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图斯给了我们自由，而鲁克丽提娅给了我们布鲁图斯。
—— 塞涅卡
由于人性使然，曾经发生的事件将会重演。
——修昔底德
文 | 叶天乐（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博士）
《塔昆和鲁克丽提娅》（《Tarquin and Lucretia》），是拥有“群星中的太阳”美誉的意大利画家提香于1571年前后绘制的作品。这幅巨作高约190厘米，宽约145厘米，现藏于剑桥大学艺术和考古博物馆，即菲茨威廉博物馆。
《塔昆和鲁克丽提娅》这幅作品，描绘了一个多层危机交织、多重喻意叠加的关键时刻：女人柔弱的身体对抗着男人粗暴的欲望，个人的忠贞对抗着当权者的妄为，品德对抗着淫欲，美对抗着恶。
这一刻，私人的、隐秘的、身体的，在火星四溅的对抗之中，转化为公共的、公开的、精神的。
同样就在这一刻，一个女人罹受的耻辱，转化为光辉灿烂的罗马共和国的建国根基。
1.
《塔昆和鲁克丽提娅》取材于古罗马共和国的建国故事。古罗马历史学家李维在其煌煌巨著《自建城以来》的第一卷中，细致地描述了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
古罗马王政时期，极端倨傲的路修斯·塔昆纽斯用残忍手段将其岳父塞尔维乌斯置于死地后，违反罗马的法律和常规，“既没有由人民推举，也没有得到元老院的赞同，便行使王权”。
后来，他率领诸王子和罗马其他贵族，去围攻阿蒂亚城。在攻城战役中的某天晚上，罗马众将领在罗马王子赛克斯图斯·塔昆纽斯（提香画作中的Tarquin，下文简称塔昆）的营帐饮酒。闲谈中，将领们偶然谈起他们的妻子，每个人都以令人着魔的口吻称赞自己的妻子，其中柯拉廷努斯更是盛赞其妻鲁克丽提娅（提香画作中的Lucretia）贞淑温良。
他们争吵激烈，当下决定即刻飞奔回罗马，验证各自的夫人对他们的赞誉是否当之无愧。结果发现，唯独柯拉廷努斯的妻子，也就是鲁克丽提娅不在跳舞饮宴、寻欢作乐，而是在烛光下率侍女勤勉纺织。众人因此对鲁克丽提娅的美貌和贞淑心服口服。
然而不幸的是，罗马王子塔昆竟因此产生了暴力占有鲁克丽提娅的念头。
数日之后，塔昆私自离开攻城营地，带着一名侍卫回到柯拉廷努斯的城堡。凭借王子的身份，他受到鲁克丽提娅的友好招待，宴毕被其领到客房就寝。当夜，他潜入鲁克丽提娅的寝室，恳求、祈求和威胁兼施，但遭到严词拒绝。
塔昆恼羞成怒，宣称将杀害她，并把她和一个被断喉的奴隶赤身裸体地放在一起，构陷她与奴隶通奸。鲁克丽提娅不得不放弃抵抗，被塔昆强暴污辱。第二天，塔昆扬长而去，鲁克丽提娅悲痛欲绝。她火速派遣两位信使，请来了住在罗马的父亲和驻守军营的柯拉廷努斯。
由布鲁图斯（拉丁文名Brutus，罗马共和国的第一届执政官）陪同的父亲和柯拉廷努斯赶到城堡，发现鲁克丽提娅泪流满面，于是询问。鲁克丽提娅首先要求他们“所有人依次伸出右手”立誓为她报仇，然后揭露了罪犯的名字及其罪行，紧接着“拿出藏在衣下的刀，刺入心脏，并且瘫倒在伤口上，倒下死亡”。
就在鲁克丽提娅的父亲和丈夫哀嚎痛苦的时候，刚毅果断的布鲁图斯握着从鲁克丽提娅伤口抽出的尚在滴血的刀，大声宣誓，“‘我以这于王室的不公正前最贞洁的血发誓，并使你们，诸神，为证，我将用铁和火从此以尽我所能的暴力追击路修斯·塔昆纽斯和他大逆不道的妻子和其他所有孩子，而且我决不容忍他们或任何人在罗马为王。’”。
在布鲁图斯的鼓舞之下，众人把鲁克丽提娅的尸体抬到广场，并且激励罗马人民反抗王室的暴行。“青年中最勇敢的人自愿带着武器到场；其他年轻人也跟随”，罗马群情激奋，叛军所向披靡，一举把十恶不赦的塔昆家族攘除。
“倨傲之王”塔昆纽斯被杀死，他的儿子们被驱逐流放，历时244年的君王统治宣告结束。随后，在百人队会议上，在市政官的主持下，两位执政官被选出。因鲁克丽提娅的自杀，罗马国政从国王转到执政官手中，罗马从君主国家转化为共和国。
2.
