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看展会频繁看到一个墓葬群的文物，那就是马家塬墓地。本来去年就想把马家塬墓地写写的，但因为一些事情忙碌，就拖到到了现在。一方面确实为自己的拖延感到懊悔，另一方面却也因为看了更多的展览和资料对于它的了解更加多样。
很多人对马家塬挺陌生的，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墓葬群？
远眺马家塬墓葬
从时间来说，它是战国时间的墓葬群，距今约2500年，从地点上来看，它位于甘肃省天水市张家川回族自治县马家塬。马家塬墓地2006年首次发掘，次年就被评为“2006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中国十大考古发现”是考古学界的最高荣誉，还未完全发掘，就可以获得这一称号，马家塬墓葬群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马家塬墓葬发掘
马家塬到底出土了什么重要的文物呢？
在去年国家文物局举办的《万年永宝》展览中，马家塬M16中出土的二轮马车修复成果是重要的展示对象；今年清华大学和平山郁夫丝绸之路美术馆合办的《异彩纷呈：古代东西文明交流中的玻璃艺术》展览中排面最大的就是马家塬M18出土的一套豪华珠宝配饰，这件文物不仅不能拍照，脚下的延伸台也让观众只能远观。
马家塬出土项饰
马家塬墓葬群不论是墓葬本身还是出土文物都很有特点。
根据考古报告，马家塬墓葬的形制有五类，其中数量最为特殊的是一种偏洞室墓，这在战国时期墓葬发掘中还属首次。所谓洞室墓简单地说就是挖一个竖着的坑，但在一边再挖一个洞，坑里放尸体，洞里放随葬品。偏洞室墓就是这个挖的坑还不是在正中间，而是在长边的侧面。这样的墓葬在马家塬墓地中占比超过六成，且这类墓葬等级普遍也都不低，可见这种特殊的形制是当时马家塬居民的普遍葬俗。
马家塬偏洞室墓
中国洞室墓从新石器时代晚期就已经出现，多见于黄河中上游及北方的一些地方，从亚欧整体范围来看，洞室墓流行于东欧草原地区，所以使用洞室墓作为葬俗是有些少数民族属于在里面的。
考古工作者对马家塬墓葬用C-14方法进行年代测定，墓葬的时间约为公元前350年。这个时段马家塬附近生活的少数部族应该就是西戎。“戎”其实就是当时对于非华夏部族其他北方少数部族的统称。春秋战国、群雄争霸，在这片舞台上的不仅有五霸、七雄，还有很多的少数部族，他们在其中或战、或交流，成为中国民族初步融合、中华民族初步形成中的主角。
西戎
说起战国时期的西戎，首先就会联想到秦国。秦国先祖因养马厉害而被周天子册封，封地就在天水。受封后，就肩负起了为天子戍边抵抗西戎的重任，几百年间与秦国的关系日益紧密。考古中，西戎与秦文化基本可并为同一课题，北京大学前两年还举办过一个《秦与戎》的展览，展出的就是过去十多年秦地的考古成果。
马家塬墓葬的少数民族属性不仅体现在独特的墓葬形制，还有其中的一些特色文物。其中很有代表性的就是车马器和金器。
首先我们来看车马器。
回到文章开头提到的那辆M16中出土的二轮车。这辆车长3.6米，宽约2.96米，高1.8米，近看是非常有气势的，而且通过整体复原，一辆西戎部落的“豪车”就在我们眼前了。
马家塬M16二轮马车修复展示
马家塬墓地在发掘前经常受到盗墓贼的侵扰，在未被盗掘，且已经经过发掘的墓葬中，有七成的墓葬都有车，总共发现将近70辆。M16这个墓葬中就有四辆。
