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黄庭经神像图》是仅见的梁楷早期细笔白描真迹，画中主神的身份，决定了绘画的主题。本文首次指出，这位主神，并不是普遍认为的宋圣祖赵玄朗，而是太乙救苦天尊，并且以太乙救苦天尊为突破口，结合梁楷生平和南宋宁宗朝史料，全面揭示此图的创作背景，为这件八百年的名迹正名。
作 者：吴 斌
最近，翁万戈先生向波士顿博物馆捐赠了王翚《长江万里图》，引起热议，同时，引发朋友圈对翁氏旧藏南宋梁楷《黄庭经神像图》的关注。今年初，《莱溪居读梁楷道君像》一书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据言，此图已归上海博物馆。
▲《莱溪居读梁楷道君像》封面书影
从几个微信公众号推送的售书介绍中，我大致看明白了对这张宋画的主题解读，说画中主神是赵宋皇室的圣祖赵玄朗。这个观点，由景安宁先生在《元代壁画—神仙赴会图》一书中提出，并引出真宗时一位叫王捷的道士，说图中的炼金、舍财和放生，都符合王捷。
▲《黄庭经神像图》全图
转自上海书画出版社微信公众号
赵玄朗的事儿，简单地讲，是北宋真宗大搞君权神授的把戏，说赵家祖先赵玄朗，受玉皇指派，降临凡间，赐授天书。马屁官员们，添油加醋，越传越神，宋真宗尊赵玄朗为“圣祖”，号“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大帝”；尊赵玄朗夫人为“圣祖母”，号“元天大圣后”。又诏令天下避“玄”“朗”讳，大肆营造宫观，虔力供奉。
如要判断《黄庭经神像图》的主神身份，首先应找到与之吻合的宋代尊神图像，接下来才是文献参证，先图像后文献，两下匹配，才可得到正确的结果。脱离图像，仅仅对照残缺的文献，很有可能出现巨大的偏差。
由于特殊的政治背景，赵家圣祖造像，仅出现于宋代，当时应该制作了不少，但多毁于宋元更迭时期。幸运的是，在偏僻的四川安岳县狮子岩造像群中，尚有一处遗存。
▲ 宋圣祖赵玄朗夫妇像
四川安岳县狮子岩
这组造像，近年被乡民涂了油漆，失去了古朴的风貌，但不影响我们对基本图像特征的判断。根据铭文，图左是圣祖母“元天大圣后”，右边这位头戴平顶冕旒的人物，就是“圣祖”赵玄朗。在宋代，赵玄朗被追封为皇帝，所以他是戴冕旒的装扮。而这个关键特征，是《黄庭经神像图》的主神所不具备的。
通观全图，我们可以划分为七个片段，左右各三，居中一个，之间用云气分割。这些片段，包含了道家的天、地、人三界。居中的主神和仙仗侍从，属于天界。左下部是地狱一角，有牛头马面等一众鬼卒，这属于地界，又称鬼界。另外的部分，全是人界。这表明，这位主神，法力可达三界。
有背光的主神，其实在画中出现了两次，除了居中大像之外，还有一次画得较小，不太引人注意。他手持水盂，凌于地狱上空，下方的鬼卒望天而拜，一口沸腾的大锅，旁边扔着枷锁和脚镣，锅中生出莲花，一道云气从锅中升起，云气上方站一人，向主神弯腰行礼。
▲ 此为图的左下部
有背光的主神出现在地狱上空，手托水盂
如何释读这副地狱景象呢？枷锁和脚镣，说明必有罪人；生火的锅鼎，说明罪人要受镬汤之刑。这两点在早期绘画中，都出现过，可以参看五代敦煌经画《地狱十王经变图》和南宋陆信忠《十王图》。所以，这里表现的是，主神在空中向地狱洒下甘露，度化了一位下油锅的罪人。
▲ 五代敦煌经画《地狱十王经变图》 （局部）
大英博物馆藏
▲ 南宋 陆信忠《十王图》（ 局部）
而在地狱景象的上方，即图的左中部和左上部，分别描绘了放生鸟雀和施舍难民。统一地看，图左的三个片段，表现了人间救苦和阴间度亡，或者说，这是“救生”。
▲此为图的左中部和左上部，描绘了放生鸟雀和施舍难民。
再看图右的三个片段，自上而下，第一是工匠和画师塑绘道像；第二是众人坐成一排吃斋饭；第三是一位头戴长脚幞头的官员向灯树行礼，灯树两边，站满了道士，领头的一位，诵读道经。
▲ 此为图右的三个片段，
自上到下依次是塑绘道像、吃斋和行度亡法事
这座灯树很有特点，上下两层，每层各有九支，笔者认为，这应该就是道教典籍记载的九幽灯，此灯九卮，是忏拔九幽地狱中亡魂的法器。唐代杜光庭说：“燃九幽神灯，上照九天福堂，下照九幽地狱，人天蒙福，生死荷恩。”
▲ 道士们行法所使用的灯树，每层九卮
值得注意的是，图左右两边建筑的等级明显不同。左侧建筑都类似于民间房屋，而右侧建筑的规格很高，尤其是右下部的三开间，鸱吻高耸，单檐歇山顶，因为又有官员出现，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右侧描绘的是有南宋皇家背景的宫观，主神必受皇家供奉。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归纳出这位主神的五条特征：
第一、法力达三界；
第二、人间救苦、阴间度亡，救生天下；
第三、手持水盂撒甘露；
第四、南宋皇家供奉；
第五、九幽灯仪吻合于相关斋醮法术。
而宋圣祖赵玄朗，除了第四条之外，剩下的全不符合。那么，哪位尊神，符合上述所有条件呢？
