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在深夜无奈叹息 ——一起故意杀人案的辩护札记
所有发生过的事物，总是先于我们的判断，我们无从追赶，难以辨认。 二伏天的时候听到消息说，杨已经去女子监狱服刑了。终于可以不用在看守所里度过苦夏，挺好的。杨因为持刀捅死丈夫，一审被判无期徒刑，上诉后改判为有期徒刑十五年。对律师来说，可以整理案卷结案了。只是偶尔会想起她无言的眼泪，深夜的叹息。杨是去年出的事，和老公吵架，双方言语刺激下，杨一时冲动，将水果刀捅向老公……水果刀怎么会到她手里的，是怎么捅出去的，又是怎么拔出来的，这些细节，她事后的表述似乎并不准确。她只记得刀子拔出来以后，男人的左胸口都是血，挣扎着跑出了家门。她惊呼着追出去想查看一下伤势如何，男人却倒在了下楼的台阶处。唯一能肯定的是，她没有想过离婚，更没有杀死老公的想法。包括两人吵架前，她还蹲在地上细细地抹着地，希望老公回来时看到家里是干干净净的。事发后，吓坏的她马上喊邻居打120，救护车来了后，她还随手拿了个小毯子，怕老公冷。但是男人没能抢救过来。事后法医鉴定意见，死者系遭锐器刺戳左胸导致心脏破裂死亡。可以说，一刀致命。杨随即落网。公安以涉嫌故意伤害立案。后检察院以故意杀人起诉到法院。一审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杨的父亲来找我们的时候，过完春节没多久，天还是冷，老人的两个手都是皲裂的。后来聊了才知道，老人快七十了，平时就在街边帮人修鞋为生。听到我们愿意接这个案子，老人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现金，既有百元大钞，也有一些20、50元的小额票子，他说只有两万元，要我们一定收下。本来也没打算按照常规收费标准来接这个案子，所以最后我们酌情收了一万元。剩下的钱，叫他拿回去放好。结合案情，客观地说，这个量刑要说很重其实也谈不上。杨说一审宣判的时候，旁边的女法警曾对她说，哭什么哭，命都保住了，已经很好了。杨不服判的主要原因是在罪名的认定上，她说如果法院判她故意伤害罪她也认了，但法院判她故意杀人，她以后没脸见女儿们。因为她认为自己从来没有杀死丈夫的意思，吵架当时是失手，虽然造成了老公死亡的后果，但她主观上没有杀人的故意，不应以故意杀人定罪处罚。因为本案事实较为清楚，二审没有开庭审理。我们及时递交了辩护意见，从定罪、量刑情节、社会效果等角度进行了阐述分析：1、从案件的起因看，本案系因婚姻家庭纠纷引起，杨连婚都不想离，不可能有杀害被害人的故意。2、从有无预谋看，上诉人得知老公要回来，赶紧打扫卫生，连继续吵架的故意都没有，更没有杀人的故意。3、从打击强度看，被害人身上的刀伤创口仅一处，还是吵架厮打过程中产生，只可能出于伤害的故意，不可能追求或放任被害人死亡结果的发生。4、从案发后行为看，杨积极施救，甚至一直不能接受老公死亡的事实，明显没有杀人的故意。5、从法律效果看，本案必须考虑其特殊家庭情况，被害人死亡、上诉人投牢，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家里仅剩两个年幼的孩子。这起案子最让人揪心的是，杨有两个女儿，大的10岁，小的才4岁，都在老家上学。这几乎是我们不计成本毫不犹豫接下这个案子的全部原因。案发前，两个孩子刚刚在父母身边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暑假。夫妻俩都很爱孩子。杨的邻居也说，整个夏天，两口子都没有吵架，可能是因为孩子在身边的缘故。杨的丈夫生前曾经对她说过，如果离婚，孩子一个都不会给她的。可见这个男人也很爱孩子。但是，孩子们不知道，2015年夏天是她们和父母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之后横生的变故，令幸福戛然而止。这样的案件，要想改判，至少要得到被害人亲属的谅解。