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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散文||魏邦荣:望春山

作者简介

魏邦荣,60后,宁夏中卫人。高级编辑,现就职于某媒体。发表散文、随笔、小说、评论多篇。曾获宁夏名编辑、塞上文化名家等称号。

望春山

登香山
 

喜欢望山的人,心里大抵都生长着一座“春山”吧。

刚过去的雨水节气,塞上南北飘落一场春雪,银川城西,又见古“宁夏八景”之首的“贺兰晴雪”,其景壮美,胜似海市蜃楼。

被冬天关在屋里的人们,有些迫不及待了。一拨一拨的人,出城赶往贺兰山,登山,看雪,望春,深呼吸。

一位友人上山好好转了几天,在微信圈里留言:第一次深刻感知到了雨水节气,原来山冈上的风、山谷里的雪、山梁上的枯草,都是为迎接春天的一场盛开而准备的。

古人将雨水分为三候:一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塞上春色实在来得晚,大雁北归,草木萌动,让这里望春的人们,有了更为绵长的等待。 

为此,诗人元好问曾叹息:“杜宇一声春去,树头无数青山。”思念与等待真是好辛苦,为何总在春将去时,才绿意满山!

远望一座春山,青草与白雪是最动人的风景。目之所及,屋屋全白,山山皆青,能够让一个漂泊者身心须臾安顿下来。

就像辋川之于唐代诗人王维。虽然此处并非诗人的出生地,但这里的山谷、河流、草木,都是诗人精神的栖息之所。

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王维,也有内心忧伤、职场疲惫的时候,他一次次回到辋川,观山中落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听风入松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辋川也没有辜负诗人,用山水草木、明月清风为他疗伤,治愈后的王维一次次重新出发,迎向外界的未知与凶险。

今年春节长假,我回老家赶上了立春。受北京冬奥会开幕式《一朵雪花的故事》、央视春晚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以及《九九消寒图》的多重启发,我约了家人一起登香山,过一个有二十四节气文化意味的年。

村庄后面的这道山,最高峰名为“干干峁”,该名号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

干干峁,顾名思义,这里的山头太干旱了,只能用两个最寻常且重复的字来命名。这个土得掉渣的山名,就像山脚下一些人家孩童的乳名:碎花子、干棒子、石柱子、牛蛋蛋、既然生长环境无可选择,父母只好寄希望于孩子像大地上的寻常物件,皮实,经造,长得稳,靠得住。

当地人口口相传着一个“望春故事”:春天遇上好天气,登上最高的山顶,能望见山下的黄河,看得见有水有树的中卫城。

三十年前,我登上过几次山顶,也遇见了好天气,既望不见黄河,也看不到城市,满目皆是绵延不绝的山峦。对于大人们的夸张描述,失望肯定是有的,但心里却种下了一个念想。

后来离开大山进城读书,坐班车得在山道上颠簸大半天光景,才发现黄河原来就在山的另一边。

在中卫地方志里,关于香山有这样的记载:“其地周环约五百余里”,“山巅高约十里,旧建香岩寺”,“山民随水而居,多穴处为土窑,喜牧畜,旧称七十二水头是也”。可见,香山比我想象的要辽阔,在古代存在过一些水草丰美的地方。

这次立春登山,山谷及山阴部分留存着积雪,除了山风、日头、动物留下的痕迹,显然很久没有人上山了。登上山顶,极目远眺,用于风力发电的一座座白色铁塔矗立山梁,一片片叶轮随风转动,在风车、雪线间穿行赶路的车辆,如低空盘旋的飞鸟。

登过了许多大山名岳,蓦然回首,发觉故乡的山虽然寂寂无名,却在自己心中无可替代地生长着。我理解了过去不太容易走出大山的人,春天登高远望,望的不仅仅是山里的“七十二水头”,还有山外的河流、绿洲和梦想。

