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尚培的大名，我早就听说了。在我所听到的传闻中，知道他曾是个家庭成分不好的农民，受过许多磨难，后来因为喜爱文学，创作发表了许多作品，又拿过奖，才由农民转为国家干部，很有一些传奇色彩。但在此之前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年，缘于一次文学活动，我们走在了一起。他给了我一本他今年出版的获奖作品集《围炉夜语》，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他的作品。
《围炉夜语》以小说为主体，附带一些近期在省内外发表的散文与诗词歌赋。他在《感恩文学》的自序里这样写道：“在我处于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是文学拯救了我。文学之于我，高深如苍穹瀚海；我之于文学，渺小如草芥微尘。我敬畏文学又感恩文学。”这个“敬畏文学又感恩文学”的农民，是怎样走进了文学世界，然后又把什么样的文学色彩回馈于社会呢？我想从中找出答案。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的《纠缠》，这部作品发表在1992年《今古传奇》的四期，当年在南方日报连载，之后由贵州人民出版社转载发行，1993年获《今古传奇》第三届创作奖，之后录入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的《当代苗族作家作品选集》，这部选集由中央民族大学研究员朱群慧等编辑，并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东旻博士翻译成英文，面向全世界发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纠缠》感动了无数读者，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奠定了田尚培在文学道路上的地位，也触发了他灵感的思潮，从而佳作不断。第二部是《沼泽地》，获《今古传奇》2015年全国优秀小说征文提名奖，更名为《蛮人夺妻》发表在《今古传奇》2016年的第六期。第三部是《带血的藤萝架》，1994年发表在《中华传奇》，后来在黔东南州首届文艺评奖活动中获文学类三等奖。
他的这几部小说，全部取材于乡村，其中的所描写的环境状态与人物命运，都或深或浅有他生活的影子，换言之，与他长期的切身感受有密切关系。由此可见，成功的作品，往往都是从作者最熟悉的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我在准备敲打这篇东西的时候，问过他关于《纠缠》的创作动机，他毫不迟疑地告诉我：“在人类生活中，尤其是在当今拜金思潮的冲击下，美好而纯洁的爱情尤其显得难能可贵，我要表现的，就是在特定环境下产生的爱。我最初就把它取名为《情为何物》，后来有人想把它改编成电视剧，又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圣洁的爱》。是的，我看出来了，不管是《纠缠》还是《沼泽地》，或者是《带血的藤萝架》，都是以在特定环境下产生的爱情为引子，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当时黔东南一隅的风情地域文化现象与人性深处的种种需求。这里让我们来共同分享一下他的《纠缠》。
二
《纠缠》描写的地点，是黔东南一个叫老虫窝的苗族村寨。主要人物叫武力旺。武力旺是个孤儿、不识字、劳改犯，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下发家致富，虽是富甲一方的煤老板，万贯家产，却美中不足，光棍一条，若碰上说媒的，粗话搪塞，不敢直接面对。究其原因呢？往事不堪回首，武力旺内心深处隐藏二十年的痛无处宣泄，心中的恋人无法复活，一个令自己心灵蒙受奇耻大辱的词汇时刻在耳旁回响；一次碾坊的私愤令他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十年的牢狱之灾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没有就此沉沦，而是清醒地意识到要活出个人样，不再被人无辜地鄙视与怀疑，可若想彻底掀掉蒙在身上的羞辱，他需要一个女人来证明，证明他不是骟牯，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作者笔锋一转，引出了造成武力旺一系列问题的导火线。他的爱神爱文阿柳是有红又专、高门望族支书家的千金，自己却是伪保长、黑五类的儿子，在私奔的夜晚被文阿柳的叔叔逮住挑了下身的重要部位，阿柳也因此跳水而亡。他虽被本家人救起，得以苟活，却受尽他人的欺凌与嘲讽，无处藏身，无发生存，最后被队上撵到一个凶险的所在——水碾坊，虽说活不重，却是人人都不敢去的地方，因为那里死过很多人，有鬼怪出没，还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邪家洞”。