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观念的乌托邦，看上去很美

作者张能，法律读库原创部落成员。法律读库投稿邮箱：[e-mail]。

鲁迅小说《故事新编·理水》中描写了学者间的一段对话，其中有一位学者说“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他的乌有”。众所周知，这位学者暗指顾颉刚。

顾颉刚先生提出的“古史层累说”，解构了中国古史中曾经堂皇肃穆的神话。而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将神话中的人物还原成有烦恼、有缺陷的凡夫俗子，其实与“古史层累说”异曲同工。想想古希腊神话中那些不完美、有缺陷的神，想想古希腊人文主义对欧洲文艺复兴的作用，便能更加明了：弘扬人文主义，需要解构那些完美的神话，坦率的承认世间万事万物的缺陷。

新文化运动中，解构神话，在知识领域祛魅，有着思想启蒙的开山之功。使人看到，远古并不存在黄金时代和完美世界。从古至今，“不完美”是人间常态。

但是，神话进入市井巷尾，时日一长，已经成为人们思考问题的观念基础，更是人们的精神依托。如同顾颉刚提到的那样，胡适先生在北大讲中国哲学史，“丢开唐虞夏商”“把一班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对于一般人来说，解构神话，更主要的还不是思想冲击，而是情感上的困扰。毕竟，神话存在与否，情感的作用比智识更重要。

个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由个人自主。但是，观念的乌托邦，超出个人精神世界，便会对公共政策和社会发展造成巨大影响。这便是文艺复兴或新文化运动，开始总要解构神话的意图和价值。若非先行祛除人们思想中的神话或乌托邦，调整社会公共政策就会缺乏观念基础。

不满意眼前世界的缺陷，向往完美的乌托邦，是无可厚非的自然现象。因此，在东方和西方，乌托邦思想独立自发产生，有着广泛的受众市场。即使真实的经验告诉人们乌托邦不可能实现，甚而会产生种种弊端。可是，人们在批评乌托邦思想的时候，仍会对乌托邦思想者报以同情的理解。乌托邦思想者的好心值得尊敬，个人品德也确实大都无可指摘。如《乌托邦》的作者托马斯·莫尔，品德高洁，为时人称赞。不过，这也恰恰说明了，情感和智识不能混为一谈，学者道德操守与其思想学说价值应分别而论。

裁判人类纠纷的司法领域，便是一个理智和情感错综复杂的人文世界。随着人类发展进化，司法规则理性程度不断提高。但是，司法观念乌托邦仍然存在，诸如“裁判结果让诉讼当事人双方都满意”、“司法裁判文书说理让人人都看得懂”等司法观念，“出于一片好心”，源于追求司法完美的道德热诚，自然应予同情理解。可是在智识上，则需认清乌托邦观念的缺陷，给予理性的批评。否则，就会使法官职责和司法文书定位误入歧途，尤其是会让法官承受不必要的压力，也会浪费纳税人贡献的司法资源。

拿理性的眼光看，公正的裁判，往往并非让人人都满意的裁判；让人人满意的裁判，也不一定就是公正的裁判。司法裁判结果是否令人满意，在司法规则之外，受制于法官的理智和情感，也受制于诉讼当事人的理智和情感。可是，法官也好，诉讼当事人也罢，个人的理智和情感，都是变数，多少都存在缺陷，在纠纷的状态下，缺陷就更会放大。

“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还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进的”（鲁迅《导师》）。

作为抽象名词，“青年”代表着“进步”，但具体到个体，则千差万别。“法官”、“诉讼当事人”何尝不是如此。具体到个案和个人，法官有醒着的，有昏着的，昏着的徇私滥权的法官，难说会在乎自己的裁判是否会让人满意。诉讼当事人也有醒着的，有昏着，此外其他类型的还多，昏着的蛮横无理的当事人，其实在乎的也不是裁判是否公正。

总之，公正的法官和公正的裁决，也难尽随人意。 “满意”如同能量，在诉讼当事人双方之中，往往此盈彼亏。对于那些昏着的、玩着的、无理的当事人，法官在考虑公正以外，还要让他们满意，就是对有理的一方当事人的不公，也是对廉正勤勉的法官的不公。

退回到司法领域理性还不足的时候。公权较少介入私人纠纷，如日尔曼法，发生侵权行为，由被害人与加害人之间私人解决，以个人决斗作为裁判规则。一方把另一方打趴下，被打趴下的一方，心里自然不服气、不满意。但纠纷裁决的结果，在既定的“决斗”规则下，其“公正性”被人们认可接受。且不说这种个人决斗的裁判规则，还不是什么理性的规则。那么，理性的裁判规则下，又怎能以让诉讼双方当事人都满意为衡量司法裁判的标准？

所谓“人文理性”，在理想主义的追求过程中，首先必须正视实际的经验和人类的缺陷，乌托邦完美无缺，实则却与“人文理性”相悖。司法观念的乌托邦，看上去很美，其实也只会阻碍司法人文理性的生长。

司法观念乌托邦，除了“人人都满意”“人人都看得懂”以外，是否还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