但M16并不是马家塬墓葬群70多座墓葬中最大的那个。这70多座墓葬根据大小可以分为四类。超大型墓就一座（M6），差不多330平方米；大型墓差不多70平方米；中型墓差不多15平方米；小型墓小于15平方米。M16属于大型墓，是墓葬群东部的核心，墓主人生前应该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人。
马家塬M16
第一次见到这个复原件的时候，我觉得有点浮夸，觉得这个是不是复原的有点过了，但看了考古报告中在这个车轮旁出土的金片等文物时候，才觉得这辆车当时就该是这样的。马家塬出土的这些车，按照豪华程度可以分为四类，这种圆角长方形的高栏车是等级最高的，数量也是最多的，这些车表面基本都有装饰，但像这辆装饰这么精美的比较少，一些考古论文中用装饰密集如剪纸来形容它的精美，我觉得这个形容的倒是非常恰当。
M16马车细节
双轮车由车轮、上面乘坐的空间、前面用来套马拉车的工具三部分组成，车的三部分基本都是木质，上面有精美的漆画，在漆画上面再镶嵌各类型的牌饰。春秋战国出土的车马也不在少数，但装饰这么精美的却不多。用来装饰的有金、银、铜各类材质，以黄金最为醒目，也最具民族特色。
中原人尚玉，春秋战国时期对黄金的使用是比较少的，要是有也一般作为器具，但北方少数民族以黄金比太阳，他们的文化中经常使用黄金，尤其是把黄金作为牌饰镶嵌在车和服装上。
草原部族服饰装饰示意图
马家塬车上镶嵌的金牌饰（包括银贴金和错金）种类很多，镶嵌的错金铁饰件也是国内考古首次发现。这类牌饰外轮廓有方形、三角形、圆形等，大多为镂空制作。镂空花纹分为两个层次，底层背景大多是一些变体鸟纹、卷云纹、几何纹，上面的主要纹饰大多是羊、虎、鹿等样子，很有草原风格。
M16马车细节
金牌饰还是人们服装上的重要装饰，服装上的牌饰大多都不镂空，但做工更加精细。比如说 M14 墓主人的腰带上的这十多枚牌饰（长 9.7 厘米、宽 6 厘米）。上面的图案是“狮噬羊”。大量使用动物，并做出追逐、猎食的动态是草原系图案的重要特色，就拿这个“狮噬羊”来说，牌饰用工具轻轻捶打成型（锤揲法），羊的脑袋向后回望，狮子的毛和尾巴也是向后弯曲，很有动感。仔细看这个狮子背上还有类似于翅膀的东西。
我曾经用《文物看丝路：中国不会诞生《狮子王》这样的故事，原因有这些》这篇文章来说中国文物中狮子图案的出现与发展。狮子这种动物不是中国的本土动物，尤其是这种带翅膀的狮子，它叫做格里芬（griffin），是希腊神话中的王者，拥有巨大的力量。
热爱迁徙的游牧民族把这种纹饰带到各个地方，张骞凿空西域以前，位于新疆北部的阿尔泰山是东西、南北文化交流的要冲之地，很多文化都在这个地方留下印记，“狮子”这种元素就是在这个时候，通过阿尔泰山一路东传，马家塬墓中的格列芬图案装饰，就是见证。
在新疆出土的斯基泰文化金器，上面有格列芬
除了服装上装饰的牌饰，还有很多的金器作为人身体的装饰，从头到脚皆有。还拿M16这个墓来说，经过考古检测，墓主人为一名40多岁的男性。墓主人头顶有圆形的金饰件，周围还散落了一些小的金片，当初应该是装饰在一些物品上，耳朵上戴金耳环，脖子戴半环状的“项链”，右臂位置有臂钏（chuan）。
这样一身装扮，一个健壮、男性少数部落贵族的形象跃然眼前。
这种半圆形的项链多在亚欧大陆北方少数民族的墓葬中发现，且有由西向东传播的路线，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也多见于北方，在新疆、甘肃、内蒙等地。
马家塬出土黄金项饰
