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一和他造的潜水艇
民间潜水艇
张五一跟我们一同走进工厂大门的时候，我们被拦了下来，保安告诉张五一，厂里的负责人认为这几日的采访影响了车间的生产秩序，任何生人进厂都要经过他的同意。张五一只好跟负责人通了几秒钟的电话，这种形式主义的过场更像是工厂在春风得意的张五一面前设置一个微小的障碍，宣示着主权。张五一和父亲都是这家鸿雁纺织机械厂的工人，工厂改制之后，合同工张五一失业，在社会上闯荡很多年，数次沉浮之后选上了研制潜艇的生意。他在原来的工厂车间里租了四分之一的地方，还在车间对面租了一间黑暗破旧的砖房作为办公室，每个月的租金一共3000块钱。
张五一的潜水艇正对着车间的大门，在“安全生产质量至上”的标语下方，通体银色，形状很难描述。潜水艇的前部两侧是类似子弹头的流线型，上部则是微微有些坡度的平面。这种设计是为了最大可能地减少潜入水里时的阻力。艇身大约有2米高，需要梯子爬上去，顶部是一个平面，最显眼的是正中间凸出的圆形密封盖，打开厚重的密封盖就是潜水艇的入口。密封盖的外侧，顺着潜水艇前进的方向装着海底探照灯。顶部靠后的位置是两个黑乎乎的圆洞，是潜水深度在50米以内时操作人员可以在艇舱里不限时工作的保障。张五一告诉记者，这是他潜艇最大的秘密之一，为了防止别人仿造，并不能详细说明其中的原理。艇身后部的下方两侧是可以上下摆动的长方形钢板，这是潜水艇的鳍板，通过改变它的方向可以加速潜水艇的上升或者下浮。潜水艇的尾部又再一次收窄，装着螺旋桨、舵和尾灯。
张五一的潜水艇还差安装雷达的工序，完工之后将用于海底捕捞的展示
坚固的庞然大物通体都是由规格为5毫米厚的钢板打造，看起来坚固异常，用手拍拍潜艇的前端和艇身却能听见空洞的扣扣声。严丝合缝的钢板巨兽内部结构大部分是夹层水箱，它决定了潜水艇的上升和下沉，下沉时通过控制在水箱里装满水，上升时再把水排出潜艇。从外观上并没有看见明显的进出水口，这又是张五一潜艇的另一个秘密。
从潜水艇顶部狭窄的入口沿着梯子下去就是内舱，四周都涂着红色，还有没消散的油漆味。内舱的高度大约在1.8米左右，可以容纳两个人。内舱正面上方是均匀分布的三个圆形瞭望口，底部正中也有一个。左手边是4个带黑色圆头的拉杆操作器，它们是潜水艇前方机械手的操作器，可以指挥机械手左右上下移动。机械手是张五一在把潜水艇的客户定位在海底养殖领域之后的发明，根据客户养殖的海产品类型不同，机械手可以做成一般的抓取，针对海参的吸入和特殊贝类的切割等功能。右手边是潜水艇的操作杆，控制潜水艇在水中前后上下行驶。真正到了海里，单靠4个瞭望口视线是很不清楚的，张五一在潜水艇里还装上了潜水摄像头，因为舱内的装饰还没有完成，连接摄像头的终端设备就放在内舱的地上，一个白色金属的保护盒，里面打开是可以折叠的液晶显示器。张五一告诉记者，潜水艇里还差一个导航雷达就完工了，那也是一个显示器，全部安装之后，它们都会被安排在内舱前方的小桌案上。
连日里的采访让这艘潜水艇的收尾工作暂停下来，张五一和跟随他的小兄弟们就在车间对面的破旧砖房里应付着各路来人。砖房虽然破旧却尽可能地布置过，四周的墙上是用规格相同的展板制作的历年来媒体对张五一的采访，既有照片也有视频截图，刚刚出来的报纸文章还没来得及专门裱起来，但是也被平整地贴在了墙上。屋子里摆了两行办公桌，还买了一组旧沙发摆出会客的角落。潜艇制造成功的新闻在全国广泛传播之后，每天都有人从外地到这里来打探情况，有一些是买船的渔民，还有一些是要来投资入股的商人。张五一让小兄弟们把这些人安顿好，但是没有腾出时间来具体谈生意。甚至还有来自日本富士电视台的预约采访和尼日利亚的合作，他就要慎重许多，并不在众人面前表现真实的态度。场面看上去虽然有些乱糟糟，但是忙进忙出的张五一心里有数。
前传：空想的鳍板式
在张五一的潜艇成功之前，武汉市里出名的民间潜水艇研制者是今年已经71岁的李玉明，他曾经在上海世博会的时候被接到上海，参加艺术家蔡国强在上海外滩美术馆进行的农民达·芬奇展览。爱看热闹的张五一听说汉阳有人在家里做潜水艇，跟朋友们一起去李玉明家看过，张五一告诉记者，最开始他并没怎么放在心上，看了几次之后觉得这件事是可以实现的，就想加入到李玉明的潜水艇事业里去。“我这个人做事心挺细的，在加入之前查了老李所有做潜艇的资料，他的霞光一号到霞光八号严格说都没有成功，只有霞光五号潜下水里，但是它依靠的动力是前方拖着潜艇的汽车，没有实际的价值。”
