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通慧寺秘史

来源:喻腊生

(版权归原创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清江记忆》专辑

通慧寺秘史/喻腊生

樟树通慧寺是我的家。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在那里成家。那里有我的根。但是若要我来谈通慧寺的正史,那就不太合适了。这不是谦虚,而是无此资格——我于佛门根本就是一个门外汉。我只能谈谈自己亲历的一些所见所闻,毕竟我在樟树足足生活了60年,而其中有长达35年之久正是在通慧寺里度过的,直到2009年退休后,我才举家陆续迁到了南昌市定居。不过,现代的新思维告诉我们:纵使是所见也未必可靠。所以,我之所见所闻也就只能称之为“秘史”。所谓“秘史”者,从未向世人公开之内部秘密历史也。口耳相传,无从考证,那些喜欢刨根问底之人其奈我何?如此,我就可以大胆地对这些哥们说一句:我既妄言之,你且姑听之吧。但有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樟树通慧寺永远都是我挥之不去的思念。

老通慧寺照片(照片提供人:熊同生 熊腊梅)

一条赣江长又宽。在晴好之日,如果你从著名的天下第三十三洞天福地——樟树阁皂山主峰之巅举目远眺,便可以隐约看见千里赣江如同一条美丽的玉带从西南往东北流经樟树,以“襟三江而带五湖”之势,越过南昌城,直下鄱阳湖,而樟树正是镶嵌在这条玉带中下游的一颗璀璨的明珠。

古之樟树名气很大,素有“赣省四大名镇”之称,与景德镇、河口镇、吴城镇齐名,商贸发达,市面繁华,镇内庙、宫、庵、观林立,其中以通慧寺为最。据说,在樟树众多庙宇中称得上“寺庙”的唯通慧寺而已。

樟树城区不算大,只设有四个街道办事处,通慧寺就座落在其中的淦阳街道办事处的南桥街居民委员会这是一座始建于唐朝、鼎盛于明朝、修葺于清朝乾隆、光绪年间的千年古刹。庙宇坐向很好:面朝西南,坐断东北;地段优越:大门口是淦阳路,路前面是龙塘,北面是沿江路,交通方便,视野开阔;此地风水更佳:都说“仁者爱山,智者爱水”,而这里正是亲水宝地,靠塘靠江,与“慧”尤宜。你看,庙门前面是龙塘,西面是赣江,中间以堤相隔,既清且活。龙塘周围遍布菜地,是小朋友们乐以戏水、钓鱼,大人们据以浇水种菜的好去处。由于龙塘毗连赣江大堤,于是老人们就传说龙塘底部有个大洞可以穿过大堤直通赣江,以便龙之进出。这令我十分惊讶。有一年龙塘干涸,塘底露出厚厚的淤泥,我便沿着堤脚一步一步地踏勘,结果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到那个通往赣江的大洞,只捡到了一篓子蚌蛤,心里很是悻悻不已。

出通慧寺过塘下沿着大堤往前走2里许,就到了长沙庵。那里有通慧寺的庙产——菜地。庙里的和尚们轮流去那里劳动,收获最多的是一些萝卜、南瓜、芝麻等菜蔬,供斋厨日用足矣。原来寺庙是不用去菜场买菜的——和尚吃素不吃荤。

通慧寺大致可分为两个部分:大门西边为一部分,从大门开始往东为另一部分。到过通慧寺的人一谈起感觉来每每会以两个字以蔽之:一曰大,二曰深。

大门西边是经堂,再往西过去是寺庙的斋厨及和尚们的僧舍。从长沙庵收获回来的菜蔬就存放在那里。文革前,县民政局将这一块单独辟出来改办成了敬老院,从此它就与通慧寺分道扬镳了。

