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刘逍
编辑 | 紫兮
伦敦的中国城以其眼花缭乱、数量众多的中餐馆，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到此参观游览、品尝美食。他们流连于玻璃窗前皮光肉滑的烧鸭，热腾腾的手工水饺，还有制作精良的中式点心。在这些热闹繁华的背后，有一群人的生活却鲜为人知，他们就是来自福建的厨师。这些人漂在英国，却没有合法身份。
纵然沧海一粟，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在这阴晴不定的古老王国，他们也在努力经营着自己的人生。
我所认识的这位年轻人，是千千万万远渡英国的福建人中的平凡一员。阿齐，来自福建长乐，来到英国已经七年多，现在在外卖店工作。
福建人聪明，又能吃苦。偷渡到英国的中国人，当属福建人最多，福建人又多来自福清和长乐等地。福清、长乐和连江，都是中国著名的侨乡，福建的民谣“日本人怕福清，英国人怕连江，美国人怕长乐，全世界怕福建”说的正是这一现象。在英国的福建人，大都在餐饮业工作，他们年轻而努力，用勤劳的双手养活自己的同时，也给家乡的亲人带来了不菲的收入。
对于自己的生活状态，阿齐这样总结，“每天只有三件事，吃饭，睡觉，上班，没回过家，在英国也不认识什么人”。用“白天炉头，晚上枕头”这句话形容他的生活再贴切不过。
在英国，中餐外卖店十分受欢迎，它们的菜单都大同小异，那是一种迎合外国人口味的独特中餐。阿齐每天中午十一点左右起床，紧接着钻进厨房，平时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周末十一个半小时。工资是固定的，每周350镑。他每周要工作六天，只有周二休息。如此辛劳的工作，让他得以定期给家里寄去不少钱，每次一千镑。和留学生恰恰相反，他期盼着英镑升值。英镑越贵，他给家里的钱也就越多。汇钱，是除了工作最重要的事。对于没有银行账户的黑工来说，汇钱要依靠一些华人金融机构。
最近，他给家里寄去一千镑，在扣除手续费之后，家人收到9100元。当时的汇率是一英镑换九块五人民币，通过华人金融机构汇钱，会收取一定的手续费。阿齐汇这笔钱的时候，出了些差错，据说是把收款人的姓和名写颠倒了。“每次都那样写，怎么会有错，肯定是银行的人搞错了。”阿齐很紧张，反复给负责汇款的人打了十几次电话，都未能接通。“周六不上班，只能等周一再打了。”直到周二，汇款的事情顺利解决，他终于放下心来。“家里收到钱了，才九千一。英镑越来越不值钱，刚来的时候一镑能换十五块，现在只有九块多。”
当被问到为什么来英国时，阿齐的回答跟众多福建偷渡客一样，“为了挣钱。”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没办法。”初中毕业后，他就不再念书，在亲戚的工厂做工。虽然轻松，但挣钱很少。为了给家里带来更多的收入，他选择出国挣钱。
福建偷渡全国闻名，偷渡的目的地一般为美国、英国、西欧其他国家以及福建的近邻——日本。不同的目的地，收取的价格也不同。美国最贵，日本相对便宜。阿齐透露，2000年偷渡英国的价格就达到了20万人民币，2008年已经涨价到29万人民币，现在应该更贵。谈到花钱偷渡，阿齐十分感慨，“我们那边的人能吃苦，敢闯，家里有钱的要偷渡，没钱的借钱也要出来闯闯。这要是北方人，谁愿意花二十多万偷渡，想都不敢想，有钱早就攒着买房子了。”不过，现在偷渡来的年轻人越来越少，留学生的数量倒是迅猛增加。
众所周知，偷渡要冒很大的风险。2000年发生的多佛惨案震惊全英。58名非法移民在密封卡车里丧生，他们全部来自中国福建。十多年前，偷渡比现在困难得多，比如很多人选择北上俄罗斯，一路向西直至西欧的这条路线，足以称得上跋山涉水。当然，即使路上一帆风顺，想要在当地生存下来也并非易事。2004年发生的莫克姆湾拾贝惨案，再次引起人们关注，23名非法劳工在海边拾贝时丧生，他们依旧来自中国福建。
▲在2004年的莫克姆湾拾贝惨案中，有23名非法劳工丧生
阿齐的偷渡过程并不顺利，先后尝试了两次才顺利到达英国，共花费29万元。第一次偷渡，阿齐只有19岁，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2007年6月1日，阿齐一行五人，由蛇头带领，持旅游签证首先到达泰国，在泰国待了一个半月，等待出发的最佳时机。甚至曾在机场滞留整整两天，才再次启程去往马达加斯加。
