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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非虚构||唐朝晖:折扇(选读3)

  

唐朝晖,湖南湘乡人,现居北京,1971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通灵者》《梦语者》《心灵物语》等图书。

长篇非虚构作品《一个人的工厂》上榜“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集奖等奖项、入选《百年中国经典散文》《21世纪中国最佳散文》等选集。

作者近年多次进出于湖南永州山村,深入采写女书最后一位自然传人何艳新。


折  扇

唐朝晖/著


女书传人,何艳新

第三章

小物件

很多年以前,村子与岭上植物一样,各种物件落地生根,开花结果,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东西在老化中消失,有些不能再漂浮在时间的河流里,趁人不注意,悄悄地蹲下来,身体随着雨水流逝。雨,一下就是三个月,不见太阳,有些非物质的东西,等阳光一来,顺着那大片流淌的白色,暖暖和和地上升。

她是一个爱思考的人,她路过村口,好像多了点什么,又好像少了点什么,她要去新房子里,喊孙子回来。后来又有一次,再次经过。她站在那里,没动,看见奶奶在这里坐过,还有很多姊妹,都坐在这里,现在,这里好像只剩一件衣服,一身壳,身体和神气都没了,她站站,眼泪出来了,世界花花的,溟蒙的。她听见干净的大厅里,姊妹抱头大哭。她听见中柱对着鼓蹬哼着歌,声音留在这里很久了。

 

窗户简单,六根直直的木条,上下穿透,从一到十,没有变化。窗棂中间有十五根上下左右折回的小木棍,每个折口,掀起一朵回环的小浪花。窗棂的右上角、左下角,分别镶嵌着两块木头圆圈,像两只眼睛,带着建筑,往外看。窗棂下方正中,开了一朵花,木头的纹路如夸张的叶脉,流动、消逝、显现。

窗户唯一的一个复杂件——正上方的“蝙蝠”,翅膀向上伸展,线条显示出它刚飞停至此的一瞬间——飞翔动作即将结束、停落动作准备开始的中间一秒,“蝙蝠”落在窗棂的树枝上。窗户四周是密闭的砖,青色整齐,如立起来的水面,没有其他的物件加进去、凸出来。

建房之初,窗户上方都画有花、鸟,现在,花快凋零了,鸟也老得只剩一个影子,一点点在消失:没了翅膀,没了头,身体渐渐地隐进墙体……

 

大风吹出来的歌谣,喊醒身体里的人,顺着墙寻找。

巷子带路,挨着砖头,往前走。

房子深处,村庄某些不经意的点滴,窗格、窗花、屏风、石礅上,各种花、草、凤、鹿、蝙蝠,舒展身体,浮出石头的平面。老村子,运用各种图案来装饰门楣、窗格,雕饰形式多样,主要采用浮雕、镂空雕、圆雕、贴雕等方法。

村寨古民居几乎都以木构架为主。

落满尘垢的窗棂上,飞腾、栖息着各种形态的鸟,落在藤蔓迂回的木板上。

 

永州夏季炎热多雨、冬季潮湿而阴冷,形成了适合当地生存的一些民居和习惯。

长方形的天井,是房屋的核心区域,四面或左、右、正前三方以房相围。客厅敞开,直面天井,狭高的天井起着拔风的作用,天空的吉祥瑞气,通过天井,与厅堂上方的祖宗牌位相连,与天地交流,一个进出的通道,天地神灵、房屋先人、主人,形成感应。

天井是房屋的一个留白。

天井,是房屋一口口的呼吸。

在密集的房子里,天空通过天井的眼睛,时刻关照屋子里的每一种动静。

 

河顺山势而流,巷顺墙而转,往左,往右,每隔一段距离,不同的地方,用石灰刷出一块背景墙,书红色大字,风雨来袭,阳光普照,字已残缺不全,大致能看清:工农兵、农业学大寨、社会主义、毛主席万岁等字样。一笔一画,规规矩矩,整体偏大,每个字足有一米多高。

左边,砖与门框的条石上,硬生生地粘了一大块石灰,红框黑字,写有“工农兵是批林批孔的主力军”十二个黑乎乎的大字,清晰明了,写得潦草点儿,像急促而成,前面三个字有体有形,贴上去的石灰厚,面积小,有点像现代城市里的牛皮癣广告。

 

巷子里随处可见旧时舂米的大石碗,倒扣在角落里,大的、小的,现在都不用了。阳光引你去到它身边,两个舂米的大石头——闷不作声地叩问大地——它寡言少语。

屋顶上的檐头影子,打在石碗上,本来想问几个问题的,不小心掉在它身上,没有站稳,滑到石板上,抬头看着它,没有了问的冲动。

门前的石礅、石槽想笑,没笑出来,傻傻地使着眼色,安静下来。巷子里很多遗弃的石器。

石槽盛满了雨水,下面一季季地长草,又一季季地枯黄死去。

 