我记得1962年以前庙里还约有几十个和尚在经堂念经。他们闭目合十,鱼贯而行,口中念念有词。诵经之声与木鱼、铜磬之声浑然一体,在烟雾缈缈之中显得格外神秘悦耳,总是惹得我们这些小朋友们拥在经堂门外痴迷观看,流连忘返。三年困难时期过后,特别是“四清运动”开展以后,和尚们不知何故一个个悄然离去,到文革时庙里就只剩下寺庙主持海莲法师一人了。

从大门开始往东是寺庙的主体部分,所谓“深”主要是指这里。

通慧寺大门外有一道照墙,依稀记得上面写着的是一个硕大的“佛”字。大门上方从右至左书有“通慧古寺”庙号。进大门是一个长廊,正面墙壁上嵌着《重修通慧古寺碑文记》,两边排满了捐款的功德碑。由于做功德的人太多,有些功德碑只好贴到正面墙壁的反面,要进门转过身来或是走出庙门时才能看到,由此也可折射出此间当年的香火之盛。

跨进大门是个天井,按前进方向排序可算是第一方天井。天井两边树立着高大威武的寺庙守护神——四大金刚,个个摩檐立地,怒目呲牙,人见人怕。再进去,是第二方天井,其左边是一个较大的厅堂,叫观音堂,里面住着几户人家,海莲法师住在单独的一进,那儿另有天井。据说通慧寺的镇寺之宝就珍藏在他手里,包括文天祥所题的“功德堂”和乾隆御书的“大雄宝殿”匾额在内。这等无价之宝自然是秘而不宣,从不示人的,我人小位卑就更加没有这个眼福了。海莲法师居所的隔壁有一道小门连接万寿宫,直达南桥街;观音堂对面规制较小但却名动江南的,那是地藏殿。那儿没有天井,很黑,小孩子不太敢进去玩。

经过第二方天井往前2米右拐就到方丈厅,左边住人,右边是第三方天井。这里连我家在内一共住了六户人家。两根厅柱高约5米,又粗又直,需两个大人伸长胳膊才能合抱得来。庙里人都说,没有千年恐难长成如此大树。桁梁上高高地挂着一块特大的“方丈”横匾,字体正楷,遒劲有力。听海莲法师解释,所谓“方丈”,即为维摩诘菩萨的住处,那里一丈见方,但能广容大众,故名“方丈”。后来方丈逐渐演变成为一种大型寺庙群体的管理职位。方丈与住持同而有异:方丈可管多庙,住持只管一庙。听说获得方丈称号需要经过省级宗教协会或者是管理部门任命。不知海莲法师选住观音堂而不住这里是否与此有关?为此,我曾戏作过一首五绝嘲笑此间的名不副实:

不是住持室,

枉称方丈家。

海莲不居此,

居此是吾家。

进方丈厅往里面走到头又是一个天井,天井外面就是围墙。后来围墙倒塌了一个大洞,我好奇地爬过去一看才知道对面竟是万寿宫的围墙,两堵围墙之间留有一米左右的间隙。夹墙内土壤阴湿,无鸡扰风害之忧。我下放到阁山垦殖场后采挖了一些中草药如七叶一枝花等等就移植在这块空地上,原以为万无一失,无人知晓,殊不知隔墙有“眼”,防不胜防,最终还是被人全给顺走了。

过我家继续往前走是月光堂。那里是第四方天井;再往前走就是寺庙后门。出后门往外是一个大院子,有砖墙围着。有的墙砖上还刻有“通慧古寺”字样和四至界址。院内左手是二小,中间是两个小塔,右手有一棵参天古樟,树身虽然被雷击劈空了半边并烧光了树皮,但仍时有新枝劲发,吸引了不少八哥在上面筑巢。围墙外左手有条小路经晒谷场通往大街,右手边是一个白塔雅称升天塔。我曾亲眼目睹和尚死后用轿子抬进塔内焚化,焚化后的骨灰就存放在院内那两个稍矮的小塔内,打听后才知道那叫灵骨塔。打那以后,每当我想起我们从小就围在小塔旁边玩耍,经常陪着死人作伴而竟浑然不知时,便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

海莲法师喜欢从后门上街,所以每次往返都必然从我家门口经过。遇到我在门口饭桌上看书做作业,他总会笑嘻嘻地停下来看看我写的字,问问我的功课,或是站在路边灶前同母亲聊聊家常。这同他的性格大为相悖。我有时会暗自猜测:他一定很喜欢小孩子吧?

