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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车
·杜欣欣·

1.从伊斯坦布尔到卡帕多西亚(Cappadocia)

我们被送上了长途车,这次是真正的长途车。在此之前,我们被不同的小车递送,最后来到土耳其伊斯兰艺术博物馆前的广场上。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外国游客:一个亚洲女孩,一对意大利年轻人,一对挪威夫妇……

我们的座位就在司机之后。驾驶员座位旁,另有一个座位。车上除了司机,还有两位工作人员。一个是检票员,另一位呢?我想也许是后备司机吧。从伊斯坦布尔到卡帕多西亚的行驶时间是十一个小时,后备司机应是顺理成章的,但全车怎会只有十来个乘客?

那个亚洲女孩独自坐在我们后面,除了巨大的背包,还有巨大的三角架。这女孩子不笑,模样很酷,一看就是只身闯天下的主儿。车子还未启动,她就已经睡了,我猜她绝不是头一次坐夜行车。对我们这把年纪的人来说,夜行车已是久违了。

出 斯坦布尔时,正是黄昏。车子驶过金角湾,再经过塔克西姆广场。最初我是从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一书中读到这个广场。他写道:“1955年,英国离开塞浦 路斯,希腊准备接管整个岛的时候,土耳其的一名特务人员,往希腊城市萨罗尼加土耳其国父的房子扔了一枚炸弹。土耳其各大报以特刊传播此一消息之后,仇视城 内非回教徒的暴徒聚集在塔克西姆广场,烧毁、破坏并洗劫我母亲和我曾去贝犹鲁逛过的所有商店之后,整个晚上在其他城区干相同的事情。”

在 雅典,我请旅行社的人介绍土耳其的旅馆。那人似乎不很情愿,只说去塔克西姆广场看看。我问他去过土耳其吗?他说,从来没有。他的话并没有让我特别吃惊。在 德尔菲时,我们碰到了一个歌剧男低音。因为演出,他在纽约住过好多年,也旅行过许多国家。我问他可曾去过土耳其?他说:“从没去过,将来也不想去。”他告 诉我那里还是军政府,杀库德人和亚美尼亚人。在希腊,他的看法带有普遍性。若与希腊人说起土耳其,必会提到库德族。人们还会直截了当地说:“杀库德人完全 不合欧盟的理念。”言下之意就是“土耳其要加入欧盟,还早着呢。”希土两国虽是邻居,但因世仇,国民之间往来甚少。

车子过了博斯普路斯海 峡。上桥下桥,山上山下,前瞻回首,明暗之间,尽见清真寺。红色的哥特式钟楼、灰色的土耳其式骑楼。在它们之上,在两片蓝色的水域之间,巨大的寺院依山傍 海,庄重恢弘地俯瞰着整个城市。美国圣经带的很多城市里也有很多教堂,但卖酒的也特别多,这两种东西都多的地方意味着社交生活的贫乏,而伊斯坦布尔的众多 寺院是由岁月积攒下来的。

最初,金色的宣礼塔还能与太阳争辉。寺院的巨大身影下流动着的人和车,唯有水旁的木制雅骊悠然于世外---那里 确实有些人不斋戒,也不行一天五次的礼拜。待阳光晃悠到低层楼房的窗户上时,人流和车流汹涌起来,房屋突然靠近了,而清真寺却置身于外---那里或许真有 几位苏菲派的教徒,正在沉思冥想,从不关注人间俗世。残阳沉落,路灯还未点燃。路旁人家透出浅桔色的灯光,饭桌就摆在灯光里。有些窗口放着花或饰物,但那 后面一定会有一张饭桌。我突然想起刘亮程说的“炊烟是村庄的根”。在乡村,无论邻里关系好恶,风都会把炊烟纠缠在一起,也把人纠缠在一起。这样的大城市没 有炊烟,却有很多的外乡人。即使是外乡人,即使看不到炊烟,黄昏时上路也总会生出些惆怅。