沟在巷子的最低处,侧身,顺着墙根,与巷子一起,在村子里流来流去,在躲避些什么!在迎来送往些什么

 

青石、青砖、青瓦,木柱、木梁、木门窗。村庄的硬和软,高低远近衔接搭配,融在一起,流动,青色如水。

地上的石阶,时不时把路引进一户人家。

石门槛外面的石礅,是一个停顿,向来的人打个招呼。


关厢门

户与户之间,一墙一瓦手足相连,两户人家,绵绵相依,或户户相对,石板路的小巷,溪水小河,顺势而流,有窄有宽。

白天,整个村子,就像只有两户人家,面对面站着说话,身体无限地左右迂回、摆动,但不相牵,隔一巷。

到了晚上,整个村子就成了一户人家。各家各户,吃完饭,孩子折腾得没有力气再跑动了,小狗躺在大门外,吐着舌头,看着她在天井和巷子之间,进进出出,它永远不是旁观者,它站起来,绕着主人的脚不停地转圈,从里屋,到厨房,到小厅,它画着圈。

家里一天的事情好像做完了,她,停下了,狗远远地趴在天井旁。老人们疲倦地把煤油灯端进卧室。这时,巷子里每隔三五户人家,横在巷子里的门,9点前后,各家各户的主人,走出来,关上关厢门。——白天散开的村子,几十扇关厢门,在吱吱呀呀关上的那一刻,村子合而为一,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砖墙、石头、木柱、村民、鸡鸭、鸟,沉睡在这一个圆满的整体里,自然散发的声息,应和着大地与天空的呼吸,一起一落,轻微荡漾。村寨,一朵晚上绽放的花,从关厢门关上的那一刻起,大家牵手、挨着睡去。

大部分村庄是按八卦图来建造的,这时,八卦的最后一笔,才接二连三地在关门声中连接上,阴阳八卦,太极五行,才浑然于天地,气流旋转,畅行无阻,而又虎虎生威。

 

具体的实用功能,关厢门是防贼的。

石板路上,每隔不远,就有一块条石门槛,浅浅地横埋在巷子的青石板里,条石露出五分之四,高于路面,两边各有一石礅,一头方一头圆,一高一低,上有置门的浅洞。石头为基,上面安门,晚上关闭。几十米,一扇门,如迷魂阵,一关一关,布满整条巷子。

 

这样的门,巷子里现在一扇都没有了。原来横埋在巷子中的门石,现在竖着靠在墙边,回忆以前门的样子,它知道,重回当日——随夜而关,一扇扇,数十扇门关在巷子里,门门相对,整体地形成独立空间,相互之间说着话,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它们等待老去,虽正当壮年,估计等不到老,就分崩离析了。

年少气高的小草,鼓励着它们。

它们生长一年又一年,死了一年再生,再灭。

 

距离老人家五十多米的巷子中间,横着一块石门槛,深埋在石板路的巷子中。门槛上前高后低,镶嵌在低的石洞里,开合门页,关上门,谁也逃不脱,除非飞上天。

 

关厢门的门,都不在巷子里了,只有抱鼓石、条石、石礅,零件在,没有缺少什么,只是破损程度不一样,有些依旧镶嵌在石板路上,大部分被挪到墙边,给行人让路。

 

一个孩子,本想跑出来,看见有陌生人,又缩了回去。

旁边的石头门,拆了,石头固执地抓紧青石板,横在巷子中间,这样的姿势只有三处地方可以见到,其余的伙计都让道了,它们的坚持,只是给记忆一个画面,只是真的不舍……

抱鼓石,像两只手,拥抱关门的人,拥抱开门的人。

那些人已经走了。

离开了村子,换了另一些老人和孩子。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它们当年的模样,它只是给出一个姿势,让阳光看见,让阳光流泪,让月光再次光临村庄的上空,让月光的影子更加幽深。

它看见的是重重阴影,村庄清凌凌地飘浮在群岭的山谷。


女书文化里敬奉的姊妹神像

凉亭石碑

村里门楼没了,凉亭在的。

“很老了,很久了。”

落日的阳光照在老人脸上,照在凉亭的立柱上,斑驳的影子,撒了一地,显示出老气的颓败,也另有一层意蕴,历史很直观地覆盖、抛撒在牌楼四周。

曾经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曾经是村子的中心,曾经是夜来香的花蕊,曾经泪水伴随着歌声。

