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外华语诗人自选诗】王西平的诗｜宁夏

王西平  诗人，作家。曾荣获第二十届（2011年度）柔刚诗歌奖。著有诗集《弗罗斯特的鲍镇》《赤裸起步》《西野二拍》，散文诗集《十日或七愁》，美食随笔集《野味难寻》《吃的只是欢喜》，小说集《铁马纪事》等。

                     

王西平自选诗丨宁夏 

恐惧来自于不断演化的波形

 

大海犹存密不透风的深意

而我拥有向深意倾轧的勇气

但这并不能缓释，因为水而恐惧

继而恐惧来自于不断演化的波形

 

钟声多饶舌，心慌要修寺

漫山遍野的野果，它们的脸反射在手心

也形成了一种波形，像古老的瓷土

驻足在时间隆起的周围

 

野老们都在夜幕下阔谈

每一句致远的诗尾打上了绳结，一串串

天造地设的葡葡，被一层一层的洋葱之手

托举在泪点崩坏的斜坡上

 

作为一种存在，它们以复数的姿态存在

却成为谎话不断迁延的例证

在人群里，像持剑亡命的黑纸片

不断叠加，涌向决心

 

所谓仁者如鱼，啵地弹起，或忍

一直游到星空，快接近一百岁的样子

不朽的波形，仿佛醉汉们赶着酒瓶子下乡

 

 

凝望洞穴

 

一只洞穴，凝望我于过往

我也凝望这种生死并置的景观，并从中升起

仿佛穿越“脑雾”

从村舍弹射至城府，一个音符瞬间被休止

并企图从中窥视到

另一个，被扼制咽喉的我

 

浮肢突然亮出想法

是洞穴里扑不灭的彼岸花，是炉火翻身

掠走锦灰，是蝼蚁泅渡黄金酒液

是竹上风拂过荷尔德林的杯底

是古城蒿里不明不灭的

穷神富鬼

 

蜜蜂满穴，蜘蛛扫面

黑洞，所谓乌鸦营造《麦克白》

他们假模假样地向云水致意

也像幕后穿堂风，被一排文字镣铐带走

也像野兽残留余哀

被敌意的瞎火烫平 

 

 

死亡拜访天花板的时候闪闪发光

 

他们在没有时间的时间里

编发团队，骑士般高高扬起的长鞭

浸入鬃毛，马儿浮在无欲之城

奔跑的种子，停滞在石头上

无法避开，那坚硬如铁的睡眠之光

 

坠入鸟群

坠入天空，一场花草编织的沦陷，如风似雨

他们从西部归来，握不住一把伞的全部意义

如同一次瞥见，如同

无人区的一秒，携手流云经过每一个动词

故而，弹指变老，故而隐者

深恋于自由与蜜

 

黑发为此抚过冰梨，未来

被吞噬，被整个春天伪装成一生的苍茫

他们没肺，死亡拜访天花板的时候闪闪发光

这自燃的磷火啊，这无风之鼓舞

如同瞥见了气泡

发出叮叮当当的微光

 

 

无欲之城

 

超市所有水果的气味都消失了

而它们，只是无欲之城的一部分

橱窗里的假肢，伸出幻觉之手

摘下了带刺玫瑰

 

与太阳保持一体，爱情

成为被自身碰触的对象，因而携手

裹挟着季风，让一些未开化的想法

悄然郁结为金子

 

是贫瘠横在想象之上

是我们与敌意之间，构成了所有人的

假相，是少数人的琴吼反射在

浮云之上

 

这里没有欢愉的对称

唯有鲁莽地铺展，仿佛大雪

穿越一切平衡，从月光中捞取资本

哦，是夜晚犯了错

 

一种无限和无边的东西，滚动于

事物的漆面，被纵容的想像之马

透明的，无视之马

奔跑在上帝的大轴之上

 

 

僧人静琬

 

漂来之木，带着飞行的姿势

被供上桌。一声师傅，五百匹绢倒映于身

山体为之一紧，琴音扬起洪水

预示着，是该离开了

 

他点燃遗志里的最后一滴酥油

所有交待的事物都聚焦在火焰中心

仿佛中世纪的心脏

被误置在一个包袱里

 