天 黑了,还未走出大伊斯坦布尔,车子就停下了。上来一些当地人,空位几乎被填满了。我突然明白土耳其并没有游客的专用车,我原先的期望完全不切实际。此地的 旅行社以小车,大车,小车,小小车的方式,通过公路网递送着我们这些语言不通的外来客。一周之后,我们回在伊斯坦布尔长途车站。这车站犹如一个巨大的蜂 窝,不知有多少条车道,也不知每时每刻吞吐多少辆汽车。车站内外人山车海,这样的混乱繁忙不免让人感到焦虑。我们如何从这里逃出去?接人的又怎能找到我 们?然而,二十分钟左右,我们就已经在驶往市区的路上了,真是神奇。

长途车的检票员仔细核对着车票,清点人数。遇到外国游客,他只看看相貌,并不说什么。待车子再次启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开车之后,检票员开始送水、送茶、送咖啡、再送点心和洗手液,几乎没得空闲。蛋糕的味道很像中国的糕点,洗手液飘出浓烈的人造气味。

从 晚上七时到午夜,大概每过两个小时,车子就停下来。检票员报出站名和停留时间。多数时候,我们都听不懂,于是说英语的游客就相互询问。实在问不出所以然, 我们就在座位上发呆。面对着茫然的我们,某个当地人甚至检票员自己就会突然说出英语,奇怪,他为什么不能在停站时也用英语报告一声?

公路是双向单车道,车速不高。多数的休息站为一排平房,外围是水果和小食品摊子,很多人下车去买煎饼。几乎一出伊斯坦布尔,水果的价钱立刻就涨了上去。场地上总是停满了同一型号的长途旅行车,有人上来冲洗汽车,地面淌着水。

第 一次下车时,我只记住前窗上的牌子“卡帕多西亚”,并未注意其他标志。待我回到车上,却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我茫然地退下。在黑暗里,我看到好几辆车挂 着同样的牌子,这才明白开往同一地方有若干家汽车公司,不但要记住目的地,还得留心长途汽车公司的标记。后来我得知,此地的长途汽车类似中国大陆的出租汽 车,车子属于个人,而这个人多半是司机。

车上的检票员极为负责,出发前总会两次三番地清点人数。乘客非常安静,几乎无人大声喧哗。土耳其的孩子也很乖,车上的幼儿只在半夜时凄凄地哭了两声。但车内一直放着音乐,大约是为给司机提神。午夜前,我们停在一个休息站上。这里已是安纳托利亚高原,夜很冷。



挪威来的那对夫妇站在车下,丈夫还是短打扮,妻子已经穿上毛衣。我们谈起土耳其宗教人种之间矛盾和摩擦,他说自己已是第二次来土耳其,虽然政府一直在掩盖,但估计要解决这些冲突才能加入欧盟。他还谈到因为帕慕克揭露屠杀库德人,这个作家在老百姓中不大得人缘。

在 伊斯坦布尔和土耳其人说起库德族,多数人都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能容忍库德人的独立。我偶然提到帕慕克,旅馆的伙计嘴一撇,头一歪,“他住在那边。”“那 边”指的就是佩拉。后来我得知原来在希腊语中,“佩拉”正是“那边”的意思。事实上,比起斯坦布尔,佩拉还要繁荣些,但伙计提起“那边”口气和表情却有些 不屑。

土耳其人对“脱亚入欧”看得很重,也许这从土耳其之父凯末尔时期就开始了。人们似乎有某种共识:至少在外人眼里,希望土耳其看起来 是一个文明的现代化的甚至比较西化的国家。除了帕慕克生长的非回教家庭,即使信仰回教的普通人也会骄傲地告诉我:“土耳其内阁一半的部长是女性!”在伊斯 坦布尔,我遇到的每个男人都说,婚后不会阻止妻子外出工作,特别是对受过大学教育的妻子。若问起一夫多妻制,有人玩笑道,一个世纪之前,土耳其女人不说 话,现在说话了,所以一个妻子就够了。也有人说一夫多妻是“东边”的事情。伊斯坦布尔的女人漂亮,但“东边”的女人就不行了,风吹日晒,粗糙得很。“东 边”就是土耳其的亚洲部分,它代表了落后和贫穷,和中国正相反。