武力旺已经死过一次，面对这样的地方他不敢推脱也无理由推脱，硬是扛过去了。而在别人的眼里，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而是一个被人割去了命根子的骟牯，就连大姑娘小媳妇都可以随便叫。谁知一次无意的戏谑挑逗，让武力旺的忍无可忍，把那个他恨得咬牙的文细柳当成了他的实验品，由此种下一粒生命的种子，结下了日后无尽的爱恨情仇。随后便有了碾坊失火，细柳出走，他的十年牢狱之灾等等引人入胜的情节……他百思不解的谜团终于在文阿柳即将出现的时刻弄清楚了一切，谋害自己的文二头也受到应有的惩罚。武力旺在遭受诸多变故后更加看清了文丽丽、文细柳等女人的嘴脸，故事结尾以文阿柳的出现让读者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二十年的等待没有白费，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故事发生在一对极为平凡人的身上是非常珍贵的，令无数读者热泪盈眶，喜极而泣。
三
读田尚培的小说可以发现，他的小说里面有当时社会生活尖锐的阶级斗争，等级划分等。小时候隐约曾在老人们的口中得知地主老财被打倒后，也划分了成分，有地主、富农、中农、贫农等，若不是贫苦农出身就是被打倒的对象，被鄙视的对象。在作品中，作者运用心酸的笔墨勾勒了一个打上时代烙印的穷山苦寨，写出令人心灵疼痛的一面，他的目标锁定了一个经历无数磨难而又倔强地活出人模人样的武力旺。诚如作者所言：“小说虽是虚构，但却有强烈的时代性，没有经历过的人，是难以体会的。”他对人物的塑造极其用心，作者借助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武力旺的爱情故事为导线，凸显了人性内心渴望被认可与追求幸福的迫切心情。小说中的人民，好像被时代的疯狂冲昏了头脑，变得刻薄、自私、丑陋与势利，思想扭曲，几乎丧失了善良的本性，失去了淳厚的民风，到处充满了嘲笑与讥讽，特别是揪住别人的疼处大肆取笑愚弄。尽管如此，武力旺在承受种种磨难后，逐渐淡化了仇恨，发财后经秀才点化，造福乡里，修桥铺路、重建校舍，兴修电力，依然诚实勇敢、乐善好施、热情豪爽、重情重义，这样的人物特征读者可以在武力旺粗俗的语言里发现一颗善良、敏锐、柔软的心。这并非是作者不爱自己的故土，而是当时中国农村一个真实现象的缩影，作者亲身经历了一场场阶级斗争的运动，且是被抓典型的对象，可想而知作者在一次次运动中就因台属问题所遭受的种种心灵摧残与精神打击，从而失去了很多走出去的机遇。
四
关于思想内容，作者描绘了一个80年代的小山寨，虽有海市蜃楼之境，却无半点诗意，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主人们“无精打采暮气深沉。”当时的中国农村到了80年代，政策趋向稳定，人心开始扭转，阶级矛盾相对缓和，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自由市场给人们带来了商机。从此“娘娘屋”就在这样的山寨里出现了。作者本人是那个时代走过的人，对当时的政治风云、风土人情了如指掌，他用一个亲身体验的身份感受着来自最现实生活中的冲击。 《纠缠》里寄寓了作者对“尊”与“爱”的理想追求。给读者的感受是，在这片不太富饶的土地上，一对痴情男女的爱，是发自内心的、纯纯的、不掺杂一丝杂质的。正如文阿柳简单而真纯的那句话，“就是我爹把我扔到河里去，我做鬼也跟定了你！”她就是毫无条件地喜欢他，喜欢他“那像豹子眼的眼睛里头深藏着许多不平常的东西……”写到武力旺在劳改场回来的第一个黄昏，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深塘边，悄悄地看，偷偷地哭，哭那团白泡沫，那是他的柳殉情的地方，一个令他心碎的夜晚，令他也差点丢掉性命的地方。在情节安排方面，小说作者凭借高超的技巧设置了武力旺与文丽丽结婚时出现的小记者——苦竹，与亲生父亲第一次相遇而互相不知，为以后的行笔作了铺垫，在留下来的当晚当听到武力旺的一切后而取消了采访的主意，驱车进城查访真相，感到非常亲切与温暖，寥寥数笔就把一个纯真、善良、热情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当时读到这里似乎感觉到是作者埋下的伏笔，这个记者姑娘的出现绝非偶然，定是作者巧心安排，果不其然，当苦竹带着细柳见到武力旺时，“武力旺凝视着仙女般的女儿：她的脸非常俏丽，活脱脱是细柳的影子；她的眼睛多像自己，目光锐利而深沉，分明是自己的骨肉……”诸如此类的写作方法有很多处，譬如丽丽的去而又返，文阿柳的突然出现等。更精彩地是文细柳与文丽丽同时割据阵仗，场面真是剑拔弩弓、扣人心弦，把一个左右为难的武力旺推向风口浪尖。作者笔锋却巧妙一转，让男主不再理会房中的两个女人，而是冒着冬雨去塘边看他的柳，竟然在雨中昏迷不醒，她的心里梦里只装着一个女人，那个在深塘处冒着白泡沫的地方，情节在作者精心的心理描写铺垫下，武力旺的人物形象入木三分，他的专情、痴情读来令人唏嘘。当他睁开眼睛看到厌恶的人时的动态与表情，而后听到阿柳还活着的消息，那一系列异乎寻常的举动，足以证明他心中的爱是多么坚定，即使粉身碎骨，即使倾家荡产都在所不惜。
