子隔得遠，只有迷離的燈火和寂寥的異鄉路。我右手提著重重的「畫箱」，左手拿著一卷宣紙，時不時紙就被吹折，令我懊惱。長長的路很直，通向灰濛濛的另一頭。每個背後閃亮的車燈，我都猜是來接的朋友，剛回頭又發現不對。驀地感覺一種熟悉的香味，我沒理睬，只想著回那個不是家的家。香味愈來愈明顯了，隨著我的步子變得濃郁無比，抬頭看，不知何時一輪明月已經掛在路的盡頭。夾道都是一人抱的大樹，油亮的葉片閃著冷冷的月光，還有一團一團的白，居然全是盛放的木蓮。瞳孔放大，夜色變得明亮了，千百朵白花被濃蔭托起，好像浮在空中的盞盞蓮花。突然背後閃大燈，朋友把車緩緩駛到我身邊，還跳下車不斷道歉。

「別道歉！」我把車窗搖下，讓晚風帶著醉人的冷香吹進，對朋友說：「你反而讓我有了難得的經驗，覺得這條路只要一直走，就能走回我的故鄉。多棒啊！多希望我的故鄉也能有這麼壯觀的木蓮大道。」

轉眼三十多年過去，大概因為園藝推廣，台灣已經處處可見木蓮，連我住的社區門口都種了一排。初夏回家只要走進巷口，就能沉浸一片幽香。

八月九號，蘇迪勒颱風襲台，兒子隔著太平洋報告災情：陽台的花盆破了，排水口被朽葉堵住，積水淹進了屋子。大直堤防外的樹，淹了一半。

我問社區的樹呢？

「南洋杉和楓樹各倒一棵，柚子樹OK，但是奇怪耶！前門那種開大白花的樹，斷枝落了一地。那枝子好像很不禁風，才起風就斷了好多。」兒子報告。

我笑笑說：「那是木蓮，整棵樹都帶香味，但是木質很脆。」臨掛電話，又叮囑孫子孫女：「千萬不能爬上那種樹採花喲！」

「為什麼？」孫子喊。

「因為很危險！可能才爬上去，一整棵就斷了！」

●附記

今年暑假終於整理多年的木蓮寫生，畫了一張十二尺的〈雲豹木蓮貓頭鷹〉。月夜風疾木蓮盛放，貓頭鷹抓到一隻老鼠，正站在枝頭準備大快朵頤，豈知背後有隻雲豹已經悄悄掩至。畫完還題了首詩：

暗夜本無法，飛天我獨尊；鷹眼疾如電，奸小難遁形；解甲迎風坐，收弓馬蹄輕；開軒翫月華，散髮步中庭。

雲捲藤蘿帶，風展貝葉經；誦讀旃檀味，批註木蓮情；我心即我法，處變何須驚。

且樂今宵小確幸，不懼身後有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