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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诗以代悼 | 埃斯普马克诗七首

      我认为诗歌作品一方面是自己的现实,读者可以根据它的前提,按照它的特殊规律蹲下身子,走进去感受;另一方面,作品和我们日常的现实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确切地说,它用自己的反像具有批判色彩的画像,压向经验主义的世界,并使它一目了然。我们太急于把周围的现实当做一种馈赠物,一种我们已经认识、把握的东西。诗的作用至少是使我们震颤,使我们目睹飘忽不定的东西。一首有分量的诗让我们用新的目光去观察——确确实实地观察我们以为早已看到的东西。

——谢尔·埃斯普马克

       读埃斯普马克的诗,如听贝多芬的奏鸣曲。尤其他后期诗作,沉郁,深刻,并不乏激情。读至多遍,方能领略诗中的风采。

       翻译埃斯普马克的诗,就像登瑞典最高峰凯布纳山。我不时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李笠

谢尔·埃斯普马克(1930年2月19日-2022年9月18日),瑞典著名诗人、小说家、文学史家、瑞典学院院士,1987至2004年曾担任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他著述繁多,除12部诗集以外,还著有长篇小说7种,文集9部,其中有被译成多种文字的《诺贝尔文学奖——选择标准的探讨》。谢尔·埃斯普马克的文学作品关注人类共同的命运以及文字或诗歌的力量。他的诗歌饱含生命力、充满张力。他关注中国历史文化,曾写作《焚书》、《西安兵马俑》等诗作。20世纪80年代,谢尔曾两次造访中国,与巴金、艾青、丁玲、王蒙等著名作家交流。

埃斯普马克诗七首

李笠  译

我永远叫曼德斯坦姆

不,这不是偏头痛。这

是一种义务的残余

仍在空虚中

敲打。

娜嘉,我实在难以呼吸

仿佛我们仍躺在通铺

凝视天花板:一片大的连“拥挤”一词

都无法容纳的拥挤。

这个工棚是一座万人坑。

我们在这里分享着死亡。听他人

迟钝的思想在屋里寻找

窗户,清晰

如屋内尿水的气息。

在发烧和便尿的围攻下

我终于学会

用身体思考。

穿越屋子的风

(它来自何处?)给了我力量。

有人向我呼吸。

我能思想。我支撑着

站起,凝视窗外。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这空空的风景,缺氧,

这孤独的西伯利亚气息——一切

都没有变。国父清楚地知道

阴间怎样构成,他活着,

国家却好像早已消亡。

他的眼睛是一种僵硬的偏执狂,

胡子是狼一样灰色的暴怒。

让另一个俄国在他的俄国心脏里透气。

一个使这个国家显现的国家。

但星星很低,富有弹性的星座

解答了他的乞求。

那些主宰现实的人

那么害怕诗歌:一种揭示一切的

无法预料的障碍。

他们自然要堵住我的嘴。

从读者的记忆中挖掉我,

如同从百科全书上剪下一页。

没有听众的人

自然被自己的言语更塞。

此刻,五下深呼吸告诉我

你拯救了我的手稿。

有人读着我写的东西,有人

翻了一页:给我以辨察的言辞。

固定空虚的窗框。便桶

在角落:一股意识形态的臭气。

我分明看见我死了。

我看见一切如故。

新的言辞已流出唇间

在这片空虚中运动。

屋里烟气弥漫,

但人们将找到浑身诗意的我。

你说:“人死笔住。”

不!娜嘉,这不对。

如果我的笔停止了书写,

你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整个俄国将变成一个荒凉的概念。

你不敢相信吗?

我看见你的犹豫

在窗外分枝,一片模糊的绿,

我的言辞摇晃着在那里栖息,

八种试验的声音,一个

使飘忽的绿色变成叶子的圈环,

每片树叶都清晰如实,长着五个手指

也许在一分钟里,言辞

将使这棵虚幻的树

变成一棵枫树,

枫树使言辞变成一只金翅鸟,

在枝头上狂荡,那里

没有我的期待的旋律。

路突然清晰——

这是通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路

你站在那里。

我感到你正伫立着凝望我的黑暗。

不要停止向我呼吸!

我在你的风中举起双臂。

这片泥泞的荒原包罗一座地中海。

地深处海豚的鳍

像书写者的手不停地耕耘着,

一座肌肤闪光的克里特岛

陷入泥中,浪掀起,

无法收回自己的决定——

黑暗。时间太早,

我孤独的思想战栗不止。

我怎么感到手上有件“大衣”?