出家人都姓释,海莲法师也不例外,所以他的大名叫释海莲。中等个,精瘦,白净。念经时身着袈裟,闭目敛容,正襟危坐,道貌俨然,令人肃然起敬;平时便衣短褂,满脸堆笑,无论是对大人还是小孩都一样和蔼可亲。实在说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亲朋好友。平日里不是见他在晨钟暮鼓中打坐诵经,就是见他形单影只来去匆匆地走在路上。除了有人向他询问时他才会含笑以答外,难得见他主动与人聊天,总是一副不愠不火,不卑不亢的模样。这大概就是所谓“佛本无情,心无物欲”之境界吧。万一遇到拂心之事,他便闭目敛容,口里念念有词,或双手合十,连声叹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腊梅是海莲法师的邻居,据她说海莲和尚自称俗姓席,喜欢吃炒饭。而且他吃饭喜欢热闹,经常端着饭碗到她家串门,真的是童心未泯。他很小就继承了老法师的衣钵,做了通慧寺的住持,直至担任清江县佛教协会的会长,堪称少年得志,来日不可限量。海莲法师算不算高僧我不得而知,但他对于佛教乃至中国古典文学的造诣却是颇深的。他曾同我讲过孙悟空为什么会被如来佛压在五指山下?鲁智深累犯戒规是否有此种可能?神、鬼、佛的功夫各有几何?三界谁为第一?等等。说者深入浅出,听者兴趣盎然,比起那些子曰诗云、千篇一律的说教来,真让我大有醍醐灌顶,闻所未闻之感。

从某个角度来看,通慧寺的变迁史也许正反映着樟树码头工人的翻身史。

听父母说,我们是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日本鬼子轰炸南昌后逃难出来的。当时老家被炸成一片废墟,大批村民四出逃难,其中以冈上、富山籍为主的一批难民逃到樟树,一部分在三皇宫(药王庙)住下,一部分被海莲法师收容在通慧寺。大家白天在码头上搬货谋生,晚上在庙里睡觉,虽然是万分贫苦,但相对于在战火中疲于奔命来说,总算是有了一个较为固定的落脚之处。这在烽火连天的岁月已是难得的奢侈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家对海莲法师自然是心存感激,相处一起一直都相安无事。

难民的生活苦不堪言。当时有首民谣曾这样描述:“一根扁担两条索,河里洗脚庙里缩”,真是入木三分。难民指庙为“家”——如果可以称之为“家”的话:庙里“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没有房,没有床,每家每户都是随便就一个菩萨脚下或是墙头地角画地为“家”,席地而卧,与猪圈无异,何“家”之有?不过,各家的炉灶倒是集中在一块,沿着通道一字儿排开的。炊烟一起,锅铲相击,乒乒乓乓,倒也热闹。

无论如何,当地人习称居住在通慧寺的人们为“南昌难民”用词倒也不错,因为这里确实是另外一个世界。大家都在同一个码头做工,同一座庙里住宿;谁家来了什么客,买了什么菜,发生了什么事,基本上都是透明的,几无私密可言;就连风俗习惯、衣着打扮都相互雷同;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说话都是南昌口音——当然海莲法师除外。

以后,鬼子投降了,江西解放了,大家本可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但因为有的人已经在本地成了家,难以迁回;有的人因为原籍无家可归,还不如就此安居。因此,除极个别人外,大部分人都继续留在樟树庙里而没有回归南昌老家。

