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头：
前两天，听老同事流丹（主持人）和我说自己要去景德镇画瓷玩儿。很多朋友玩瓷的时间久了，总想着在瓷器上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譬如我自己就找窑口订做了好些件“不烦雅藏”的器物，千百年以后说不定还能留下些许存在过的印记。但我自觉最多只能算得上“痴”，还有一些人，应该算得上是痴狂了吧……
1、
上月底，并不太熟悉的阿翔突然发来一条让我感觉有些吃惊的消息。
他说，不烦兄，我的仿古作坊倒闭了，有三件很好的器物想转出，怕留在手上浪费。
阿翔是南京人，原本是地产圈小有名气的广告设计师。
因为太过于喜欢陶瓷，三年前索性辞职去了景德镇创业，与人合伙开了一间仿古瓷器作坊，主要生产一些仿古瓷、礼品瓷以及茶具。
记得刚认识的时候，阿翔还在朋友圈内宣布自家产品通过了外交部国礼名单初选的喜讯。
这才过去了小半年，怎么就要倒闭清算了呢？
阿翔说，因为作坊产品定位不太清晰，客户开始也以公司订单为主。但整个行业并不景气，礼品市场大幅萎缩，而个人市场又迟迟打不开局面，作坊就陷入了难以为继的状态。
更重要的是，烧制瓷器实在是太费钱了。
这三年来，他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去设计制作瓷器，投入了真金白银维持作坊运转，甚至还因此卖掉了心爱的宝马车来筹集费用，但这制瓷之路终究是南柯一梦，走到了尽头。
粗略一算，这三年总共亏损了七十多万。
阿翔把想转出的器物照片发了过来。甫一看到照片，我是不太想帮这个忙的。
因为仿古的青花云龙纹配上粉彩的百花不落地和堆翠的穿花龙纹，不是太符合我的喜好。
我推脱说，这件事情可能有些难办，要不再找找别人？
微信那头的阿翔似乎有些无措，因为微信上不断显示正在输入却又良久没有回晌。
好久之后，他才发来消息说，确实是因为家里的开销紧张到了极点。
刚刚借钱还完本月房贷，可四岁的女儿非缠着他要买件玩具，身上却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了……
我拿着手机的右手突然感觉有些微颤。
这不仅仅是一个男人面临中年创业失败的艰涩，更是一个父亲在面对幼女期盼时却无法满足的窘迫无力。
我想起了《男过中年不如狗》的热帖，其中这么描述：
人到中年的男人，就这样隐忍着、压抑着、努力着、坚持着，用小心翼翼的微笑掩藏住所有心酸，用故作洒脱的姿态来逼迫自己坚强，但终究有扛不住的时候??
如果不是到了这种境况，想来他是不会向我开这个口的。
我让阿翔把器物先寄给了我，上手后我发现其效果和照片的感觉完全不同。
器物的手感很重，杯子虽然不大却很有些压手的感觉，色彩花哨却有着古拙淳朴之气。
内部的青花云龙纹发色沉稳，深蓝色且带有黑色斑点并有着些许晕散，有着清代雍乾时期仿宣德青花的特征。
杯内壁上画有两条直行龙，杯底龙身略蜷，但皆龙目圆瞪，龙须怒张，龙爪舒展，龙角刻划明显，亦有着清代云龙纹独有的特征。
杯外的百花不落地装饰亦是繁复异常，各色花朵将整个画面填满，不露瓷体也无枝干，如同天女散花，浮于空中；
而穿花龙纹，亦是用翠料细细勾画，与杯内龙纹交相呼应，相得益彰。
小件之上如此之重繁的画工，加上各式颜色的填绘洗染，实在是一件费人眼神和心神的事情，而不同工序又需经不同人手，这成本自然不低，价格也颇为高昂。
而仿古意味浓厚的器物，以普通人的审美视角来看并不精致，自是不太容易获得大众市场的青睐。
我把阿翔的求助发了朋友圈，幸好有位喜好仿古的瓷友决定收入这对瓷杯。
我把钱转给阿翔时问了一句，“今后有什么打算，还会不会玩瓷了？”
阿翔沉默了好一会才回复说，他准备先回南京找份工作稳定下来，陪伴家人，还清债务。
这三年来，最让他感到愧疚的就是因为制瓷没有能够陪伴孩子的成长。
瓷器的爱好还会继续，但不会再去考虑创业的事情了。
据他所知，景德镇的仿古作坊，熬不过年关而倒闭的还有很多。
2、
健飞原本是一个制茶人，在茶厂负责研究茶形茶香等工艺，日子过得挺滋润。
但做为一名出生在河南许昌神垕镇附近的80后，他总觉自己和陶瓷更加亲近，闲时品茶赏器亦觉乐趣。
神垕在古代属于禹州，在汝州（今平顶山市）之侧，是古代钧瓷的发源地，同时也极大地影响了汝瓷和官窑的工艺。