车子一路向东,越往东走,灯光越稀,大漠的气息越浓。

午 夜时,车子停在某地。和沿途任何一个城镇类似,我完全无法拼读出这城市的名字。就在休息站里,我看到了一个身着雪白婚纱的新娘。她提着裙边走在淌着泥水的 地上,脸上放出幸福的光芒。我使劲揉揉眼睛,确信那不是在做梦。过了午夜,乘客都倦了。不知是车子无意在荒凉中停留,还是我终于睡了过去,夜在行驶中与黎 明相遇。

阳光将我刺醒,极目之处皆为黄色,那不是收割过的田野,而是沙漠。检票员趴在座位上睡着了,司机跟他说话,他仍未醒。一位乘客跳 起来摇醒他。他揉着惺松的睡眼,摇摇晃晃地为司机和自己各冲了一杯咖啡。热水就装在暖瓶里,司机还是昨晚的那位----略微秃顶,瘦脸苦相,我原以为是后 备司机的人早已不见了。

车子停了下来,这里不是车站,只有几棵树。邻座的乘客下车了,他向远方走去,那里没有房屋。我问:“卡帕多西亚?”检票员向前一指,旁边的人插言道,“就是下一站。”土黄色或土灰色伸展至地平线,没有树木也没有房屋。

2.从卡帕多西亚到棉花堡(Pamukkale)

来到Urgup长途车站,正是下午四时。太阳的威力正在逐渐减退,光线弥漫在奇特的沙堡和石柱森林之上,为沙灰色的严峻涂抹上些许柔和。



我 们在露天食座下吃饭,饭馆的一边是裁缝店,另一边是茶馆。裁缝店是卡帕多西亚典型的石洞房。这房子类似中国陕北的窑洞,窄窄的原木门,正面的土墙都漆成白 色,上面挂满了披肩挂包和布衣裤。男裁缝五大三粗,摆在他身前的缝纫机像个玩具,机旁坐着两个女人。她们都是白皮肤,鹰钩鼻,完全不像这灰白色沙地里造出 来的。茶馆里坐满了当地的老汉,每人都戴着一顶类似维族人的瓜皮小帽。茶杯小巧腰细,茶很烫,时光就在杯中消磨着。

店小二是个瘦瘦的中年 人,缺了门牙,穿着牛仔裤。他会说一些英语,而且颇为健谈。他说:“我住在Gormer,离此地三公里,每天骑摩托上下班。”他还告诉我,自己没念过什么 书,是从客人那里自学的英语。大师傅有些愁苦地做着面饼。他先将面团揉成长条,压扁,再在上面涂油,最后将面饼放在一把木铲上。那把铲子像只船桨,正好推 进很深的炉塘里。在新疆,这烧饼就是“馕”。除了馕,他还做类似中国猫耳朵的面食和皮萨饼。

猫耳朵伴了一点肉末,再放点青菜,咬劲儿十 足。小饭馆里播放着欢快的乐曲,店主的女儿走出了店门。她大概十四五岁,也是大眼高鼻,白皮肤。突然她昂起头,臀部快速地摆动,手向下甩着。此地民风相当 保守,女人不仅包头,而且拒绝拍照。这女孩儿随音乐扭动了几下,扭完了,四下看看,显然担心被人看到。什么样的民俗能挡得住青春的绽放?