我母亲原本随李姓大族住在三皇宫,后经人撮合,嫁给了比她年长、老实巴交、孤单力薄的父亲后,才搬到通慧寺方丈厅居住。他们是解放头年结的婚,次年生下我。生我的时候,父亲正在通慧寺隔壁二小旁边的救济仓库里搬货。听到送信人来报喜,高兴得把独轮车一扔,连忙跑回家去看崽。37岁得子,父亲那份高兴劲儿就甭提有多大了。

我出生后没多久派出所的同志就来到通慧寺挨家挨户上门登记籍贯姓名年龄,给大家上城镇户口。母亲说:我的崽还没起名字呢!邻居同生嫲嫲说:“你的崽是腊月生的,就叫腊生吧!”公安同志笑着点头:“蛮好!”于是就据此给我登记了户口。

不久,县里组织码头工人成立国营搬运公司和搬运工会,昔日难民今日成为工人老大哥,收入日丰,政治地位、经济地位双提高,就连官宦人家的姨太太和遣散的姑娘(妓女)一时都以嫁给码头工人为荣,“臭苦力”一夜之间变成了“香饽饽”,真正是“新旧社会两重天”。“此间乐,不思归”——对着呢!

成立搬运公司后,工会拨款请人用泥巴墙将寺庙空地隔成房间,按各家人数进行分配。人口多的分二间,人口少的分一间。人人有份,皆大欢喜。我家仍在方丈厅原址分得一间房,上面没有天花板,就自家搭个棚子防风挡灰;再用一副门板架在两条长凳上算是床——以此标志着与原始时代的非家之“家”的正式告别。

1956年,搬运公司率先在全县盖起了工人宿舍,地址在火车站(俗称东站)公路干线旁边。好象搬去住的难民以三皇宫的居多,通慧寺的没有几个,原因是他们似乎有点小富即安的心态。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东站新宿舍的租金要贵些——毕竟通慧寺的房租是少而又少,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的。看到东站工人宿舍一排排平房拔地而起,而且都是清一色的砖墙洋瓦玻璃窗,红檐白壁水泥地,整整齐齐,一时轰动全县。人们无不感叹:“工人阶级真是翻身了!”

东站的工人宿舍母亲曾带我去过。出东门口,过樟树中学(母亲遵旧例仍管它叫“樟联中”),上公路干线,翻过一个名为“老虎坡”的铁路道口,再往前走约二里地右手路边就是。由于离街确实有点远,连一些搬入新居的人们后来也说买菜、上街多有不便,这使得仍住在庙里本来就自鸣得意的“阿Q”们尤为庆幸。特别是到了大跃进时,公司又给通慧寺各家各户装上了电灯,庙里顿时一片光明。这种“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共产主义幸福生活体验”就更令大家兴奋不已了。

我小学毕业那一年,老师要我们同家长商量后填报志愿。我听说店下那里山清水秀,漫山遍野都是板栗树,可好玩了,就想报考店下中学。母亲有点犹豫不决,就去咨询海莲法师。海莲法师说不妥。店下是山区,论风水倒是不错,像个聚宝盆,但偏僻闭塞,交通不便。那里距樟树36里,一路要翻山越岭。你去看崽不容易,崽要回家也艰难。樟树城区最好的中学是樟联中,其次还有民办中学,为何要舍近求远?要考就考个好的——就报樟联中吧。我最后在第一志愿栏中填了樟树中学,在第二志愿栏中填了店下中学。结果如母亲所愿考上了樟联中——这样一来那店下的板栗于我就既不可望更不可及了,真有点可惜。

