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南京人，有南京口音，却不会说南京话。因为从小听惯了南京话，也没觉得什么，后来听了各地的方言，才觉得南京话较为粗和俗，用来骂街是第一流的。记得刚入大学时，有一次因为无聊竟大赞南京女孩如何之美，外地女生当然不信，她们结队上街逛了一圈，回来喜气洋洋地道：“南京女孩长得还行，但一开口，就不敢恭维了。”因为我妈我的外婆都曾经是南京女孩，所以我要誓死捍卫南京话的纯洁，辩论久了，她们终于妥协，原因是南京人都是空心大萝卜------没心眼，傻的可爱。
后来，她们也开始向我学两句南京话，以作取笑收藏之资，然而，那些纯正的骂街却始终不敢传授，想起小时侯街头车上的耳闻目睹，心下是有些汗颜的。后来，对别人关于南京话的评论也就特别留意，发现除了几个南京土生土长的作家，没有什么人替南京话粉饰，倒是后来如金庸和余秋雨之类的文学巨匠，闻南京话掩鼻而过。
其实说起南京话，倒是中国话的正统之一。南京话自古受北方影响较大，刘宋王朝入主南京就带来了洛阳的方言。到了明成祖将首都从南京迁往北京，南京话随着迁去的官员百姓一度在北京大行其风。其实北京话和南京话发音上极为接近，只是声调完全不同。无怪乎上世纪初确定中国普通话时，北京话和南京话是最热门的方言竞争者（只怪一时阴差阳错，不然今天的京片子就是另外一个调了）。南京历史上是个著名的移民城市，特别是藏龙卧虎的隐士之气，无论才子商贾都愿以此为居。加上其城历次毁于战火，使得各地移民每个时代都源源不断地涌入，也带来了各地的方言。这就造成了南京话“不纯”的特点，既不象吴侬软语，又不完全似江淮方言，在江南这一地区颇为特殊，语言学上称之为“官话”。至于这种南京“官话”的由来，至今我也没有看到详细的考据资料，倒是秦淮河上一个老先生的话使我顿开茅塞。他告诉我南京话就是五湖四海的话，秦淮河和夫子庙是什么地方？是书生求学赶考和青楼妓人揽生意的地方。这些书生和妓人是什么人？慕名而来的才子佳人，他们代表了当时的流行时尚，他们的语言也很快就被南京老百姓所接受，所以南京话中充满了五湖四海的方言。因为是闲谈，老先生没有心思去考据，而我出于对秦淮河夫子庙的仰慕，也宁愿相信这样的解释，南京话本是一种自然融合的语言。但才子佳人的口头语，却变成南京话如今粗俗的一面，或许也是近代南京的衰败所致。
最近听说有语言的暴力之争论，大概是发端于王朔和金庸的口水战，除去那其中高深的意义，我想南京话中的骂街算得上是一种朴素的暴力。其实语言的暴力是一种文化上的陌生感，正如我们头一次进北京，入上海，听见道貌岸然的京片子和软软而不知所云的上海话，会立刻体会到一种被隔绝继而反感的情绪，反之南京话，大大咧咧的粗俗，倒是平易近人，看来大学女生关于“傻得可爱”的评语也有几分道理。用在南京话上，语言的暴力（或曰霸权）还有另外的含义：因为南京话中“n”和“l”不分，所以外地同学就经常拿我取笑，怂恿我念一遍“奶奶来拿牛奶”，不管我怎样努力，听到他们的耳中都是“来来来来来来”，于是在一片哄笑中终结。
关于语言的暴力，最后再谈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大二时骑单车游苏浙，在天目山夜遇暴雨，而旁无客店酒馆可投，看见一个农家门口的大草堆，于是老实不客气地冲了进去，因为暖和舒适，后来居然睡着了。我是被一个中年人叫醒的，想必是这户的主人，他皱着眉头看着我的狼狈样，嘴里嘟哝了一句。因为语言不通，加之做贼心虚，实在有些害怕，于是我连忙说着道歉，拎起包袱跨上单车就跑了。骑着骑着，我冷静了下来，回想起户主的话，似乎是：“不要命了，怎么不敲门呢？”所以，陌生的语境未必都是暴力。
来源：南京民俗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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