这应该是困居深山的人们,对生命的美好希望与耐心等待吧,即使路途很遥远,抵达也很艰难,但也要延续春天里的故事。

行走在又一轮春天始发的山谷,看着年近古稀的兄长的背影,与家人聊着与这方山地有关的过往,我想到了另一位望山望水的古人——元代画家黄公望,还有他的《富春山居图》。

黄公望学画时已年过半百,但他坚定地从纸张上出发,开启了自己想要的人生。七十九岁时,黄公望一路游历来到了浙江富阳,但见富春江江水如练,富春山林木葱茏,老人家决意留下来,看山,看水,画画。岂料这把年纪,又遭小人背后下黑手,将他推入富春江。

遭此一劫,黄公望与富春山一条山沟里的小村落庙山坞结缘。八十岁那年,他开始画《富春山居图》,历经四年,实现心愿。画家足迹遍布富春江两岸,用一幅画讲述一条河流、一座山脉的故事,诉说时代和人类的悲欣。

这幅传世名画,命运多舛,几经人手,被分割成了两半,前半截为《剩山图》,现存于浙江博物馆,后半截为《无用师卷》,于1948年被人带往台湾。其命运比主人的一生还要跌宕起伏。

人的一生,少不了各种辗转奔波,如同从这座山奔往那座山的飞鸟,由这条河驶向下一条河的舟楫,何处停留,何时归来,偶然中往往有着必然。

还好,有一座春山在那里,放得下一半尘世,盛得下一半山水,让你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谁的风吹麦浪

起风了,手掌之间,一片蔚蓝的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

这款手机动感音乐壁纸,在这个热浪汹涌的夏季,被安排闪现在了人们的手机屏上,不论你是否愿意。

如此出场的风景,有人点赞,有人吐槽。在这个万物互联的时代,你喜欢的,有人会变着法子讨好你、喂饱你;你不喜欢的,有人会用各种手段试探你、诱惑你。在你手足抵达的地方,在你欲念触及的领域,在你看不见的空间,幕后推手如影随形。

说真的,这类由声光电合成的虚拟动图,不是我最想看到的生命图景。

我想要的风吹麦浪,在童年时的故乡与陪伴自己一路成长的文化记忆里,其中不止温情浪漫,更有面向黄土背朝天的悲辛。

土地上的事情,心里有故乡的人最懂。“麦子种在冰里,麦穗收在火里。”家乡人的这句农谚俗语,极其生动形象。伏天酷暑炙烤着大地,人们头顶烈日,脚踩沙砾,双手把麦,几天下来,手掌十指便布满了血泡。一觉醒来,想握指成拳,十分困难且疼痛难忍。偶有风起,热浪挟裹着麦浪一起涌动,喉咙里尽是滚烫的气息。要说风吹麦浪里有温馨与诗意,那是我离开土地多年以后的感受了。

对于土地上劳作者的艰辛,唐代诗人白居易在《观刈麦》一诗里咏叹:“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麦收时节,大地似蒸笼,全家齐上阵,一派虎口夺食的农忙景象。诗人悲悯农家的辛苦,没有把玩赏景的心情,也无浪漫夸张的抒情。

宋代诗人苏轼在徐州时,常去云龙山麓一个叫张山人园的地方,那里有平阔的麦田,可以看到金色的麦浪。诗人心旷神怡之时,写下诗句以记之:“大杏金黄小麦熟,堕巢乳鹊拳新竹。故将俗物恼幽人,细马红妆满山谷。”这便是苏诗的风格,看得见麦田,望得见麦浪,闻得见麦香。

故乡里的风景,土地上的事情,都是用来怀念的。当音乐动图一再闪现,将手机两端的人们关联起来,熟悉的声音,亲切的面孔,醇香的味道,久而久之,让人以为眼前的图景就是故乡的原风景。在等待有风吹来的午后,那种超越声乐与视觉的生命体验,还是能带给人一种宁静与清凉。

手掌之上,方寸之间,时光能够穿越,世界可以很大。平缓开阔的山冈,时紧时慢的山风,随风舞动的麦浪,一个叫李健的歌手,从多年以前的记忆中走来,吟唱着那首熟悉的民谣《风吹麦浪》。