提香的画作《塔昆和鲁克丽提娅》选择了这个传奇的建国故事中最关键的一个场景，奠定所有事情发展的前因场景：塔昆闯入鲁克丽提娅的寝室，惊醒了处于香甜睡梦中的她，并与之发生激烈冲突的那一刻。
这个时刻意味深长，提香的笔触非常细腻，色彩鲜艳灵动，生动地刻画了关键人物激烈的肢体冲突和百感交集的内心世界。
画幅左侧是穿着华贵精致的罗马王子塔昆，他左手紧紧擒住鲁克丽提娅的手臂，右手高举着匕首，仿佛是恳求劝说未果之后，恼羞成怒。然而，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眉头轻皱，眼睛里除了炙热的欲望，竟然还有几丝内疚和怜惜。
画面右侧，是刚从甜蜜睡梦中被惊醒的鲁克丽提娅，她半卧在舒适宽大的床上，右手高举，虽然被塔昆紧紧擒住，但似乎仍在尽力挥舞求救；她的左手撑在塔昆的胸口上，尽力阻止他。鲁克丽提娅面容纯净，眼睛圆睁，嘴巴半张，似乎在轻声劝阻着塔昆。她的脸上并没有过分的惊恐或愤怒，似乎更多是一个涉世未深的纯净女孩困惑茫然的表情。
而在塔昆身后，一个年轻男子探出半边身体，掀开厚厚的、有金属光泽的帷帘向里张望。他应该是塔昆身边的侍卫，随塔昆一起到了柯拉廷努斯的家中。他面容模糊，神情漠然。
整体来看，这幅画布局非常紧凑，人物描画颜色鲜艳灵动，细致生动，表情内涵丰富。稍近的地方，鲁克丽提娅就寝的床装饰精美，床单床罩透出质感，符合画作场景设置；而远2/5景则用厚重卷曲的帷帘虚化处理。
一虚一实，一简一精，两相呼应，营造出一个相对真实同时又具有舞台聚焦效果的空间。整幅画面光线相对明亮，并没有刻意造出夜晚烛光的效果，而是把所有的光线都集中在两个主要人物的脸上和身上。这样处理更有利于完整地表现主题，并且为两位主要人物各自的动作及其心理变化留出发展空间。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两位主要人物肢体上虽然冲突激烈，但姿势雍容优雅，面容相对从容节制。
提香笔下的塔昆，并不是很多人想象中脸谱化的暴君形象，他孔武有力但不狰狞，被淫欲所钳控的同时仍有几丝矛盾和犹豫挂在眼角。
同样，鲁克丽提娅的姿势优雅，身处绝对困境却仍镇静克制。试想，一个柔弱女子在一个没有星光的黑夜，在丈夫外出打仗、无人保护的境况中，忽然从甜梦中惊醒，在昏暗的烛光中瞥见一张写满欲望和占有的脸庞时，内心该有多么恐惧和慌张？
但在提香的笔下，鲁克丽提娅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伟大的古希腊人伯里克利宣称的那种——迎战敌人时从容不迫，面对不利境况时毫不畏惧，勇敢忍受痛苦的神情。
提香成长生活于文艺复兴鼎盛时期，他必定受到复兴古希腊文明文化的思潮影响，将他对于古希腊艺术美感的理会，融入到作品之中。这种在危机中呈现出来的坚韧克制和勇敢，正是德国最重要的艺术评论家温克尔曼（Winckelmann）所不断强调和重申的希腊艺术的普遍特点，即“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
此刻鲁克丽提娅的内心犹如暴风雨中的大海，波涛汹涌，暗浪席卷，但她的表面却节制从容，犹如大海深处静止的水流。
3.