答案是：太乙救苦天尊。
太乙救苦天尊，也称东极青华大帝，是道教供奉千年的尊神，在谱系中地位极高，他最为人熟知的形象，是骑九头狮子。在《西游记》第九十回《师狮授受同归一，盗道缠禅静九灵》中出场的“九灵元圣”，就是九头狮子下凡，只一个照面，就降服了孙悟空，是全书中第一厉害的妖怪。
▲ 太乙救苦天尊像 弗瑞尔美术馆藏
九头狮子的说法由来已久，唐代杜光庭在《道教灵验记》卷五有《张仁表太乙天尊验》，描绘了这位天尊的形象：“坐五色莲花之座，垂足二小莲花中，其下有五色狮子九头，共捧其座，口吐火焰，绕天尊之身。于火焰中，别有九色神光周身，及顶光中锋芒外射，如千万枪剑之形，覆七宝之座”， 在杜光庭笔下，背光、莲座、狮子，是太乙救苦天尊的三种形象特征。但是，《黄庭经神像图》的主神，虽有背光和莲座，却没有狮子。
少为人知的是，在宋代造像中，九头狮子并不是太乙救苦天尊的标配，它可以没有。重庆潼南县大佛寺的南宋救苦天尊立像，就只有莲座，而没有狮子和背光。可惜的是，这尊立像的双手已残，我们没有看到水盂。
▲ 重庆潼南县大佛寺的南宋救苦天尊立像
选自《中国美术全集 石窟寺雕塑三》第826页
在山东惠民县博物馆，有一尊北宋宣和四年的太乙救苦天尊造像，也没有狮子。虽头部已残，但双手俱在，可以清楚地看到手中的水盂和柳枝。
▲ 北宋宣和四年太乙救苦天尊像及铭文
山东惠民县博物馆藏
我们都知道观音救苦，观音是手持净瓶和柳枝的形象。千载之下，佛道融合，水盂和净瓶其实都是救苦的象征法器。
《太一救苦护身妙经》中说太乙救苦天尊“足摄莲花，圆光照耀，手执柳枝净水，九头狮子围绕从随”，所以，《黄庭经神像图》、宋代造像和道教典籍，相互之间都是可以印证的。
太乙救苦天尊，有天、地、人三界的神格，据南宋之前的《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和《太一救苦护身妙经》表述，他“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寻声救苦，应物随机”，并且还有无数的化身：
基于这段文字，可以想到，《黄庭经神像图》中施舍难民、放生鸟雀的片段，是太乙救苦天尊在人间化身后的救苦行为。
所以，图左的三个片段，全是在描绘太乙救苦天尊的神迹。
太乙救苦天尊虽然救度三界，但其中最被人强调的，是他阴间度亡的神通。基本上所有的道教度亡科仪，都和他有关，“九幽灯仪”便是其中之一。《黄庭经神像图》右下部所绘的场景，正是道士和官员施行九幽灯仪的法事。
▲ 此为图的右下部，道士们围绕九幽灯做法事
成书于南宋宁宗朝的蒋叔舆《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收录有《九幽神灯仪》，开场启白道：
“乞于斋次，依法燃灯”的意思是说，施行九幽灯仪之前，需要斋戒。这也是为什么图的右中部会画斋戒，因为斋戒和灯仪，是连贯的，这两个片段，理应放在一起。
图的右上部画的是塑绘道像，道像的模样，和主神是一致的，这个片段，可以理解为画家在强化主题。
所以，图右的三个片段，描绘的是在某座敬奉太乙救苦天尊的皇家道观，举办度亡法事的场景。左下部和右下部的两个片段，一个画太乙救苦天尊地狱度亡，一个画道士做度亡法事，一左一右，完全是对应关系。
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是，《黄庭经神像图》所画的宫观，是哪里？
查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八“御前宫观”可知，南宋杭州的皇家道观，共有九处。排名前两位的，是东太乙宫和西太乙宫。其中，西太乙宫建造于理宗朝，时代较晚，而《黄庭经神像图》是公认的梁楷早期真迹，时间和理宗朝对不上。
既然排除了西太乙宫，那么图中所绘，只能是东太乙宫。这也是宁宗朝唯一一所供奉太乙神的御前道观，建于高宗绍兴时。
以下是吴自牧对东太乙宫的描述：
以上信息显示，东太乙宫有大量的道像和壁画，这和《黄庭经神像图》右上部的场景，是吻合的。
东太乙宫敬奉的，是太乙福神，前文讲过，太乙福神是太乙救苦天尊在天宫的称谓，“在天呼为太乙福神”也。东太乙宫每于四立日（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设祭，向天尊为社稷祈福，以期“岁稔无兵疫”，这也是延续北宋太平兴国年间汴京太乙宫的旧制。
而《黄庭经神像图》侧重于表现度亡主题，和东太乙宫的基本常规活动并不符合，这只能说明，梁楷描绘的是特殊事件。
梁楷在画上署“臣字款”，说明这是他供职宫廷时的作品。《图绘宝鉴》记载了梁楷简短的生平：“嘉泰间画院待诏，赐金带，楷不受，挂于院内。”，也就是说，梁楷创作此图，是在宁宗嘉泰年间，即1201年到1204年。
▲ 图上梁楷的款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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