让一首老歌,反复呈现人们熟悉的旋律、怀念的风景,且在受众中保持经年不衰的热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几年前,歌手谭维维和华阴老腔艺人联袂了一把,用现代摇滚与民间艺术融合的形式演绎《华阴老腔一声喊》,将流传千年的嘶吼喊出了新韵味,找出了新感觉。秦川八百里,喊得黄河拐了弯,喊得风起麦浪卷,喊得百姓日子甜……

作家陈忠实对麦地、麦浪、麦客情有独钟,他在小说《白鹿原》里写到了华阴老腔,“将令一声震山川,人披衣甲马上鞍。大小儿郎齐呐喊,催动人马到阵前。”再辽阔的麦地,再猛烈的风浪,黑娃等一众麦客不怯阵,大碗扯面下肚,披甲上阵震山川。

华阴老腔,是扎根黄土的麦子,是风吹雨打的麦浪,是开枝散叶的麦客,是一碗面里的浓浓乡情与醇厚味道。

在我上班的单位附近,有一处开阔的广场,曾经是这座城市最大的旅客集散地,现在成为人们休闲聚集跳广场舞的地方。入伏前后,地面热气腾腾,四周车水马龙,晚饭罢,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跳着他们热爱的舞蹈。

每晚回家路过这里,有时我会停下匆忙的脚步。一方天地间,欢快的旋律,轻盈的舞步,一起摇摆的腰身与手臂,仿佛他们就是一棵棵在夏日的滚烫中生长的麦苗,一波波在风雨中自成风景的麦浪。这些平凡的舞者,用真诚朴素的表达,将欢乐传递给行人与过客。他们是街头的舞者。

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是离开故土进城的谋生者,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故乡的原风景。  

广场西侧一巷道深处,有家面馆老店,名曰“吴忠玻璃碗拌面”,是我时常光顾的地方。周边众多店铺变了店名、换了老板,升级了装饰环境,唯独这家“苍蝇馆子”素面依旧,一家人兼职老板、厨师、店小二,用一根根筋道的面条,串起百态江湖生活。

食客来来往往,有两位快递小哥引起了我的关注。两人走进店里的样子,总是风风火火,“老板,两碗大的”,“要宽的”,“要辣的”,“上快些”。店家忙而不乱,两大碗红白相间的拉条拌面上桌。小哥吃面很专注,哧溜哧溜,干净利落,玻璃碗透亮见底。

没有订单时,两人就斜倚在门口树下的摩托车上,歇歇脚,刷抖音,听音乐。当下年轻人喜欢的歌,我大多是走音不走心的。一天,一位小哥的手机响起了《风吹麦浪》:“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吹向我脸庞,想起你轻柔的话语曾打湿我眼眶……”我停住了手里的筷子,望向两人及身后的街巷,看见了其中戴眼镜的小哥眼里有泪光。

眼前的一幕,还有这家面馆的主人,让我想起塞林格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霍尔顿。霍尔顿厌恶世俗虚伪,梦想离家出走,远离喧嚣,回归田园,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麦苗在严寒里破土而出,在风雨下拔节生长,在酷暑中脱胎成熟。人们之所以喜爱这样的麦苗,咏叹金色的麦浪,因为它们是由土地、阳光、雨露一起育成的,浸透着劳动者的汗水与希望,有生命里最动人的风景。

虚拟的图景,看上去很美,容易得到,也容易失去。不知两位快递小哥未来会在哪个行当谋生。碗中天地宽,面里乾坤大。希望他们像故乡的一粒粒麦子,如揉来醒去的一碗面,植根于大地,奔忙在街巷,活出生命的精彩。 

秋雨檐滴及远山木叶

秋天雨夜,再读宋人欧阳修的《秋声赋》,读出不同于以往的人生况味。

欧阳修作此赋时五十三岁,已步入知天命之年。他以“秋声”为引子,抒发草木被秋风摧折的悲凉,由草木推及被愁思困扰的人们,感叹“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并借“秋声”告诫世人:不必悲秋恨秋、怨天尤人,而应反思自省。人要有悲天悯人之情怀,还须精进道德之修为,这或许是这篇赋胜出同类题材作品的缘由吧。

赋作中书童有几句应答,颇有意味: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星空就在那里,风动,树动,书童的心未动。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对于有声之秋与无声之秋,我们都要看得通透一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保持一种淡泊宁静的心境才对。

星空在天,秋声在树,这不正是住在我们每一个人心里的故园吗?