在之后的旅程中，阿齐一行也并不顺利。在马达加斯加逗留一个半月后，蛇头发给他们台湾护照，以便前往法国。然而，伪造的身份在留尼汪岛转机途中被检查出问题，遂被遣返回马达加斯加，后于2007年9月初返回中国。这一次的失败，并未打消阿齐继续偷渡的念头。
为了确保第二次偷渡的成功，蛇头选择了一种相对保险的方法。阿齐首先考下中国内陆的船员证，再取道香港，坐船前往法国。这次偷渡只有两个人，由一位蛇头陪同。三人从福建长乐出发，取道深圳抵达香港，第二天便以船员身份顺利登上了开往法国的货船。抵达法国后，蛇头发给他们台湾的护照。利用这个护照，阿齐坐火车到达英国。朴茨茅斯是位于英格兰南部的沿海城市，也是他们此次偷渡的终点。阿齐的英漂生活，从这里开始。
▲朴茨茅斯
在亲戚的帮助下，他在朴茨茅斯暂时安顿下来。初来乍到，要学的东西有很多。一个月后，阿齐被亲戚安排在中餐馆打杂，一周能挣到150镑。工作内容并不复杂，但一天过后，仍会有些疲惫。而现在，他在外卖店做厨师，一周挣350镑。来英国前付给蛇头的29万人民币，在来英国三年后终于赚回。六年时间里，英镑汇率一跌再跌，工作换了几个，工资涨了不少。用他自己的话说，“现在翅膀硬了，在这里有一门手艺，就能赚到钱。”
阿齐所在的中餐外卖店，后厨有三个人： 大厨、油煲、炒面饭，分工明确。周末比平时忙很多，老板会找外国人看台，也就是接电话。“周五周六周日，这三天最忙，都忙怕了。”阿齐一周350镑的工资是固定的，与店里的生意好坏无关，所以他总是希望下雨，下雨客人少，工作会轻松许多。
少数情况下，英国移民局会突查中餐馆的黑工。阿齐说他是幸运的，之前工作的那家外卖店，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周被查。虽然很多中餐馆的招工广告上都明确要求合法身份，但事实上黑工是普遍存在的。阿齐说，碰到运气好的，一辈子都不会被查到。碰到运气不好的，被关几天就放出来，运气特别不好的，会被遣返回国。
由于没有银行卡，阿齐的工资都是直接发现金。阿齐说，刚来的时候，每周领到工资都特别激动，看着鼓起来的钱包很有满足感，可时间一长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外卖店的工作包吃包住，生活中用钱的地方不多，每次给家里汇完钱，自己就剩下几十镑，“够花就行，反正下周一又有钱了。”
人在异乡，自有别人理解不了的苦楚。认识阿齐时，他外公刚刚去世，由于不能回乡跟外公好好告别，他懊悔不已。从小在外公外婆家长大的阿齐，和祖辈的感情十分深厚。至亲离世，却只能在异国缅怀，能做的事情不多，阿齐用微信问候了在国内的亲人们。无论深夜经历怎样的痛哭和辗转，天亮后依旧有十小时的工作量排山倒海而来。和他一样，每一个偷渡者，都是在无奈中成长着。他们在遥远的国度，生活依靠自己的双手，坚信年轻就是资本，辛勤劳动必有收获。
在英国待了六年，阿齐的英文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很差。工作在厨房，吃住在外卖店，极少有需要说英文的场合。在英国打工，阿齐和同事间交流都说福建方言，英语反倒不是必备技能。不过这足够了，几句简单英文足以应付日常生活，买东西不需要说话，坐车只需要看懂站名就可以。一栋楼，楼下是外卖店，楼上是卧室，在楼下上班楼上休息，一天又一天，生活的节奏从来不会被打乱。卧室是单人间，很安静，美中不足的是冬天没有暖气。 阿齐说，这份工作的住宿环境算是不错的，之前做过一份工，卧室是双人间，同事不仅打呼噜，还聚在一起抽大麻。他说，他不沾染那些东西，环境虽然乱，自己的心不能乱。
阿齐工作的外卖店，在威尔士南部的一个小镇上，那里少有中国人。走出外卖店，周围尽是不同肤色的人种，讲着不同的语言。每周二是休息日，阿齐一般呆在房间里看电视剧，或者玩玩手机上上网。有时候，他会去威尔士首府卡迪夫转转，小镇距卡迪夫只有半小时火车的距离，往返火车票6.9镑。看到商业街来来往往的人，阿齐倍感孤独。
1988年出生，如今二十七岁的阿齐，至今还是一个人。而他的弟弟在家乡已经娶妻生子。在国外，他几乎没有任何社交活动，长辈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他成家。二十多岁的年纪，异国他乡埋头挣钱的生活，这就是我想要记录下的关于他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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