故而扫除石经

扫除副词，扫除大愿，扫除一切幽闭的

环形，扫除揽镜自照之后的

耳目之光

 

最后，他像一撮灰烬

反射在云层上：“我这个作弟子的

竟然也有过七岁的时候”，那时受戒

落发为僧…… 

注：静琬，北齐时天台宗二祖南岳慧思之弟子，经隋至唐，卒于贞观十三年（639）。他继承师志，发愿刻经，从大业至他逝世约三十年中从未间断。唐代《冥报记》载其于隋大业年间（公元605—617年）在幽州北山“凿岩为石室，即磨四壁，而以写经。又取方石别更磨写，藏诸室内”，这成为云居寺千年石经创制的开端。

 

 

臣服于一条被宏大叙述的地沟

 

这一刻的谈论

可以被忽略，被视作冷空气

就像您的坏脾气，夹杂着玻璃块

没有人能消化横亘在语言中的晶体

 

昨天，明天，两个部分之间

死亡释放善意：

一切被善意覆盖，草丛被善意光顾

一定，我们携手，恩爱地走过

用仅有的耳目

完全屏蔽那类似窃听的物质

 

倘若活着，椅子挑选它们的树荫

下潜到某个稍纵即逝的

湿洼之境。矮如童话，抑或接近草坪

演化为紧贴哨声的，另一个我

是极少数冲进来的球状对友

是向特定经验敞开的大门

 

仿佛智者连成一片，逆光而行

在广场上，与您共同持有的敌意试比高

像一个硕大的“思想”飞上天空

被副词环绕，俄而又降下

臣服于一条被宏大叙述的地沟

 

是的

我们没有理由地接收，抑或不接收

伤口没有理由地觉醒

抑或不觉醒

 

 

为什么只有三叶

 

阳光月光举过瓦屋顶

黄鸟白鸟隐入纽扣堆

两个春天，三片叶子，多层秘密

裹个花里花哒的世界看看

 

哦，只有三叶的轮序

耗费四时，仅有的余生留在别处

距离产生的，新鲜又不可抵达的美

 

一片，两片，三叶小荫蔽

在某个枝节的内部，比斧更重

比桨更轻，飞离土壤

在看不见的葡葡架上摘取命运的晶体

 

适时，抽取一棵草的灵骨

像塔一样转动，像掷子一样投射

也需要开启一万吨草的静默来喧嚷：

一个大大的觉醒

 

在你我和梦境之间

仅有三叶，整齐划一，撑开即为鹅掌

即为神的副手在空中搓牌，不停地搓

搓出齑粉，磨岀津液

 

 

杀人不见软红的大象之刀

 

一只大象被捶打成刀片后

悄悄潜入微风，夜里，杀人不见软红

杀人的，驾驶轻功跃上云层

 

罪恶在空中成形

像整齐划一的黑韭菜行动起来

对凡事不满，像一种颜色

也像乱堆放的骨头行动起来

 

处以极刑的

是那些人间，所有的相片在照镜子

镜子的背面是人群，相片的背面也是人群

他们是亲人，哥哥姐姐

手持大象之刀砍掉一排树

和另一排父母之树

夹着万物之途赛出威风

 

纵使屠夫

拥有五种感情也并未能控制它们，哦

木人看花鸟，春天的必要性就在于

裸露伤口 

 

 

愈高愈孤立义气愈稀薄的群山

 

如果灵魂有海拔，山不请自来

没有言语，言语的尽头，堆满了

胸口怒碎的大石

 

那些石头因精神而间歇性跳动

跳过人群万壑

仍填不满，众木深挖的分离

 

如是群山，彼此反复搓洗、打磨

上升，愈高愈孤立义气愈稀薄

直至蒙上一层星星

 

秃顶诸神，请从西去的发辫里

伸出舌头震落空气中的水纹

请蹲下身子宠幸黑花白草们

 

 

我不是我，而是任何人的异邦女子

 

白日梦里隆起的某物

透过镜面高高跃起，仿佛鱼儿

成为极度的明晰，允许被光瞥见

 

只是睁眼，向生而死

沿着深眠开凿的痕迹，让方言运动

并从谈话中，获取弧形之马

 

一日，三餐，背离不同空气

误入漩涡，就像白毛巾遭遇漂洗

又被呼吸猛地拍醒

 