关于故乡,一千个人的心里可能有一千种模样,但有一种记忆或许是相通的,那就是陪伴自己一路走来的平凡草木。

汪曾祺先生在《我的家乡》一文里写道:“我小时常凭栏看西面运河的船帆露着半截,在密密的杨柳梢头后面缓缓移动,觉得非常美。”在《香港的高楼与北京的大树》一文里感叹:“没有乔木,是不成其为故国的……北京有大树,北京才成为北京。”

我们不能轻看了那些或隐于巷陌、或偏居山野的古树,它们看似沉默无言,其实是一部部活着的历史,是一个个能与人类对话的生命地标。

我到一个地方出差或旅行,大多是要逛逛那里的古镇老街,看看古树,转转书店,尝尝小吃,听听方言,因为其间有从悠长岁月里走来的人间烟火,有当地人心中柔软的民间故事。

记得年少时读古龙的武侠小说,被一个叫“花满楼”的人物所吸引。其人自幼双目失明,心中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他常常临风而立,感受远山木叶传来的清香,聆听春天花朵绽放的声音,练就了“流云飞袖”“闻声辨位”的武功。我心里存着一分好奇:这个宽和善良的武功高手,为何一直要敞开着自己小楼的大门?

人到中年,走的地方多了,经历的事情多了,逐渐明白了花满楼的用意。其实,许多人有关故园的梦境里,都住着一片片远山木叶,也曾住着一个漂泊江湖的少年游侠。那扇永远敞开的大门,等待着一个随时回家的人。

前几天,一位在朋友圈很少发文晒图的友人回了趟山里老家,晒出秋雨里的细碎檐滴、高出院墙的繁茂老树,叹说一个离家许久的人,在一个平常的秋天回到了久违的故乡。

微信留言里有人调侃:“秋雨檐滴是个啥东东?”这“东东”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人能懂,是生活在屋檐之下的人们,与大自然朴素直接的古老对话。在城市里,一些留有古旧民居的老街,也能看到这般天地人对话的细微场景。我多年前在隐逸于黄山下的宏村、坐落于重庆嘉陵江畔的磁器口,遇见过此类市井旧巷里的檐滴。

我已是许久未听见这样的檐滴了。每年偶尔回趟老家,大多是错过了一场透彻的秋雨。可以遇见的,是屋后山前一片一片的枣林,枝叶在秋风里喧响,枣子在秋光中上色,等霜降来临,木叶渐次黄落。有时打开手机音乐,听一听古琴《半山听雨》,风声、雨声、树声都有了,但未必声声入耳。最能静下心的地方,还是在山里,在住着一些树的故园。

雨碎檐滴,风入松林,对于一个心中有故园的人,这些可能是最能牵动他们乡愁的风物了。

故乡香山,干旱少雨,栽活一棵树十分困难。当地人有句玩笑话:“怂鸟金贵得不行行,拉个屎也挑树枝枝。”意思是说,树干旱得不长叶子,只长刺。有一段时间,我借用“松风阁”命名自己的书房,希望家乡在摆脱贫困的同时,树木也能随之多起来,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人们,不仅听过风吹麦浪,还能听到风入松林。

世间叫“松风阁”的地方很多。刘伯温笔下的松风阁,风格独具,令人向往:“金鸡之峰,有三松焉,不知其几百年矣。微风拂之,声如暗泉飒飒走石濑;稍大,则如奏雅乐;其大风至,则如扬波涛,又如振鼓,隐隐有节奏。”山风与古松,合奏出天籁之音,让人旷神怡,恬淡寂寥,逍遥自在。当然,如此有境界的聆听者,一定是懂得树木性情的知音,是那些将山林草木视作精神故园的人。

我一直记得贺兰山里一位叫李同国的护林员。他出生于山东泰山脚下,十六岁时来到宁夏贺兰山,用大半生守护一方山林。一年春节前夕,我跟随他进贺兰山巡山。对山里树木的种类、沟岔的布局、山风的起停,他心里一清二楚。李同国说:“站在一处山岭上,望见林海,听见松涛,那种痛快无以言表。”我问他:“退休后还回泰山老家吗?”他笑说:“我把树种在这里了,子女也长成了护林员,贺兰山就是我的家了!”

