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摄影与文学
XIHAIGU
Photography and Literature.
我的西海固·根土
Root soil
老像
按理来说，老像就是遗像，可回头一想，又觉得不完全是。
那天黎明前我去城耳山拍日出，在上山的路口遇见一户人家出殡，我便匆忙把车停到路边让他们先行。我在车内望着，大概因为疫情期间丧事要简办的原因，送葬的人不多，抬灵柩的仅有六个男人，直到一列队伍上了山坡，也没听见哭丧的声音。我有些疑惑，走在孝子前面“送魂”的男孩，按规矩双手捧着的应该是亡者的灵位，可他捧的却是一幅的老像。
今年天冷得早，刚进入十一月人就浑身瑟缩了起来。我下车从后备厢翻出羽绒服穿上，这才启动引擎驶向山顶。行进中，我回想着以前给几位老人拍老像的情景，同时心生疑问，摄影算得上是一门艺术，可给上了年纪的人拍老像算不算是创作呢？
来到山顶，东方一抹深红已萌动起来，我赶忙取出三脚架，定好机位，把镜头对准了朝阳欲将露头的山谷。
谁料，一回头我发现身后不远的山坡上有一团火，头皮麻酥酥地再看，是那伙送葬的人跪在山坡上烧纸钱。火苗扑朔间，男孩怀里的老像竟让我看得一清二楚，老像中的人是一位老太太，而且似曾相识。
我忽然记了起来，这张老像是几年前我拍的。记得是几年前一个八月十五的下午，老太太的外孙女邀我和另外两位朋友去她乡下外婆家，说她外婆树上的香蕉梨好吃得能甜死人，并说她外婆家门前有一片金黄的杨树林，要我去的时候一定带上照相机。
我们去后果然吃到了甜如蜜糖的梨子，另外还吃到了萝卜炖土鸡。然而直到老太太的外孙女和她舅妈把一张方凳摆到院子中间，把老太太搀来坐到方凳上，我才反应过来，她邀请我来的中心目的，是想给她的外婆拍张老像。拍就拍吧，既来之则拍之，谁叫我吹嘘自己是个摄影专家呢！
老太太看上去病歪歪的，但面对镜头一点都不紧张，不像有的老人，觉得是在给他拍老像，就会想到自己老了，马上就会胡思乱想，甚至会拒绝，或者会胡乱发脾气。而这位老太太特别豁达，还指着树上熟透了的梨子对我笑呵呵地说，看那些歪把儿梨黄葱葱多好看呀，我这一世活得美不美，这下子就全交给你了，你可要拍漂亮些，让我在世上有个好模样儿。
她这话一点没错，老像看似一张照片，却还真能给一个人人活一世的相貌容颜定格。
说实话，我最怕给人拍老像了。拍老像是一件非常作难人的事情，拍照的过程你得想尽办法编造出一套对待死亡的谎言，让你所拍的人拿出无可畏惧，或坦然面对一切的庄肃。我观察过，也暗自思量过，在我拍过老像的老人中，在那一刻能不联想死亡或者没有流露人世眷恋之情的人一个都没有。但是，欣慰的是，每个老人经过我的一番疏导，情绪都能松弛下来，都能摆出常态下的姿态。
我曾想过，一些老人拍过老像没多久就告别了人世，但更多老人还是快快活活又继续活了多年。一般情况下，我拒绝去给老人拍老像，我不想给一个老人提醒他的年岁，不想把一个老人的容颜交给他的后人冲洗出来挂在墙上。
人活一世不容易，人能活到让人来拍老像的地步下，就更有福气了。但反过来说，一位老人活到拍老像的年岁，儿女们孝与不孝姑且不说，老人一旦离开人世，老人的老像该当摆在什么地方，倒需要儿孙们慎重看待。
有的人家挂在墙上，有的人家摆在桌上，有的人家藏在箱底，但也有人不当一回事，不是随意乱扔，就是当作了废物弃掉。我在移民搬迁留下的空屋里看到过被遗失的老像。是什么地方碰到的就不必说了，在揭去房顶的破墙圈内，老人的老像躺在破衣烂衫中，双眼直勾勾望着深不见底的天空。我站在那里对着地上的老像瞅了半天，离开时我把它捡起来放在了窗台上。我无法断定这位老人的亡魂是否回来过，但我敢断定不久前从这所院子里搬出去的人，也许永远不再回故里。
天渐渐亮了。红彤彤的朝阳从山峁间升了起来，远远望去既别致又轻盈，我发现刚才跑神跑得太久，耽误了拍摄日出，一着急，竟摁住相机快门一连拍了好几张。
然而，我还是不由自主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山坡上埋人的那伙人。我在想，那男孩手里如若捧的是用白纸做的亡者的灵位，等到灵柩入土、坟头堆起，他就会把灵位留在坟头上，跪下对着灵位磕头告别，可他捧的是一幅亡者的老像，他无论如何也会把它捧回家去。
2022年11月10日草稿
taste；sample；savour；savour the flavour；turn sth over the tongue
各种目光汇聚成一种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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