五
《纠缠》在语言的运用方面，有浓郁的地方特色，俗语、俚语、甚至粗俗的语言比比皆是，这是文中人物的需要，感觉很适合每个人的身份。最令读者大开眼界的是小说里武大棒的出现，简直震慑全场，话里藏刀，棉里藏针，句句见血，且看她这句话“……莫不是嫌丈夫娘我手长衣短马瘦毛长来不起礼性遮不起你面子是不是？”真是无理三分辩，翻云覆雨由她争。再有就是文中坏事做尽的文二头，在被人结了老底后的恼羞成怒，表现出的狰狞面孔“呲牙咧嘴四肢抽筋，忽然他惨厉地嚎叫一声就向武大棒扑过来”。还有扯着嗓子竭斯底里的谩骂：“操你妈的八辈子祖宗，老子活活锤死你这栽赃陷害的疯婆娘！”如此有典型风格的语言足以刻画出一个处处占惯上风的地头蛇，如今当众被损下，不顾颜面暴露出他内心恶毒的本性，可以说他是小说中邪恶的象征，若在当今社会一定是一颗毒瘤，当不上老虎，也定会是一只讨厌的苍蝇。文二头的下场是可悲的，借以证明文大头的正义之举，知道弟弟所作所为造下的罪孽后，亲自举报，送文二头坐牢，虽然寥寥几句，却代表了一个国家干部的形象，令人肃然起敬。尽管他在女儿阿柳的婚姻上再次阻挠，但站在他的角度思考，他何错之有？文中对女主角的正面描写不是太多，出现在最后的章节中，语言不多，正面说的有这几句：“不要说了！力旺，你过去有什么？有些人一出娘肚皮，就有金山银山等着他。可是人都是赤着身子来到人间的，我们就当是才来到世上吧，我们的面前没有金山银山，但我们有手，有脑子！我们，我们一切从头开始！”从她几句朴实的语言中足以看到她真纯炽热爱着武力旺的那颗心，足足二十年，放眼当今难找也！
六
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作者田尚培在农村成长，目睹了乡间的一切，在中国严重的自然灾难中活了过来，挨过饿、遭受过政治冷遇、一个台属的身份令他与一次次机遇擦肩而过。他愤懑，他彷徨，他无助，他遭人白眼，他遭人冷嘲热讽，他不能过一个正常农家子弟想过的生活。于是他读书他写作，来排遣内心的苦闷与不平，也许这部《纠缠》里的主人公就是他的人生写照，或者说有作者自己的影子。即使武力旺在遭受诸多磨难后，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正能量，在他开煤窑有钱后不是吃喝嫖赌，而是用另一种形式回馈社会。正如阿柳娘谩骂文大头时说的话：“ 你做了一辈子官，二头作了几十年支书，修了几座电站？修了几条马路？盖了几幢学校？给了寨子上人什么好处？武力旺是寨子上的顶梁柱呀！你把他毁了，你罪孽滔天啊……”一连串如放爆竹的语言从一个乡村妇女的口中说出，足以表明这位农家妇女内心的淳朴与刚烈、正直与善良，尽管她一直不会顶撞丈夫，但在关键时刻她所爆发的力量是震撼人心的，包括他的男人都无言以对。构成了具有浓郁地域语言特色的乡土文学色彩，人物思想与性格的表现，各具特色，极大地揭示了《纠缠》中的乡土民情民性真实的一面，具有化不开的地域乡土文化气息。
七
本人是北方人，但对一些当地语言并未觉得陌生生硬，而是觉得非常有地域文化气息，其次是我真切地被作品中那份真挚、纯粹得不染一粒灰尘的爱情故事所折服。武力旺与文阿柳的相爱，没有文绉绉的海誓山盟，没有卿卿我我的肉麻场景，因为爱他们离经叛道，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举动，在当时不开放的年代，是属于败坏门风、辱没祖宗的丑事，为此他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武力旺被打成重伤，差点失去生育能力，文阿柳被善良的母亲巧妙救出，这一别竟是二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好在他们依然爱着对方，那份刻骨铭心的爱，这份爱虽然迟到了二十年，却见证了爱情的真谛，感动了读者，甚至感动了作者自己，在当下充满铜臭味和权势的交易下，文阿柳在武力旺变成一穷二白时依然回到他的身边，这是一种最原始的自然的乡村男女之情，不掺杂一丝利害冲突，它是圣洁的，若莲花若玉露若阳光，清新而健康。正如武力旺对秀才说的话：“是的，这就是阿柳，假婆娘是有心来享福，真婆娘是甘愿来受苦！”这句话出自一个大字不识的口中，无不饱含着深刻地哲理。作者的巧妙安排令一对苦命鸳鸯终于历尽磨难走到一起，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令读者欣慰，令作者自己欣慰，也为我们小说里一对具有高尚情怀的男女欣慰。也许，这就是我们所希望的结果，或者正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所渴望的精神寄托，不管怎样，它是美丽的。正如作者自己因与文字结缘从而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因《纠缠》的圆满实现了自己的圆满，因自己的执着成就了文字，也因文字成就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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