手持汤匙的人，轻巧地

褪去了银色。如果换个时间认识，我不是我

而是任何人的异邦女子

 

 

所谓日子，人人所经历的

 

无言，与死亡背靠着背

从无字碑里读出了花萼

一瓣瓣列队攀上枝头，是冠状文臣、武士

和鹦鹉，各有负心事

 

诗人与艺妓，共举绯红

在雨水中裸露，奔放的肉体之瀑

如欢愉遭遇幽闭，门窗被迫置身事外

春天仍在内部继续

 

悲伤不可逆转，无须酒精

无须为偏平的共性充血充气

也不该阻止两个花偶的静默

不该为空荡荡的屋子更换户籍

 

正是二月，风生树端

嫩芽吐诉着小觉醒，烟火冲撞着脚踝

低矮的、黑眼睛的云块

努力高出膝盖，一如祈祷

 

所谓日子，人人所经历的

被一颗米粒全速碾碎

被一个游离不定的角落捕获

被白天剥夺了星宿的黑夜吞噬

 

 

水月体和三月巧合之雨

 

水月之体（注），那就是你的

受众生委托，浮于莲心

被双手裁剪的圆光，紧贴在镜中

内壁柔软，保护一个棱角主人

 

周边卷起的，是蓝色铁砂

继而由恐惧拼凑起来的大厦

我们野蛮生长其中，如散装鸟块喷射颈口

又如木讷之佛长时间凝视

一个多孔的切面

 

然后转过头来，成为过往

你，抑或我，瞬间披上双面布衣

不做声响，只作竹声

 

来自庭院的智慧，听见，未必看见

因此我们隐入泥土保存着块根的静默

和三月巧合之雨

奔向诗人没什么可失去的富有

 

我们生来被器械迷糊

被日月搬弄，被所有的内部挤压

无限接近春天那花样般的“居无定所” 

注：水月之体  唐周昉善画佛教菩萨像，以所绘“水月观音”像最著名。张彦远称其“菩萨端严，妙创水月之体”。敦煌曾发现过几幅“水月观音”，观音多坐石上，体态丰厚，衣褶简劲，足踏水中莲花，全身或头部绕光背，若有所思。或取如水中映月之意，名曰“水月观音”。这种表现手法，即称水月体。

 

 

苦乐时刻

 

隔着群山喊，无数屋顶也会叠加

弗洛伊德的耳环为之一颤，风插在旗中

瓦片精神性上升

 

如果空气中什么都没有，人人无定所

石头又何以为家，被驱赶的黎明

鸡声发白，鸟合还散，牛羊隐入春风

 

第一日，所有的水离开了喷口

倘若被剥夺了波形

未来凝合成一个巨大的盲点落入雪中

 

这是黑面包的时刻

是苦乐的舌头保卫冰梨的时刻

是球体人钻进方形碑耳鬓厮磨的时刻

 

 

随意开春

 

眼神迷离兼细雨，随意开春

棉袄与洋葱，就这样混搭

两个人一起泪目，像牙齿

迎着最坚韧的雾力嘎嘣脆响

 

倘若掰开一秒，审视群山

在两个波形拥抱之际

时间看起来在空中渐渐隆成大马

又从高处辩识那些问路的石子

 

迷茫之人都要选好时间

譬如三月，雨水欲动不动

动也清醒，即使潮湿机制反射在细枝末梢

也能仗剑天涯

 

那些花儿自制开关，接下来的几月

瞬间明亮，从内部争闹

都需要一场风来平息芬芳

只是，风有风的考虑

 

 

白日做梦

 

从空中周转，一个天大的运气

投射在中世纪的芹心上，烟云供养之人

骨质疏松，而孤独仍紧致如脸

 

苍蝇盘踞的宁静，你没有

石头铸造的钱币，你没有

作为延误者，却没有同时握住两条时机

 

继而梦中收拾弃物，梦中仗剑

用雾力击倒水泥般的迟疑

用一套能言机制来维护我们的白日

 

直到胃中牙齿滚熨

话语粘连又爆裂诱发重症模糊

无人看管的白玉米也迎向了陀螺大马

 

呵，哀悼我碗大的疤痕

清除我厚黑的声音，天亮了什么没有留下

唯一的讯息来自于风

 