在 车站上,我们又遇到那对意大利年轻人,他们的行程和我们几乎一样。一对南韩夫妇带个小男孩,他们的背包上绑了两条印花手帕,帕子很大,一粉一蓝。母亲解下 手帕,去有水的地方。这样来回好几次,终于把儿子的小脚擦干净。他们已准备好在车上过夜。人们耐心地等车,几次以为车来了,却又不是。出发时,太阳已经西 沉。

我的前座是一对当地的母子。她们数次站起,向车下的人挥手告别。开车之后,小男孩不断地起身回头偷看我,或伸舌头、舔嘴唇试图引起我 的注意。我当然注意到了,并试图和他交谈。他却很害羞,一直不肯开口。最终在母亲的鼓励下,他用手比划着告诉我,自己十三岁了,但从神态举止上看,他不过 十岁,完全不像西方同龄的反叛耍酷的孩子。他终于想出一句英语:“你从那里来?”我回答:“秦”。“秦”是土耳其语的中国。他立刻将鞋子脱下,指着鞋底说 “秦制造”。

邻座是个带孩子的少妇。母亲已经发胖了,那孩子只会站,还不会说话,圆脸卷发令人想起西洋画家笔下的小天使。这孩子很爱笑, 只要我和她一对视,她就笑,蓝眼睛像天空一样,全是笑意和纯洁。开车后,母亲给孩子喂奶,然后就将奶瓶插到座前的网篮里。显然,她没有小冰箱一类的装备, 土耳其的孩子还是皮实些。

母子二人只有一个座位,她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乘客,衣着挺时髦。半夜里,孩子蹭了过来,伸手抓我们网篮里的水 瓶,她渴了,母亲却睡得正酣。整夜里,母亲或向前坐,腾出地方让孩子躺在座位上,或让孩子躺在自己身上,但这孩子的头或腿总是搁在邻座的腿上,我因此而猜 想她们是朋友或亲戚。



这 趟车从卡帕多西亚出发,穿过安纳托利亚高原,从东向西南,一直开到地中海海边。开车不久,车上的电视就开始播放土耳其语的CNN新闻。插播的广告多是行动 电话,女用化妆品或儿童用品,也有些是冰箱电视,却没有汽车广告和快餐。有意思的是,土耳其的广告几乎不涉及食品,在伊斯坦布尔时,我已经感到在土耳其吃 肉还算是一件事。在一般店子里,知名的土耳其烤肉通常只有薄薄的一层,勉强盖住下面的米饭。

这辆车的检票员会说简单的英语。如果问他从某 地到某地多少公里,他多以时间计算,但越往西开,地面上越热闹,几乎每两小时就停一站,所以原本10小时的车程延长至12小时。路况仍然不好,有些地方震 动极大。虽然并未通宵播放音乐,但频繁的停车和颠簸使我无法入睡。凌晨2时,车子停在某个休息站。我下车时,看到那对意大利的年轻人头靠头,睡得正香。

沿 途休息站的规模逐渐变大。在某个休息站,为了寻找方便之处,我走进一间房子,突然看到里面都是男人,人人垂手而立,我赶快退出。绕过去,再找到女用的,却 发现那也是一间祈祷室,门口放着一排鞋子,里面躺着一些人。尽管祈祷时男女分开,但夫妇之间当众肢体接触,表示亲热却并不避人。这情景在其他信仰回教的国 家并不多见。

清晨五时,小女孩儿醒了。她不哭不闹,一看我又笑了。邻座的女乘客下车了,从告别姿态和神情看,她和小女孩的母亲非亲非故。 后来在其他地方,我也见过类似的情景,土耳其人古风犹在。帕慕克曾说:“伊斯坦布尔的“呼愁”不是主张个人反抗社会,反倒是无意反抗社会价值与习俗,鼓励 我们乐天知命,尊重和谐、一致、谦卑等美德。”我感觉此地的古风中还带有一种驯服。

小女孩的母亲下车时,我隔着车窗看。那个小女孩正扑向一位老年男子的怀中,男子抱起她,不断地亲吻着她的脸。车子再次启动,下一站就是棉花堡。帕慕克就是棉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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