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案聊斋 书接上回
师兄：如果某位病人经你治疗，而效果总是不理想，你会怎么办？
师弟：请教老师，请教高人，请他们会诊。
师兄：对，会诊是为解决疑难病的诊断和医疗处理等问题，邀请机构内或机构外有关专科的医师会同诊察研究的一种好的诊疗工作方式。
师弟：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有助于启发思维，集思广议。
师兄：不过也不能排除有人——例如你，借会诊而推卸个人责任。
师弟：这会诊也是有一定的程序制度的，也不是某个人——例如我——可以随意操控的。
师兄：好的程序制度有助于预防滥用会诊而浪费医疗资源，更要防备被你利用而推脱责任。
师弟：看来今天要聊会诊的医案。
师兄：有位李建昂大夫，被其师弟白茫邀去会诊。
师弟：他这师弟是推卸责任哪，还是为病人着想呀？
师兄：主要还是自己水平有限，疗效不佳，想看师兄如何诊病开方，跟师兄学学本事——会诊应该也是学习的好机会。
师弟：他这倒两面兼顾。
师兄：在路上白茫向建昂介绍，病人是青龙桥的一个书生，姓王。建昂道：“这书生是不是数考不中，仍在家中备考的那个王书生呀？”师弟说是这位。建昂说：“他的文章过于板滞——真是文如其人。如此文章，我看他至少还要再考几场。”
师弟：也难说，万一下次就碰上喜欢此类文章的考官呢？如那范进中举。
师兄：白茫摆手说道：“他这就考不成了。现在他畏明怕光，白天不敢见太阳，夜间不能看灯光。整天呆在暗处。”
师弟：也就是躲在黑暗的角落里。
师兄：建昂问：“那你是如何诊治？”白茫有些茫然地说：“经云：‘肝开窍于目’，我看他是读书作文用目过度，耗伤了肝之阴血，所以用滋阴补肝之法治之，开杞菊地黄丸，明目地黄丸之类，不知因何无效。”
师弟：这也基本对症呀，为何无效呢？他茫然，我也茫然。
师兄：好么，两个师弟，一对茫然。
师弟：那我们就等着会诊时学本事，从茫然到了然。
师兄：到了王书生家，书僮引见，二人也只得随书僮去那黑暗的角落去给他看病。
师弟：这脉象闭目也可以摸，可舌象光线太差可是看不了。
师兄：这听声音也无须光线嘛，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糟了。
师弟：对，这问诊、闻诊仍可进行。
师兄：建昂问他一句，他答一句，从不多言。
师弟：这位是谨遵《学记》之言，叩之以小则小鸣，叩之以大则大鸣。
师兄：建昂又问了几句，心中有数，对王书生说：“我们到外屋开方，让你的书僮去取，取回再配药点眼。”
师弟：在黑暗的角落里是开不了方。
师兄：建昂与白茫来到外屋，顿觉耀眼。
师弟：在黑暗的角落里呆的时间长了嘛。
师兄：早有王书生的书僮准备好文房四宝，建昂边写方边说：“这次得用点稀罕药了。”开完将药方递给书僮让去取药。
师弟：用的是什么稀罕药？我也学个巧。
师兄：药取回来就知道了。
师弟：还暂时保密呀。
师兄：这时建昂又铺纸执笔，疾书数行，递给白茫，白茫接过一看，并非药方，看完之后，笑着点头。
师弟：这位师弟虽然明白，可我这师弟仍是茫然。
师兄：建昂说：“师弟你知道当年孔子在陈绝粮，为何没有饿死，还能演奏歌唱吗？”白茫说：“这表明孔子有君子精神，虽穷乏而仍能坚持。”
师弟：对呀，君子固穷嘛，小人才穷则斯滥矣。
师兄：建昂说：“非也，我过去也这样认为，今天看了这王书生的书，才知道为何。”
师弟：对呀，我也不知道，我代表白茫请师兄指教。
师兄：主要是带着得意弟子颜回。
师弟：对，只有颜回理解孔子当时的心情，他说：“老师的学说太伟大了，充塞乎天地，跨越了时代，小小的几个诸侯国岂能容纳？虽然暂时没有人接受，可老师还要坚持，这才显现出君子的本色。谁不接受老师的学说，谁就自寻耻辱——历史必然要证明这一点。”
师兄：这只是精神支持。
师弟：还有物质支持？
师兄：建昂说：“师生几个主要靠着颜回盗粮才支撑下来。”白茫表示疑惑：“这我怎么不知道，你可得有根据。”
师弟：就是嘛，颜回的修养最好，“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岂能盗粮。
师兄：建昂道：“当然有根据，你看这白纸黑字写着呢——‘回之为人也贼乎’。说颜回为人贼精，当贼盗粮。”白茫说：“不对吧，这是选择的‘择’嘛。”
师弟：音也不对嘛，“贼”念zéi，“择”念zé。
师兄：这个“贼”字上口就念zé，你没有听过京剧里痛骂“奸贼”吗？
师弟：对，是念这个音儿。
师兄：建昂对白茫说：“两者为通假字。贼即择，择即贼。”
师弟：原来如此，精神是有物质作为支撑的。
师兄：白茫说：“也难怪，良心坏于困地嘛。可惜了颜子的一世佳名。”
师弟：颜子主要为了老师及众弟子的肚子，牺牲了个人名节。
师兄：这时听里屋黑暗中传来两声干咳，含不满与警告之意。两人相对一笑。建昂接着说：“孔子作为圣人，整天提倡孝道，却连自己父亲的墓在何处都不知道。上坟都不知道去哪上，祭奠也没有准地点。”
师弟：这不怪孔子，他父亲去世时，孔子才三岁。可他母亲应该知道，也应当告诉孔子呀。