 

只贪欢喜一念

 

袖筒里舞的什么，猜

是一股风，像细蛇从洞口抛出一个

黑魆魆的呢称

 

三十年，是你闻见的杂花杂草

每天，以小剂量快速膨胀在镜中

 

好似一碗菇汤溢出了日常

端碗的双手描摹着鹤姿，汤汁的光焰

又臣服于琼浆

 

八荒之神提着舌头，为一把椅子节育

蝇虫们骨骼浑浊，肥胖的边缘

满是黄花和昨日

 

针尖上的四海之水，与真正的水

在郊外，完成了一场逼仄的转换

 

所谓舞者，一半隐在白色的鸡鸣里

一半湮灭于红色鸟话中

而逸出呼吸的肉身，只贪欢喜一念

 

 

众心之心

 

束腰菩萨撒鲜花，江面做镜

照看瘦了没，星期一，轮流献媚

变着戏法往水上中心钉钉子

 

挂一幅画，需从黄昏到黄昏

一种迟缓的安排，近似钝器

将年轻的人往红酒瓶塞里捶

 

这时节，随便喝上一囗

沦陷为容器，被人随便戳点着

回响如二狗子的碎花玻璃

 

成为谁的主人，又对谁说了什么

要明白，我们共同面对的是手机

以及它的众心之心

 

 

我们生产万般欢喜，但不能栽赃于欢喜

 

给口吃者，打上红色的领结

走下去，撑把小伞，将雪仇化作雨水

冲洗憎恨的人，你说

 

这条道注定笔直，仿佛刀背

一半插向阴影，一半吻向渠口

好日子赶在后面，一团糟糕

 

给开膛破肚的人，缝上纽扣

以及救赎的，等待中的车马

需要一个思想的细胞成群结队

 

我们生产耗损自身的时间

是因为需要时间。生产一切楔形

却必要时迟疑如铁。生产万般欢喜

 

但不能栽赃于欢喜

亦如生产鸡声鸟话的邻家树色

它要表达，但不能泼泥水

 

 

被舌头表达的，细碎的时间

 

他们

是一些闪掠的物质，像眼晴围着灵魂

像星星收紧了骨头

 

倘若得了真身

而欲望抵达其中，一定被什么吻过

瞬间升起的阴差阳错

 

参与其中，是盗铃者的耳朵

隔着声音掩住大雨，海螺音抑或海豚音

一定有不被理解的盐分

 

被舌头表达的，从花序开始

从时间的起源开始，紧临着瞳孔

穿越真正的活着

 

和隆起的鱼群，这银屑高原

收藏着四十种根，和一把小伞

同时坠入了大檐帽的夏天

 

 

毫无意义的描述

 

是不是觉得

世上还有一个我居于其中

在镜子里，搭建一个三棱角落

像梅花，被吹起，一次两次数次

并需要宏观的空气来描述

这样的无意义

 

命运的倍数仍将复制

在一个固定点上，未知的快速消减

水泡反向破灭，天空反向坠落

鸡毛蒜皮的大脑，横行的塑料年代

集装箱运载的街道河叉

 

从一根草茎的内壁凝望

杂物折叠，拥堵，雕像们在十字路口

诵读着自己的文字，并缓缓

隐入内在的石头，所谓终极表达

显现在楔形碑志上

 

哦哦

永恒即为一瞬，要记住

蚂蚁刻入日影是那么深切

一丁点儿之黑，就是全部

悲伤漫延在我身体的容器里

他们是怎么呼吸的吗

 

所有的事物挤进了宇宙

吃喝拉撒仿佛星象垂直

  

 

为新年补残句

 

清晨，为新年补残句

恍惚觉得餐桌上零乱的筷子就是残句

苟延残喘的句子，活过昨天已实属命大

 

第一缕阳光也是残句，如同花伞散架

散了架的花伞被人碰岀水花

像一个刚刚泡完澡的女人哼出了情话

 

时间也是残句，是刻刀一点点剜掉的尊严

是婴儿的肉体落地即刻遭遇运转

活下去，需要穿过一段逼仄的锁孔碰碰运气

 

新年第一天，残句在一只花瓶上

已经显现出戏剧的部分，莎士比亚之光

反射在我们身上，可否照亮隐匿的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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