与一些匆忙离开故土的人相比,我是幸运的,在老家屋前的菜园里,有自己种下的一棵沙枣树。三十多年过去,当年的菜园已变为平地,陪伴其侧的一棵桃树,被修路工伤了筋骨,半个树身倒伏在地。这棵沙枣树,是我与父亲从另一棵树旁移植而成,如今树冠高过了院墙。父子一起植树劳动的场景,已成为我温暖的记忆。家乡推进退耕还林,草木正在绿染山川,这里栽活一棵树不再比养活个娃娃难。 

曾经有人问我,你如何看待自己走过来的人生?我借用左拉的一句话作答:所谓丰盛生命,便是养个孩子,栽棵树,写本书。

风雪与沉静一同归来

入冬后落下第一场大雪。街边公园里贺兰砚展示馆的门前,小石匠坐在方凳上,安静地望着天空。天空中除了纷纷扬扬的雪,还有吹过楼宇摇摇摆摆的风。

天冷之前,小石匠坐在门廊间,雕刻着一方方砚台。来逛公园的人,有的站在他身后看上一会儿,有的指着砚台向同行者说道几句。

公园里有时很喧闹,这边一伙奇装异服的小年轻陶醉于劲爆的街舞,那边一群花花绿绿的大妈们跳着火热的广场舞。我习惯午后在公园里走走,有时停下来当当观众,走近小石匠时会放慢放轻了脚步。

小石匠坐在一排廊柱间,埋头雕刻砚台,心手合一,刀石对话,沉浸在自己的小千世界里,似乎周遭的热闹与他无关,他也不去在意过往的行人。

一次我站在小石匠身后,看他在一方砚台的图案里雕刻出一对飞鸟的翅膀,栩栩如生,带动一方天地活了起来,仿佛青鸟穿越云层,飞向遥远的天际。我情不自禁赞叹了一声,问了几个问题。小石匠没有理会,继续低头干活,汗珠滴落进桌面上石料的粉尘里。

在这个万物皆可智能化复制、流水线生产的时代,从事传统手工技艺的匠人越来越少。小石匠来自哪里?未来会走向何方?他坐在屋檐下静观飘雪的样子,更像一个心里装着无数故事的江湖老翁。

光与影交织,刀与石对话。小石匠安静劳作的画面,唯美且让人心碎。滴入粉尘里的汗珠,让人想到一句话:低到尘埃里,在那里开出花来。

在小石匠心里,一方砚台里的一对翅膀、一弯草叶,也许可比天上繁星起落。

生命中遇到的有些场景,会在不经意间印刻在一个人的记忆深处。

一年盛夏,我登黄山,夜宿山前一家古旧宾馆,听着窗外的雨声与川流不息的溪水声,想起了明代旅行家徐霞客。他在风雪中登上黄山“百步云梯”,留下了珍贵的记述文字:“梯磴插天,足趾及腮,而磴石倾侧崡岈,兀兀高耸欲动,前下时以雪掩其险,至此骨意俱悚。”回味白天登山时的情景,翻看手机里的照片,对徐霞客游记中“初四日,兀坐听雪溜竟日”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天与道不允,攀与登不得,只好整日面窗枯坐,听风雪滑动的声音。这似乎是上天特意的安排,让一个游历名山大川的匆匆行者,在风雪中静坐参禅,看山,阅水,观自在。

在黄山脚下的徽州古城,我步入一个叫宽和堂的古宅深院,遇见一位正在雕刻砚台的老石匠。老者安静地坐在回廊里,专心打磨手中的砚台,由天井滴落的雨水,形成疏密有间的雨幕,给人恍若隔世之感。

我相中了一方杂志般大小的歙砚,图案里也有展翅的飞鸟。同行的友人说,从这么远的地方背一块大石头回去,你这是给肩膀找事啊!爱砚人的心意,不是每个人都能懂的。好的砚台,往往来自于沟壑深溪之中,有幸得之,实为缘分。