1966年5月16日,文革爆发。大概是两、三个月后,一群民办中学的红卫兵冲进通慧寺来“破四旧”,想抓海莲和尚游街示众,令海莲惊恐万状。他闭目敛容,双手合十,口里连连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竟不知道赶紧逃跑或是去设法请人来帮忙解围。我见情况紧急,就私下偷偷去叫了几个码头工人围在海莲法师身边。他们一个个怒目而视,并不与人搭话。那伙红卫兵一看这些庙里人都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个个五大三粗,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先自怯场三分,哪里还敢提什么抓人游街?不过,正如俗话所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肯善罢甘休的红卫兵们最后绳拉棍撬,硬是将大门口四尊威风凛凛的四大金刚轰然拉倒并砸得粉碎,塑像的泥土、稻草、木料堆在天井和长廊里如同小山一般,大门为之堵塞,他们这才洋洋得意如同造反得胜的阿Q一般扬长而去。财产虽有损失,海莲好歹无恙,总算渡过一刧。后来,心有余悸的海莲法师还是悄悄地跑到县佛教协会、宗教事务局和县政协告急,结果无功而返。我得知后想安慰他几句,竟一时语塞。海莲见状反过来安慰我说:“物极必反,佛法无边。唐僧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还不是功成正果?”晚上,他独自一人悄悄地撬起卧室的地板,挖了一个地洞,将观音堂和文革前县里将经堂改为敬老院时搬出的金、铜菩萨等佛品悉数收藏在洞里,再盖上地板恢复如初,外人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自此以后,难民们同海莲法师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寺庙里的难民们尽管嘴上天天跟着外面的高音喇叭高喊“砸烂封资修”,可回到庙里还是“村”意盎然,自得其乐,仿佛与世隔绝一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作为清江县最大的封建迷信头子的海莲法师在运动中毫发无损,寺庙也风平浪静,再也没有哪个红卫兵或造反队敢来通慧寺抓他游斗,更没有经受皮肉之苦。这无形的“保护伞”简直比四大金刚的庇护还更加有力——或许这就是菩萨在冥冥之中对他收留难民,广施善行的一种因缘回报吧?

一天,突然从省城来了两位神秘的女客要寻海莲法师。一时,“和尚有女客!”这特大奇闻很快就不胫而走,引来了不少好事者的围观和猜测。这两位女客一大一小,大的是江西纺织厂的女工,饱经风霜的额纹下面难掩一副慈眉善目;小的是她的女儿,长得十分俊俏。娘俩在庙里海莲法师处住了一宿,第二天便返回南昌去了。海莲法师告诉我母亲,那个女崽俚叫雪梅,是他的私生女。雪梅的妈妈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因不满父母指腹为婚,一怒之下遁入长沙庵削发为尼,适逢年轻的海莲法师正值寺庙菜地执事,俩人一来二往渐生爱意,情欲如焚,终致怀孕。雪梅娘不肯堕胎,海莲也不想杀生。万般无奈之下,雪梅娘横下一条心,要同海莲私奔。惊恐万分的海莲不想功名尽弃,没有贸然答应。恰好雪梅外婆爱女心切,不久追寻到长沙庵,闻知此事后找到海莲承诺视其如子,并许以名下财产。海莲说我既皈依佛门,就当斩除俗念,一心一意弘扬佛法,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虽不能学二祖断臂雪志,但此心苍天可鉴,还请伯母见谅。雪梅外婆走后,海莲约雪梅娘到长沙庵宝塔前见面。他拿定主意,缓缓说道:“我罪孽深重,必须留在佛门反省自戒,痛改前非。你还年轻,我不能一错再错再耽搁你。再说此事迫在眉睫,必须当机立断。也罢!你是凡心未了,尘缘未断,纵在佛门也难修正果,还不如顺其自然为好。阿弥陀佛!”于是他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雇了一叶扁舟,亲护雪梅娘从赣江水路东下南昌,将其拜托给南昌佑民寺的师兄设法收容安置,自己则连夜返回樟树,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后来,雪梅在一家民宅中出生,母女俩总算逃过一劫。民宅的主人十分同情她们母女的遭遇,将雪梅视同己出,雪梅母亲感其恩德遂与之结为夫妻。解放后,夫妻双双在江西纺织厂参加了工作。到了雪梅高二这年正逢运动方兴,她母亲恐海莲发生意外,以致错失良机,悔恨终身,便拿定主意带女儿来通慧寺同海莲法师骨肉相认,同时劝海莲迁到南昌居住,以便互相关照。此生无缘做夫妻,做个兄妹总可以吧?海莲听后一言未发,只是悲愤地摇了摇头。雪梅娘知海莲心意已决,只好作罢,从此再未回过樟树。而雪梅则对海莲又爱又敬,反而每年都会独自来樟树看望生父,落落大方,情义感人。