深夜闯香闺，图谋不轨的罗马王子塔昆，在古罗马历史学家李维的笔下，是一个卑鄙傲慢的人。他被鲁克丽提娅的美貌和“她被证实的贞洁”所触动，“爱火焚身”，用耻辱（构陷其与奴隶通奸）威胁她，最终用暴力侵犯和污辱了她。而在提香细腻的笔触之下，塔昆的形象似乎更加复杂立体，不仅有炙热的欲望，眼角眉梢也有与之矛盾的心情。
人们似乎总愿意将眼前的事物两极化，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傲慢的君主在宝座之上时，总是盛世明君、千古一帝，而当跌落权坛之下时，立刻变为龌蹉小人、鼠雀之辈。这种一刀切、脸谱化的习惯，说到底还是千百年来成王败寇规训出的平面人格。
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从漫长的中世纪醒来，顾影自怜，从各个细碎维度伸展自我。他们渐渐发现，每个人内在都同时停驻着两个自我——理性的、感性的；高尚的、低贱的；无私的、自私的；爱的、恨的。那些毁散在兵火蠹鱼中的古希腊先贤魂灵，在复兴的时代潮流中慢慢回归。
与运用色彩炙热活泼的提香相互辉映的另一位文艺复兴巨星莎士比亚，不太可能观赏过提香《塔昆和鲁克丽提娅》这幅画作，但被他凝冻在文字中的人物形象和内心思考，与画幅中的色彩不谋而合，互为印证。
1594年，在提香完成画稿23年之后，莎士比亚创作的《鲁克丽提娅受辱记》（《Therape of Lucrece》，亦译作《露易丝受辱记》或《鲁克丽丝受辱记》等）在英国伦敦圣保罗教堂附近的经销商处正式发行。
在莎翁的笔下，罗马王子塔昆并不是“教科书式”的坏人，他对善恶是非有着基本的认识和判断。他陷在炽热的爱欲中不可自拔，但也能感到良心道义的谴责，他知道“（鲁克丽提娅的丈夫）偏偏却是密友和姻亲，这凌辱就没有借口，这罪咎也没有止境”（引自《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本，下略）。他没有完全丧失理性思考，犹豫重重，顾虑深深。
“在他乖戾的内心，掀起了一场争辩：
一边是凝冻的良知，一边是炽热的情焰”
但最终，他说服自己放开自己的恐惧和盘算，抛开了理智和礼法，任由欲望控制自己。为了平息自己内心翻滚的纠结，他将自己的淫欲称为“爱情”。
多么可笑可悲的自欺欺人？这位罗马王子是否知道，他的“爱欲”更多是由嫉妒和权力欲所激荡，由柯拉廷努斯的夸耀所怂恿？他自恃王子身份尊贵、半夜作恶时机难得，才敢孤注一掷。这种长期浸淫在特权身份中生长出来的骄纵和占有欲，已然通过恶性获得无限权力的病态自信，才是他按捺不住的“情欲”的根本来源。
而爱情，两个平等、自由灵魂间的欣赏、理解和珍惜，他根本不能领会。
4/5站在床头的塔昆，作为不义的公权象征，闯入了最为私密柔软的空间——女人寝室的床上，塔昆在想些什么呢？
“他的血脉，像沿途掳掠的散兵游勇，
心如铁石，一味探求残暴的武功，
耽于屠戮和奸淫，动不动伤生害命，
对孩子的嚎哭、母亲的哀告无动于衷，
骄纵得不可一世，时时企望着进攻”
他想到的是不义的战场和残酷的杀戮，想到的是肆无忌惮的公权力对于渺小私人的蔑视和倾轧，这恰恰正是他即将做出的恶行的深层内涵。在这个“没有一颗可意的星儿，肯挂出它的明灯，只有枭啼与狼嚎，预告死亡的凶讯”的夜晚，罗马王子塔昆侮辱的，并不仅仅是鲁克丽提娅这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他侮辱了“密友和亲姻”柯拉廷努斯的信任和尊重，侮辱了柯拉廷努斯家族的名誉，还侮辱了罗马人信奉的“真正的品德”。
一个拥有基本善恶判断，具备基本良心道义的年轻人，始终不可能认识到虚荣和嫉妒的谬误之处，不可能抵抗绝对权力握在手中的征服快感。表面上，他是屈从于个人炙热的“爱火”，实际上他毋宁是不受节制的极权中浸润出的“倨傲人格”延展的产物。
他意识到自己的恶行将“使我地下的祖先，蒙受难堪的亵渎”，却自我安慰恶行不会被发现；他知道自己的恶行，“随之而来的，是痛悔，是涕泪淋淋，是诟责、轻侮、鄙弃，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却自愿在权力的光环中一叶蔽目，铤而走险。
鲁克丽提娅受辱，这一场置于个人最私密空间的事件，绝不仅仅是一起私人事件。罗马历史告诉我们，她的无辜受辱激醒了装疯卖傻的布鲁图斯，激怒了长期生活在君主统治之下的罗马人民，激起了光耀千秋历史的共和革命；漫长的君主制落下帷幕，光辉的罗马共和国迎来新生。她个人的羞辱和悲愤，竟成为公共世界变革的契机。
事实上，任何一个女人受辱，都不仅仅是一个私人事件。在古罗马，女人们总是在家庭、社会、城邦之中，她们并不是一个一个孤立的原子，漂浮在阴影之间。
她们是某些人的孩子，某些人的妻子，某些人的母亲，某些人的姐姐妹妹，她们生活在各种各样的存在网络中。如果她们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无论这不公来自何处、何人，都是对整个存在网络的不公，都是对所有直接间接关联到的人的不公。
在由对自由充满热爱、对正义充满热情的公民们围聚起来的城邦里，女人们的荣誉，意味着整个城邦的荣誉，她们的安危，意味着整个城邦的安危。
睿智冷静的塞涅卡说得好，“布鲁图斯给了我们自由，而鲁克丽提娅给了我们布鲁图斯”。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