这方黄山歙砚,我存放在书架上已有多年,平日里忙得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遇到不出行的长假,我会取出来研墨写字。每年春节,给自家写写春联。去年写了汪曾祺先生喜欢的一副对联: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砚者,乃心之田也,集六合之艺,承载着书写者生命里最为柔软的故事。那些沉静于书斋里的日日夜夜,以及书写者的真实心声,大抵唯有这块石头聆听得最多、最懂吧。

人生需要随遇而安,也要在向往的一方天地里努力翱翔。

石匠手里的刻刀,常常让人想到冰面上舞者脚下的冰刀。

我关注到俄罗斯“冰上云雀”柳博夫老人的故事,是在自己住院治病的一个冬天。

一天,医院理疗室推进来一个叫玉儿的小患者,爱唱爱跳的小女孩,突然就站不起来了。起初几天每次做完理疗,玉儿由妈妈推着离开时,都要微笑着向大家打招呼。这个爱说爱笑的女孩,让沉闷的理疗室多了一些生机。

后来几天,玉儿气息渐弱,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再清亮如初的眼睛,有时无力地望向窗外。玉儿妈妈说,孩子喜欢滑冰,往年寒假她会放下书包和小伙伴去溜冰场玩耍。

玉儿做完最后一次理疗时处于半昏迷状态。家人说联系了外地一家医院,即将赶往机场。大家目送载着玉儿的病号床消失在走廊转角处,治疗室传出女病友低沉的抽泣声。

医院前方有一大片结冰的湖面,冰面上点缀着几个安静的垂钓者,湖边有下午放学路过的小学生追逐嬉闹。

接连几天的下午至黄昏,我一个人坐在湖边,打开手机音乐,听班得瑞的《初雪》,听沉静辽阔的《贝加尔湖》。音乐有时能治愈人内心的伤。

音乐视频里,一个叫柳博夫的八旬老人,如云雀般自由滑翔在冰雪覆盖的贝加尔湖。

柳博夫从小在贝加尔湖畔长大,上学上班,出嫁生育,退休后回到湖畔故里,过着极简的生活,护卫一方水域。老人一生尝尽了酸甜苦辣,亲人相继离去,孤独如影随形。她说人终有一死,不管身处何地,有一个屋顶,四面墙,足矣。   

人生少不了大大小小的风雪,我们需要学会与自己和解,与自然相处,如此,便可能拥有向死而生的人间清醒与生命勇气,像一双冰刀载着的柳博夫一样,坦然行走于苍茫天地间。 

长在春联里的春景

过新年,贺新年,大门两边贴春联。过年啦,贴花啦,满窗子,都红啦。

很喜欢此类乡土味的儿歌,这些来自民间的歌谣,道出了在中国这个古老国度,在春节这个一年一度最隆重的节日,人们通过一副副春联,表达对春天的热烈憧憬、对天地人的美好祝福。

春联,算得上中国人集体创作的最有年代感的抒情诗了。翻开唐诗宋词,可以找出许多咏唱春节的佳词绝句。记载于“敦煌遗书”里的“三阳始布,四序初开”,为唐人刘丘子撰联。这副春联用“半满阳光,万物初开”表达了在立春之日,古人渴望阳光盈怀,祈愿时序顺进的心愿。

千百年来,这种渴望与祝愿,历经历史兴衰,任凭风吹雨打,一直生长在人们的内心深处。王安石在《元日》一诗里写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描绘出在北宋时期,每到除夕之日,家家户户挂桃符(门神)的盛况。

时至今日,许多人家、店铺迎春贴出的“框对”上,依然能看到王安石《元日》之类诗词的印记。“万家腾笑语,四海庆新春。”“冬去山明水秀,春来鸟语花香。”“喜鹊登枝喜盈门,春花烂漫大地春……。”看看身边的世界,回望身后的历史,没有哪个民族像我们这样,对一个节气节日,对自己的文字文化,怀有如此真挚、如此持久的热爱与深情。