一定是你送来的。

它已经破烂。我没有缝补的针线,

但这确实是一件大衣。

我会很快地把它铺在这打着冷战的国土上。

必须进一步忍耐。

必须从眼前着手。

此刻我想到两个平庸的字:

苍蝇。在窗台上奔跑,

不,人们在那里等待着窗台,

一点不错。

但无法预言。它好像

安然出去,走入死亡,

从我的世界,走入你的世界。

此刻它抄小路越过我的手指。

如同瞬间的存在。言辞的对手

是突然到来的幸福。

①    曼德斯坦姆:苏联当代诗人。1938年死于西伯利亚集中营。娜嘉,他的妻子。

复活

我们扔下小船,颠晃着

朝绿色的小岛奔去,脑袋

嗖嗖作响。古老的海

隐入树林中央。我们倒在

太阳直射的草上。空地熄灭。红。

我最后看见的是你跳荡的脖子。

首先创造的是嗡嗡的声响,然后是光。

我们眯眼观望世界的新生。

风用绿叶缀满树枝。

草的颤抖使你咯咯大笑。

蜻蜓飞起、飞落、飞起,

数千年过去。

唯一的需要

自画像:一片剥落的静

僵硬的目光

被凶猛的绿影框住。

正是那年她遭受了不幸。

现实如浓重的铅云

朝她压来。哪里

有解脱困境的语言?

残忍的黑暗在画室里蔓延。

她画着枯萎的城市。

房屋扭动,轰响着

碎裂。一个木炭太阳

挤压着房顶。

脸在拥挤,小如干皱的苹果;

每一笔都凝聚着力。

一团喊叫着殴打的色彩

挤得让人窒息——

黑暗。疾病的日月转换。

天空——雾蒙蒙的疲惫下

公园发烧似的变黄。

房屋寂静,干燥。

她站在落叶的旋涡中

画画。在贫困的风中

出卖嘴唇和肌肤

以此度日。

又一次打击。更严厉的寒冷。

她避开记忆和梦。

空气稀薄,飞鸟坠落。

但世界清澈如透。

她画生命最后的几个星期。

房屋飞旋,没有轮廓。

树只有凌乱的枝杈。

色彩是惨白的灰烬。

她期待她唯一的需要——

让光明出现的东西。

没有特征的人

灵魂的光穿透皮肤。

飞雪是她的躯体,

像树一样,充满同样的光。

四周的声音如心脏跳动,

地球某处一颗闪光的心脏。

光存在。时间虚无。

死亡呼啸着掠过房顶。

最后的一笔打开宇宙。

太阳滚入画面。

西安兵马俑

是为哪一种毁灭性的光

我们摇晃着向前,赤手空拳?

我手中的剑仅只是空虚。

剑柄早已腐烂,

青铜落在地上,锈痕斑斑,

脆如蛋壳。感到

别人可怕的脸贴在我的脸上。

我抖颤的肌肉在他们的肌肉中寻找,

并没有找到我们的沉醉:

唇间僵硬的叫喊,

使我们凝固地眩晕。

我们的前卫没有披挂

和敌人相遇时

陶醉是我的盔甲

我们等待着陶醉,摇晃着,一群

倒在一起的残片,可怜地

依偎着他人。一无所知:

我们的队伍战无不胜。

站在一侧的我

发现马背:

来自大地的嘶鸣。

我一半在睡梦中。

还在瞬息之前

我们拥有感觉。旁边某个人

寻找着我,如同我的皮肤,他跪着,

固定发丝的梳子

落到地上,而嘴唇

寻找着砰砰敲打的鼠蹊,

在我失落的世界里

始终守护着自己的姿势:

一张日益松懈的脸,

一副日益喑哑的嗓门,

知道孤独唯一的东西。

而今除了光一无所剩。

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个贴身的射手,跪着

弓绷紧,对准敲打的光,

没有木头,没有弓弦,生锈的

箭头掉在地上。

他一定有自己的名字。或者

有不会被忘记的名字?

但面对此景此情,我猜到

他是我们最优秀的射手:

他的箭百发百中。

但哪里是目标?

他有的只是目光逃避的恐惧。

他的嘴唇因所见而抽缩。

抽缩着的黑色泥唇。

后背手掌的一块

完全赤裸,鼎沸,发黑,

一篇不为任何人写的剥落的文章。

这是一种最终的孤独。

一片具有三十八种队形的孤独。

我向前冲去,我的帽子

像一只鸟飞离脑袋。

溃不成军的我们

踉跄着进入这片生长的光。

眼睛含着使人疼痛的碎石,

我看见一片充满形象的闪光,

燃烧着的白色。

他们醉汉般地向我们走来:

残酷。我认出了他们!