当年通慧寺大门口四大金刚脚下住着周姓一家,其侄子正好也在南昌工作,海莲听说后请人牵线让雪梅同他谈过一阵子恋爱,最终未有结果。后来,雪梅嫁给了南昌乡下一位退伍军人,并带她老公来我家做过客。海莲法师晚年发病,雪梅同她爱人顶着政治压力和社会偏见常来樟树照看生父,直到跪送海莲法师寿终正寝,羽化升天,诸多后事处理完毕为止。生能尽孝,死能善终。海莲有此孝女,谅无憾矣!后来听说在雪梅离开樟树的头天晚上,南昌来了三部卡车装运海莲法师的遗物,家具杂物等席卷一空,连卧室的地板都撬走了。至于这三部卡车究竟都装了一些什么东西,其中有没有庙里的镇寺之宝如文天祥所题的“功德堂”和乾隆御书的“大雄宝殿”匾额等等,因无人看见,故不得而知,人们只知道车是天亮之前走的。还有人传说雪梅不辞而别,行迹好像不太正常。其实就我所知,事情并非如此。南昌距樟树陆路有120里之遥,“宁愿早起,不要摸黑”本是古训。早出发,早到家,一求行车安全,二防车匪路霸。对于重孝在身之人,急于离开伤心之地,其情可谅,何必苛求。况她临行前曾到我家同母亲话别,还送了一根手杖给母亲作留念,行迹并无异常——据说那根手杖原是宋代的什物,可惜后来遗失了。

在海莲法师驾鹤西去大约15年之后,一代名刹通慧古寺终于寿终正寝。起因是年久失修,被县里列为重点危房,亟待处置。由于寺庙的产权归属清江县,而居住的用户则是省直单位——江西省航运管理局宜春分公司,在谁修、谁管、谁用等一系列问题上双方原本就一直纠缠不清,最关键的是当时通慧寺并没有列入文物保护单位,因而没有法律和资金保证。现在面对想修的没有权,有权的不敢修这种窘境,省县都很着急。不知经过多少次文件往返、报告呈批,最终奈何不过“危房”二字。事涉关天人命,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双方经过口谈实勘,最终达成协议:由公司自行拆建,但须保留正门等原物,并进行拍摄取证,胶卷交县里存档。负责拆建的公司行政科接到任务开始很是担心:若大的庙宇如何开拆?稍有不慎极易伤人。真是建时容易拆时难!后来经过现场踏勘,他们决定从坍塌之处入手依次开拆,确保既安全又快捷,结果非常顺利。正所谓:“树倒猢狲散,梁塌架自松”。拆除之后,就在原址上修旧利废,用原有木料再新购一些砖瓦很快就新建起四排平房供原住人员栖息。此时我早已成家,单位上在晒谷场职工宿舍楼分配了一套二室一厅给我,门牌号是二单元201室。我一家七口就搬出了通慧寺,住进了“洋房”。后来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在二楼住不习惯,加上人口实在太多,挤住不下,于是在平房建好后经公司总经理特批,单位上仍在通慧寺给母亲分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平房来解决我的燃眉之急。母亲很高兴,说还是通慧寺热闹,也有人谈天,回来真好——其实那时通慧寺已经是有名无实了。

五年之后,这四排平房被一夜推倒。市里要开发这块旺地,将地皮交开发商新建商品房,成为“香江外滩”小区的一部分,这四排平房的住户由政府统筹安排到安居工程小区居住,真正是“旧貌换新颜”;而我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天就撒手人间了。尔后我就迁到了南昌定居。