师兄：白茫当时也这样说，建昂道：“问题就出在他母亲颜徵在身上。孔子是颜徵在与孔纥野合后生的，颜徵在觉得不太光彩，所以没有告诉孔子。”
师弟：孔子等于是非婚生之私生子。他母亲岂不是害他背不孝之名吗？
师兄：刚说到这，王书生从里屋忽地冲出来，大喝道：“住口！汝等不会句读，妄解经典，非议圣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师弟：这下惹恼了读圣人书的书生。
师兄：建昂故作惊疑道：“句读有何错？《礼记·檀弓》明白写着：‘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人见之者，皆以为葬也；其慎也，盖殡也。问于郰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郑玄在对此注释道：‘孔子之父陬叔梁纥，与颜氏之女徵在野合而生孔子，徵在耻焉，不告。’”
师弟：对呀，这点的明白，解的清楚呀。
师兄：王书生抢过书案上的《礼记》，哗哗地一阵紧翻，到这页，点着说：“此句应当如此断，方为允当。”建昂与白茫同凑过来看，都说“愿领教”。
师弟：这两人刚才在圣人弟子家里讲经论典，岂不是孔文卖文。
师兄：王书生指点着说：“此句当断为：‘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人见之者，皆以为葬也；其慎也，盖殡也，问于郰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
师弟：将“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连读，则变成了另一种意思。
师兄：王书生继续指点着讲：“孔子非不知其父亲之墓地，而是不知是葬还是殡。”建昂兄弟俩脸上显出不解之色。王书生说：“殡是浅埋，葬是深埋。夫妻中一人先死，则未亡人将其暂殡待葬，以便自己死后与其合葬。”
师弟：照这么讲，孔子不知道的只是葬的方式而不是地点——这就说不上不孝及其母亲不告了。
师兄：建昂两人一齐拱手说道：“领教领教，多谢书生指教，只怪我们读书太少。”王书生意犹未尽，又翻开一本书指点着说：“孔子母卒，欲从周人合葬之礼，葬父母于防。根据当时礼制规定，埋棺于坎为殡，殡浅而葬深。若是殡，则可以迁动尸骨重新安葬；若是葬，因为埋葬较深，魂魄已安，便不可轻动。当时看到其父亲下葬的人，都认为是葬。孔子再三审慎，不敢轻启父墓。后来问于郰曼父之母，才知道‘盖殡也’。于是启殡合葬于防——这是说孔子乃是大孝之人。
师弟：说得有理有据。
师兄：王书生又翻开《周礼·地官·媒氏》让两人看，指着说：“此中明言：‘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无夫家者会之。’媒氏官者，主媒者也。”
师弟：也就相当于如今之街道办事处负责婚姻登记的主管干部，负责举行春社及人口登记之事。
师兄：王书生将书啪地一合，掷于案头：“可知‘野合’者，周之俗也，有司主之，何耻之有？”
师弟：照这么说，这“仲春之会”，类似当代之情人节，按周律，野合也是明媒正娶，孔子是婚生子，根本谈不上“徵在耻焉，不告”。
师兄：王书生引经据典，义正辞严，说得两人诺诺无语。
师弟：这王书生功夫下得到，对经典熟着呢，随手拈来——哎，他这会儿怎么不怕光了？
师兄：建昂两人给他治好了嘛，你还不明白？
师弟：哦，他们故意乱其句读，曲解经典，非议圣人，惹恼书生，将其诱到明处而不自知——建昂当时所疾书，正是此意。
师兄：建昂站起身道：“来王书生这里收获不小，多谢多谢，告辞了，告辞了。”说着两人出了屋子。
师弟：这是要将他引到更亮处。
师兄：王书生果然追出去，说：“书僮尚未取来药，我的眼还没点——这不好了嘛，怎么回事？”书生摊开两手，左顾右盼。
师弟：刚才只顾生气，只忙着维护圣人了。
师兄：建昂道：“君病郁也，数试不中，郁积于肝，肝窍于目，得怒则郁可解，亮可见。故我乱其句读以触怒君，郁解则病愈也——请君谅解。”
师弟：建昂这是因其文而知其性格古板，因人而异，妙为设局。
师兄：王书生这才恍然大悟，忙付诊金。建昂两人正要离去，王书生忽想到什么，将建昂喊住：“书僮若将药买回奈何？”建昂大笑：“放心，那药他买不到。”正说着，书僮举着药方满头大汗地回来了，边走边说：“跑了几家药店，都没这药。”王书生接过药方一看，不禁也大笑。
师弟：这就合着我们两个师弟不知是啥稀罕药。
师兄：白茫忙凑上看，见药方上四个字开一味药——“虎睛一对”。
师弟：想取这药除非有那武松的本事。
【原案】
青龙桥王某，患病喜独居暗室，不近灯火，偶出则病愈甚，遍延名医皆不能治，乃延建昂诊。诊毕，并不处方，索取王所著文章，乱其句读，朗声而诵。王叱问为谁声，李则声益高。王忿然夺其文曰：客非此道中人，不解句读，何其狂妄。因就灯而坐，顿忘畏明之习。后李释曰：此病郁也，得怒则郁解，故有此为。
《南部县志·人物志·李建昂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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