很多人对臂钏的了解一般是唐代，比如说唐画中女子露出胳膊上面戴着这样的装饰品。所以很多人认为臂钏是一种女性装饰品，它是丝绸之路开通后随着佛教的传入进入中国的。
但通过对春秋战国墓葬的发掘，这个时期，戴臂钏的都是男性，我们可以联想一下，现在蒙古族摔跤的人，光着膀子，胳膊上有时会戴着一些装饰品，当时马家塬墓地的男性大体就是这种感觉了。通过春秋战国时期出土的臂钏，可知臂钏传入中国比汉代还要早一些。
M16出土臂钏
马家塬墓地出土的臂钏大都很精致，就拿M16中的这个举例。整个圆筒由锤揲法整体成型，中间有像腰带一样的纹饰把臂钏分为四部分。这四部分纹饰形制差不多，制作很精美。每一个“腰带”两边都是用细细的金丝编织的“花边儿”，花边里面镶嵌有绿松石等珠宝。
像锤揲（ye）、掐丝、镶嵌等一系列黄金加工工艺都被称为细金工艺。商周时期，细金工艺经欧亚草原从阿尔泰传入中国，中原地区的人们对黄金饰品没有过多爱好，因此，黄金加工工艺的发展重任就落在了北方少数民族的肩上。马家塬墓葬中各种细金工艺制品，就是这项技艺传播、发展的见证。
马家塬出土黄金饰品
很多不太关注考古和文物的人都知道海昏侯墓，海昏侯墓2011年开始发掘，入选“2015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名录。海昏侯墓出土了很多价值极高的文物，但大众最有兴趣的还是那些黄金。其中最漂亮的就是“马蹄金”和“麟指金”，分别模仿马蹄和神兽麒麟的指头。这两种黄金并不是西汉的流通货币，而是皇上由上及下的赏赐品。
汉代马蹄金
西汉的马蹄金花纹在上半部分，花纹最上面是一圈小珠子一样的边，边的下面有一圈小珠子组成的小圆圈，圆圈下面再有一圈小珠子一样的边，最下面就是金丝扭称的波浪，这些风格都属于细金工艺。
海昏侯墓出土马蹄金细节
很多地方都用“异域风情”来形容汉朝的金器，中国金器加工技术受到外来影响不假，但到秦汉时期，这样的工艺已不是新鲜的舶来品。精细的黄金制品已经越过长城，出现在中国各个地方。汉朝开始普及细金工艺；唐朝，细金工艺在中国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明朝中国细金工艺达到巅峰，制作出了很多漂亮的黄金制品。
看很多关于中国细金工艺的论文资料，上面总会提到马家塬，把它作为中国细金工艺普及与发展的重要一环。
马家塬没有那种特别出圈的文物，也没有像马王堆、三星堆那样的名气，但和他们一样入选“中国百年百大考古发现”名录，在入选的西周和春秋战国的15个墓葬和遗址中，它是唯一一个位于甘肃的考古发现。
在张骞凿空西域、闻名遐迩的丝绸之路开辟之前，中国和西方就有频繁的交流，交流就是马家塬墓地的核心价值。
马家塬出土漆器，上面镶嵌有金银饰片
秦汉之前，生活在欧亚草原地带的部族极大地带动了文化的东西交流。马家塬墓地紧邻中国西北地区唯一以高山草甸为主体的关山牧场，这里是秦国的腾达之地，也是西北少数民族最接近中原的地方。而且从这里向北可以到达蒙古高原，向西进入河西走廊、新疆，向南可以到达四川盆地。所以马家塬就是各种物品的交汇处、是文化的十字路口，墓地有秦文化、草原系文化等多种元素，文物种类多样，形制独特。
马家塬墓葬群所展现文化的辐射时间久，在汉朝及之后的很多文物上还可以看到马家塬的影子；马家塬墓葬群所展现的文化辐射地域广，在距离千万公里以外的地方也可以找到相似工艺的文物。
马家塬墓葬黄金饰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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