认出了自己的特征。

我只剩下一种思想,

额头背后更多的是旋转的空虚,

和无法判断的事实。但是

我感到期待着我们的你们

需要知道我们的无奈。

从我头上

从这些消失的碎片飞走的鸟

给你们带来了我们山穷水尽的消息。

语言死去的时候

语言死去的时候

死者会跟着再死一次

那些潮湿的田埂

掀翻土地的词

装热咖啡的容器边角磨损的词

带着伤

对着窗和喧嚣的榆树

突然静思的词

黑暗中

手抖颤着寻找时

溢出暗香的词:

给死者生命的词

鲜活的记忆

刚被历史刮掉

这么多影子在消散

被迫进入最终的流亡

没名没姓

五十四个字母组成的站牌

长满荒草,没人再读

你默默地忍着

只要这些死了第二次的词

留下泥土的苦涩

树冠的苍翠,溪流的清爽

脚就会突然跨过铁轨

没人知道风想让我们做什么

为什么我们来过这里

是的,我们听见树上的鸟鸣

但声音落向何处?

墙上第一个人影

你们向我乞求什么?

我已失去了记忆,

更不知道你们的光临意味着什么。

我只是砖头表层的一抹黑暗,

也许是某个人的轮廓。

我活在表层,

所以我没有过去。

我的思想在不停地旋转,

在砖头的黑点之间,

在属于我的东西之间,

在城墙那片巨大的天空

和永恒的太阳之间。

如果旋转,那么

思想将踏着转梯一般向上,

往下俯瞰,自以为理解

一种比刚才更为严厉的警告。

有时我梦见宇宙,

在混沌中惊醒。

成为我胸膛的这部分砖

有时几乎能感到

衔接处的某只手;我的嘴唇

似乎感到一只触摸的手指

在三维空间里跳动,

和不断加深的指印。

一片撩拨的粗糙。

但从我身上经过的手指

属于一群参观者,一个奇异的世界!

你可以倚向我

却不必走入我的世界。

你可以把手指放在我的腹部,

阅读值得炫耀的距离。

你的手指抚摸着这篇

讲述自己的黑色文章。

只有燃烧的手指才会理解。

让我平静一下。

让我走人这片稀疏的草丛。

是的,我的脚步

被清晰的草影阻挡。

在远离那棵只有一片叶子的树影下。

但这里毕竟有一种秩序。

极限确实是极限。

我们想评点它们,

但只好向空中

无奈地看一眼。

你们想让我述说什么呢?

这里有门,但没有房间。

有声音,但没有回音。

一切都已省略,仿佛历史

从我这里抄了近路。

当你们叫我走出石头

作证的时候,

你的要求显得过于苛刻。

这里不存在任何“走出”。

请呼唤你们中间的空地,

我的。我必须停留在我站立的地方。

只有这样我才能向你们述说。

神弄空的地方

是燕子飞离后的一霎

我骑着骆驼,被迫

慢慢交付出自己

黑夜从大师雕出的

白桦的树叶涌出

加深

它否定粪土味和蚊子的歌声

加深

挣脱蝙蝠的思绪

加深

也摆脱夜莺

第一声错位的撞击

加深

对最后一道惨白的粉色说不

加深

除了深处

译者简介

李笠,诗人、翻译家、摄影家,1961年生于上海。1979年考入北京外国语学院瑞典语系。1988年移居瑞典,在斯德哥尔摩大学专修瑞典文学。1989年出版瑞典文创作的诗集《水中的目光》,以后又出版《逃》(1994年)、《栖居地是你》(1999年)、《原》(2007年)等瑞典文诗集,并荣获2008年“瑞典日报文学奖”和以瑞典诗人诺奖获得者马丁松作品命名的首届“时钟王国奖”等诗歌奖项。此外,他翻译了大量北欧诗歌,其中包括索德格朗诗选《玫瑰与阴影》,瑞典当代诗选《冰雪的声音》以及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全集,荣获多种翻译奖。除了翻译北欧人的诗歌之外,他还翻译了《西川诗选》,《麦城诗选》等中国诗人作品。出版过摄影集《西蒙和维拉》,其五部诗电影曾在瑞典的文化节目《Nike》先后播出。

民间性铸塑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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