今人撰联,眼里的世界,歌咏的对象,表达的心意,可供选项要比古人丰富得多。

每年春节,无论身处城市还是乡村,我喜欢穿行于大街小巷,读不同人家、各种店面挂出的春联,一条条鲜艳的红纸,烘托着充满祝福的文字,让我时常联想起北宋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好的春联,应该是一幅幅有人间烟火气的风俗画,蘸满喜悦的笔墨意境里,有问候,有祝福,有期盼,有憧憬;有草木山川,有五谷鸟兽,有锣鼓喧天,有风雨雷电。天地人和谐共生的春景,生长在每个人的心里,这样的年味,才称得上是欢欢喜喜过大年。

我记忆中的过年序曲,从一碗浓香的腊八饭与写一副副鲜红的春联开启。

黄米、土豆、腌菜“老三样”,一下子换成了有红枣、红糖、五谷的腊八饭,那种期待与幸福,是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吃过香甜的腊八饭,父母会喜悦地让我赶集办年货,买几张红纸写对联、剪窗花。

村庄里有几个写春联的人,其中一位是经历过旧社会的私塾先生。老先生戴着石头眼镜,提笔写字之前,喉咙用力吭一声,喉管重重动一下,闭目凝神一会儿。这个时候,再淘气捣蛋的孩子,顷刻间安静了下来,生怕弄出声响,将老人家架在鼻梁上的石头眼镜“震”了下来。

院外的鞭炮声响了,厨房里饭菜的香味飘了过来,老先生不急不忙,一副一副书写着年年相似又岁岁不同的对联。“狗守太平岁,猪牵富裕年。”“人勤三春早,地肥五谷丰。”“山清水秀风光好,人寿年丰幸福长。”每写完一副,老先生都要用方言吟诵一遍。

你想象一下,荒寂了一个冬季的村道上,跑来几个手执春联喧响的孩童,仿佛春天已经在轻拍人们的窗户了。

这些悬挂在家家户户门框上的春联,以及与其相关联的年俗,是我最初的文学启蒙。

在我上大学、当教师的那些年,每到寒假,总要惦记着回老家、写春联。吃过了母亲做的腊八饭,扫尘,洗衣,置办年货,烹炸煮煎蒸,一大家子人快乐地忙碌着,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为了让上门请对子的人满意而归,我得早早酝酿各类春联的内容。如此几年,便有了一些撰联的体悟,若想写出几副好对联,除了向书本历史学习,还要熟稔当下的市井生活,每家每户的“幸福观”,在民俗风情的长河里都可以找到答案。

说到这里,我们要感谢一位叫梁章钜的清代学者,他历经数载编纂《楹联丛话》,对我国楹联的起源及各类作品的特色逐一进行论述。梁氏在前人工稳、工切的基础上,提出了工巧、工敏、工妙、工绝等理念,把楹联艺术提升到了一定的美学境界。

梁章钜还是一位撰联高手,比如“地价不妨多,明月清风本无价;物情何足校,近水遥山皆有情。”形式美、意趣佳、思想深,体现了艺术审美的最高境界。这联若挂在今天的微信朋友圈,会成为超级吸粉的那一款。

品读撰联人的作品与趣事,你会发现,陪伴自己一路走来的春联,竟然美得无与伦比!

被誉为“天下神对”的清人李元度,一年除夕回湖南平江县城老家度岁,见岳父家的“济世堂”生意一贯兴隆,便提笔自书一联:“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这副春联真是妙绝,我在多家中医馆、药店见到过。李元度的祝福与心怀,跨越了时空,在医者与患者的心里,长出了人间最美的风景。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是啊,在春节与春联里,生长着中国人精神世界里最美的春景、最重的乡愁。

一年大雪封山,我没能赶在除夕夜回到老家香山。正月回香山,当班车爬上一段长坡,看见坡顶那棵熟悉的老榆树的树身上,竟贴着“树大根深”四个大字的“春条”,在山风吹动下呼啦啦作响。过几日返回时,树身上的“春条”又换成了“心明眼亮”四个字。

这是我迄今见过的最美的春联。


原载《朔方》2023年第6期
责任编辑 了一容 栏目主持 曹海英 

编辑 | 蜗  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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