有一天，健飞突然产生了一个很疯狂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可以用制茶方式去阐述陶瓷工艺，打破制茶人和制瓷人之间的壁垒，找到真正服务于茶道精髓的器物。
没有太多纠结，他便辞了职，考察了景德镇，而后回到神垕与人合作开起了瓷器作坊。
因为看到曹昭在《格古要论》中对汝瓷开片有着“有蟹爪纹者真，无纹者尤好”的论断，健飞决定研发生产坯体釉层结合完美不开片且呈现温润无纹效果的类古官瓷器物。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为了纪念自己的这个决定，健飞为自己的品牌取名叫“苔花集”。
辛苦了半年后，健飞感觉满意的器物终于出窑了。
我上手了这其中一套系的器物，釉色质朴无华，抚之滑腻微凉，器型别致有趣，命名也颇有讲究。
其中，形若仰钟的取名“纳兰”，取自《孔子家语》“芝兰生于森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形如小缸的取名“海晏”，依照故宫内门海（“吉祥缸”）演化，取其海晏河清之意；状似鸡心的取名“采薇”，源自《诗经·小雅·采薇》，表现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此外还有怀素、阳春、洛神、朗润、比德等器型，各有出处，各含寓意。
健飞进一步阐释说，手拉坯，精修器，如同手工捻茶，条索纤细，远胜机器制茶；
器物使用高难度的裹足支烧区别于平烧、覆烧的粗简，类似芽头和粗老叶片的差异之大；
而优质的矿石釉料和化工颜色釉的区别，就像古树茶碾压台地茶一样；
采用独特还原气氛烧制，可类比制茶特有的发酵技术；
视之釉色素朴自然和谐，玉质感强油性充足，如观上等茶汤之色；
触之胎薄釉厚釉质细软光滑，似婴儿肌肤柔腻如脂，极类茶叶的香气和滋味；
叩之声如金玉铿锵有力，音韵悠远，可相比饮茶的喉韵。如卢仝《七碗茶歌》中有云：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四碗发轻汗…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健飞认为，这就是他“茶瓷同源”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电话里，他说得很是认真。
工艺之道在乎于心，而器物之美必然蕴含在自然睿智的工艺之中。我无意于评论他的茶瓷之道，但总希望每一位瓷人都可以找到属于本心的静寂之味。
仔细看来，这套器物和原产地汝官钧的呈现都不太一样，而和台湾早前追求的亚光仿汝仿官的效果感觉有些类同。
此物的釉面没有开片，也没有一般新器的玻璃相和火气，但也没有南官那种似凝脂一般的胶质感，想来是因为上釉的方式亦全然不同。
细观之下，器物整体的釉色并非纯色，而是会有些深浅变化，有点像茶叶烤制之后的色泽，凭添了很多岁月风尘般的沧桑质感，有其独特的韵味，这一点让我很是喜欢。
“东西不错”，我对健飞说，“是不是挺好卖的？”
“感谢不烦兄的认可！”他的声音猛然抬升，又忽然走低，
“有瓷界的朋友看过后劝我不要再生产了，改行去卖瓷器可能更赚钱。我知道做瓷很难，但没想到那么难……”
“那你会放弃吗？”我追问道。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疯也好，痴也罢，只要是自己的选择便拥有了人生最大的价值。破釜沉舟是一种勇气，但本身并不代表着胜利的必然。
有些事情，经历过，努力过，就是最好的风景。
我没有再问什么，而是拿起纳兰杯注入了清茶。
茶气升腾，恍然间我似乎听到了有位诗人在轻声吟唱：
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的感叹，又抑或是“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的愁怨……
这是我看到的茶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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