现在,两块碑,深嵌在向阳的墙壁上,不露出一点棱角,好像只要露出一个眼神,都会遭到当下阳光的捕杀,惊吓的程度已经无力唤回曾经的激扬,石碑上披满尘垢,碑上残留着各种广告、报纸、字条的碎屑纸片。好在碑上面的文字,如孩童,只要你凑近、凝心、体会,细细地看,去听,她们就会一笔一画地醒来,动动胳膊、动动脚、滴溜滴溜眼睛,活蹦乱跳地一个个看着你,横竖撇捺,灵动而富生机。奈何损坏太严重,经历的风雨可以用惨绝人寰来形容,每个字都不完整,被泥水沾糊了的部分,余下的每个字,都只留有清晰的一个笔画,最多不会超过三笔,或横,或捺,或一小点,或挂在树枝的那一撇,树枝消融在石碑上。

虽然如此,唤醒整个碑文还是有可能的。

 

与石碑相互照看的是一座旧的木亭。

木亭,长方形。八根木柱立于八个正方形的柱础上,石礅夯实。木柱左右各四根,每根下面由三块木板横搭在木柱与柱础相交处,形成六条长凳,供人休息。

石礅凿成两部分:上小下大。

亭的上部分由飞檐椽、瓜柱、椽、桁、扶脊木,构成无数个三角形,层叠而上,至顶,盖之以瓦,灵秀而厚重。

木凳,稍微显得灵活些,守在这里,叹息,是一种回忆的再现,也是一种希望。

凉亭没拆,也没人来拆。

人是要老的,凉亭也是。老人是要爱护的,凉亭也是。她们同时遭到遗弃,要不了三两年,凉亭就会倒。

“不会拆,倒了就算了。”

老人从凉亭下背着手,走过去,转个身。

“凉亭一直这样。”

老人看了一眼凉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影子悲伤地走进窄窄的巷子。

她好像在引领一场告别,一次谢幕。

凉亭落下巨大的影子,它想起了什么,想告诉老人,等老人转身,它又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她们想一起说说过去,想回忆起一些场面。

儿子、女儿、孙子、外孙、孙女们,走得太快,时间轰轰烈烈地在山外碾压,都走远了,只有木亭——影子巨大……


大厅

阳光还是昨日的阳光,时间还是昨日的时间。

大厅,不是昨日的。

人事已逝。

与其他地方不同,河渊村的祠堂,不属于某一姓,而是整个村里的祠堂。村里人也不把那里称为祠堂,而叫大厅。

每户村民场地有限,一户户人家,屋屋相连,娶媳妇、嫁女,都在大厅举行,红白喜事、婚丧嫁娶都在这儿,祖先的牌位也摆放在祠堂里。

老人只记得结婚的场面,其他的,她想忘记,就全忘记了,一件都不记得。

 

结婚多好,热闹、喜庆,悲也是喜,离也是合。

嫁女和娶媳妇,轿子停在祠堂门前,有细微区别,嫁出村里的新娘,轿门向外,嫁入本村的新娘,轿子门面对祠堂门,一进一出之意。

 

石门口的石礅,磨出了润润的色泽,坐的人多了,坐出了石头内在的色质。

曾经的对歌堂,哭嫁的地方,现在,墙倒塌了,村子的核心,成了废墟,各家的狗狗猫猫,倒是在倒塌的大门里溜达溜达,寻找和凭吊。

崩塌,是从村子的中心开始吗?祠堂是村庄的灵魂,心之所,也是全村房子最早倒塌的地方。

沿石阶而上,一级、两级、五级,跨过石门槛,入祠堂,杂草青青,顶,无片瓦挂身,光秃秃地直接亮出天空,墙上的残砖还在不断地往下坠落,屋里只剩得三块巨大的石板,躺在草丛里,杂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新的绿色掩盖在荒草上……

鸡啊,狗啊,在最上边那块石头上嬉戏追逐。

大门外,不断有人经过,只是经过,没人停,也没有停坐地。

宽阔处,巨大的石块,显示出曾经的非凡,像位逝去的仕者,气节依在,只是,无人理会。

另一扇散架的门框里,生长起来的绿色植物,像幅落幕的油画,画家把调好的颜料厚厚地一层层涂上去,想掩盖些什么,想表达些什么!

她是村里的女书秀才,她笑了笑,趁人不注意,拿出自己的小笔,磨点墨,在泉水边,沾点水,在村子的最边上,勾画了三五笔,一朵花,浅浅地开了。

再闻香,寻人不见。

 

低低的大提琴,沿着阳光的阴影低低沉沉地流进村子,记起昨日的时光。

 

选自《十月·长篇小说》,2016年第4期


作家唐朝晖与女书传人何艳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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