至此,我对于通慧寺的最后一丝牵挂也随之切割殆尽。

又过五年,一块名为“樟树通慧禅寺筹建处”的牌子突然在店下镇一个叫药王山的山窝里挂出,宣称异地重建后的通慧寺将成为世界上第一座以药师万佛殿为主殿的药师道场。这与樟树市这个闻名遐迩的“中国药都”的药文化倒是珠联璧合的,离阁皂山也近在咫尺。当朋友告知我这个信息时,“店下”二字立刻如电光火石一般闪过我的脑海,令我全身为之一振。我决意到店下去一睹究竟。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早晨,我独自一人乘坐公交车来到药王山上寻访。下车一看地势,果然风水绝佳,活脱脱一个聚宝盆,诚如当年海莲法师所言;再看规划示意图,得知拟建的新庙竟相当于原来的通慧寺和三皇宫(药王庙)两地叠加的总和,其规模、制式、布局、渊源等等无不格局恢宏,气象不凡,较之原庙有过之而无不及,应能慰海莲法师的未竟之愿。虽说是人生无常,世事沧桑,否极泰来,天道自然,但通慧寺能在度尽刼波之后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还是出我意外;而其报应之神速,回馈之丰厚,功德之圆满,正果之天成,更令我愕然。我不知通慧寺之异地重建于店下药王山是天意所属还是人间巧合?是众位高僧大德之英雄所见略同的体现还是海莲法师之矢志不移心灵感应的回报?而一块“大雄宝殿”的匾额赫然高高悬挂在正门上方,金碧辉煌,十分耀眼。它是不是镇寺之宝的原物?抑或同雪梅有没有什么关联?此情此景又令我这个半知情人不能不联想翩翩。这些难解之谜一直到返回南昌后还一直困惑着我。我真想找到雪梅当面问问清楚。她就在南昌。或许隔三差五就在八一大道与我邂逅,或许有意无意就在万寿宫与我擦肩而过。同在一个城市,一切皆有可能吧。可惜人海茫茫,我们至今无从谋面,以致谜底“久锁深闺人不识”。奈何奈何!

图片来自网络

回眸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我是喜忧参半,五味杂陈,百转千回,虽苦难忘。当然,凭空忆旧,时间未必精准,细节或有错漏,描述难以公允,感悟不免平庸。这是遗憾,也是无奈。但有总比无强。能尽一己之力抛砖引玉留给后人一点蛛丝马迹,以供正史参考,不亦乐乎?——这就是我今天之所以要搜肠刮肚明知不可而为之的一点初衷。我曾写了一首散文诗《通慧寺寻归》以记此怀,该诗后来收录在拙作《信有偏师别样红》中:

有三个普通的汉字

能将今古时空横穿

有一个亲切的称呼

可将山水灵气承传

瑟瑟晨风中,我独自

去寻找60年前的起点

沥沥春雨里,我依稀

还记得跨世纪的约见

没有旧时的容颜

你重现的是一种风采

不见往日的身影

你铭刻的是一种永恒

啊,通慧寺,你是我

心底的呼唤

啊,通慧寺,你是我

永远的童年

作者简介:喻腊生,江西南昌人,1950年12月生于樟树市,退休人员,爱好诗词、摄影,曾任职于港航、医药企业,在《中国水运》、《港口装卸》、《中国医药报》、《医药经济报》、《广东药学》等报刊媒体发表过诗词文稿多篇,著有《跨越地平线》、《信有偏师别样红》等。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别丢了自己
海灯法师究竟是气功达人、武功高手,还是一个招摇撞骗的骗子
少林寺方丈海灯法师的一指禅绝技1994年纪录片《少林真功夫》5
对联趣闻(220)何绍基妙联惊众僧
【散文】​ 怀念我的恩师东晋法师(一)/ 程远洋 (陕西)|| 星夏杯文学大赛
春日游江西南昌之樟树(一)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