当然，即便谅解了也不是说一定会得到改判。我们在递交辩护意见并和主审法官沟通后，也想在这方面做工作。死者已矣，双方家人如果能够为孩子的成长多考虑一点，那将是莫大的幸事。杨在被判无期徒刑的情况下，服刑后如果表现良好，无期改有期，然后再通过减刑、假释等，最最理想的情况下，至少也要服刑十三四年才能出来。此时她的大女儿可能已经结婚了，小女儿也快二十了。也就是说，一审判决杨无期徒刑，意味着这两个孩子的童年、乃至整个青春期，母亲的角色都将是缺位的，甚至不排除两个女儿都结婚成家了，杨才有可能走出监狱的大门。整个事情固然是杨自己铸成大错，但对孩子们来说，亲生母亲只有一个，孩子对父母的感情是一样的，没有谁对谁错。如果改判杨有期徒刑，让她早日回归社会，回到两个孩子身边，让孩子们在失去父爱后，还有母爱，也许会取得更好的社会效果。毕竟，亲子血缘关系，其他任何亲属都无法替代。案发后，因为内心忏悔，杨曾委托办案民警将自己名下的存款和家里一辆十几万元买的轿车全部交给了老公的哥哥，希望得到老公家人的谅解。但她老公的家人并没有谅解她。此外，一审判决15万元的刑事附带民事赔偿。但是，杨的家人拿不出这笔钱。更为关键的是，即便杨的家人拿得出这笔钱，被害人的哥哥、姐姐，以及父母，均不愿意接受。被害人的哥哥在浙江省内某地打工，我和他电话聊了很多次。他的态度很明确，接受我们的善意，但他本人和父母拒不原谅杨的行为，也不想要任何赔偿款。到了四五月份的时候，刚好在当地附近有其他案子开庭。开完庭后，我们约了被害人哥哥一起吃晚饭。那天晚上，哥哥和姐姐都来了，都是很淳朴的人，没吃多少东西，一直在说话。他们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尤其是说到杨的大女儿，这个孩子，放学后经常到父亲的坟前去哭，连过年时收到的压岁钱，也全部买成了锡箔纸元宝，烧在父亲坟前。听了让人鼻子一酸。我不知道杨听到这个会是什么感受。大人造的孽，可怜的是无辜的孩子。无法想像那个10岁的孩子，坐在父亲坟前一边哭一边烧纸钱的时候，内心该是多么的孤苦。吃完饭，被害人哥哥和我抢着买单。整体来讲，这家人还是很通情达理的，但毕竟是至亲骨肉，这样死于非命，内心痛苦可想而知。所以，他们说不能原谅杨的时候，也只能表示理解。走的时候，我希望他们可以站在孩子的角度，接受杨的家人赔偿，钱不多，可以留着给孩子上学用。如果可能的话，等杨去服刑以后，希望能带孩子们去探个监，看看妈妈。又过了一些日子。大概是麦子成熟的季节，杨的家人回到老家去收麦子，因为连续下雨，麦子卖不掉，东拼西凑，甚至还借了点高利贷，总共才凑了6万元，准备作为赔偿金交到法院去。我们商量了一下，并报备事务所，将杨的父亲当时付给我们的一万元律师费退还给了杨的父亲，一共凑了7万元。这已经是杨的父亲所能支付的能力极限了。那天下着大雨，我们陪着杨的父亲去法院交钱。事后又见了主审法官。走的时候，法官和杨的父亲握手，老人往后一缩，说自己手脏。六月份的时候，收到了法院寄来的判决书。定性不变，还是故意杀人罪，撤销了一审判决的量刑部分，改判为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一个案子的改判，律师自当尽全力去争取，但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司法人员基于法律和事实的价值判断。杀人未必要偿命才能达到法律效果，法治的最高境界应该是情理法的协调统一。因此，我们不敢贪功。唯有尽心尽力，做好每一起案子。希望杨能够好好改造，对得起所有人付出的努力，早日出来和孩子们团聚。希望杨的孩子们能够走出人生短暂的阴霾，健康快乐成长。希望普天下的夫妻，都能好好处理家庭矛盾，理智解决问题，不走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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