与张五一工厂的热闹相比，距离不远的李玉明家很冷清。他现在租住在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一楼，湮没在周围的茶室、杂货店中，只有仔细打量才看得出这家人来历的奇特。他的门口的小区停车位上放着三个古怪的金属船，正对门口的一艘大致上是船的模样，不同的是钢板船舷做成了百叶窗的形式，船的外侧底部是可以上下转动的鳍板，船的内部有一个长杠杆用来控制外面的鳍板。它旁边的一艘船完全模拟了鱼的形状，顶部是坦克车一样的密封盖，这是三艘船里唯一完工的作品，另外一艘体型要比前两艘大得多，用三角铁搭成一个长方体的架子作为坐标，里面是一艘大号鱼形船的钢铁骨架。李玉明告诉记者，完工的鱼形船就是他的潜水艇，百叶窗型的船是他即将在今年夏天完成的作品，残疾人和不会游泳的人可以坐在里面，水通过百叶窗的船舷流进来，享受夏天的凉爽。这样四下漏水的船如何在水里行驶，李玉明并没有给我们解释。
李玉明家的外屋像个杂货店，堆着印刷粗糙的《相对论》、《诺贝尔奖获得者同青年人的讲话》等励志书籍，各种草稿纸、旧本子还有做这些船所用的虎台钳。他只读过小学，却热爱发明，在他30岁的日记里写着，要研究人如何活到100岁的课题。他走的不是中医养生路线，而是每日摘抄人体结构和细胞知识。这个课题没有进行下去是因为没有钱买显微镜。他直到今天还每天晚上都要看《相对论》以便把原理用于发明，最近的一次是新型交通工具。它的底部产生环形压力波化掉引力波，就能够离开水面几厘米到几十厘米贴近水面飞行。李玉明告诉记者，他找武昌造船厂的工程师计算过，理论上是可行的。
李玉明是张五一造潜水艇的领路人，因为没有资金，他在家里用老虎钳手工做潜艇
李玉明的新作品是船舷设计成百叶窗式的船
同样是从理论出发，2002年李玉明发明了鳍板式的潜水器。李玉明解释，现代的潜水艇是利用蓄水舱增减排水量来完成潜水艇的上升和下沉，一艘巨大的潜水艇需要数千吨的水量，进出水的时间很长。他发明的鳍板式潜水器利用的是自身高速前进的动能转化为压力，能迅速下潜到想要的深度。2003年他的鳍板式潜水器发明申请了实用新型专利证书。
利用这个原理造出实际的潜水艇并且试验成功则是一条艰难的道路。为了节省资金，李玉明找来许多废弃的游乐艇改造成密闭的潜水艇，装上鳍板，一次一次地试验。每次试验或者因为动力不足潜不下去，或者因为密闭性不好，都没有成功，资金也遇到困难。本来就下岗多年做小生意的李玉明耗尽微薄的家产，卖了房子，还委托上海一家投资咨询公司制作了可行性报告招募投资者。
2007年10月31日，李玉明的霞光五号在汽车高速行驶的外在动力下潜水成功，让李玉明增强了信心，继续研制霞光六号。看热闹人群里的张五一也觉得这个产品有市场，他背着妻子给了李玉明3万块钱做真正的钢材料潜水艇，就是李玉明家门口成型的鱼形潜水艇。钱很快就用完了，张五一又给李玉明找来新的投资者，可是李玉明周围的老股东并不同意。张五一告诉记者，新的投资者是要把钱用在潜水艇试验上的，不能花在买老股东的股份上，而没有老股东愿意不拿钱让出股份。潜艇短时间里还没有成功，李玉明周围的股东却形成了僵局，张五一不想陷在里面浪费时间，就拉着经常在一起的兄弟们自立门户。
张五一的试验
张五一的家就在鸿雁纺织机械厂的斜对面，是父亲留下来的工厂宿舍楼，只有居住权没有产权。他妻子在附近开了一个杂货店，是家里最稳定的收入来源。电视台想到他家里拍些画面，张五一的妻子却坚决不同意，劝了很久也不妥协。张五一后来告诉我，他家的门上都是早年他父母打架留下的洞洞，他妻子不想让外人看到。张五一的父亲在工厂上班，他5岁时才和母亲一起来到武汉，因为户口不在本市，全家只能依靠父亲的20斤粮票，一直生活艰难。父亲在他20岁不到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也随之去世。张五一告诉记者，因为特殊的经历，他很早就下决心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张五一后来在鸿雁厂做了6年合同工，工厂改制之后，他下岗做小生意谋生。张五一告诉记者，他设计了一种烧烤用的长竹筷，判断很有市场，可还没给工厂下订单就遇到了车祸。他一度发现批发猪肉很赚钱，但是还没等投入，他经营的歌厅失火，无力投入新生意。每次发现商机的时候总因为一些事情阻挡了成功。现在他快40岁了，发现了潜水艇的市场。
张五一依旧用废弃游乐艇改装潜水艇做试验，始终潜不下去。在湖边锻炼身体的退休老人朱师傅（化名）懂工程原理，实在看不下去这群小伙子手忙脚乱地出错，时常帮他们指点。“我们没有钱，只买了一个300瓦的发动机，动力不够潜不下去，朱师傅就教我们在潜艇里放砖头，一直到潜艇的顶部基本与水面持平时，我再发动潜艇，成功潜了下去，砖头起的是节省动力的作用。”张五一告诉记者，李玉明的霞光五号可以潜水成功是因为牵引潜水艇的汽车高速前进转化为鳍板动能，但是汽车的发动机体积太大装不进霞光五号里，可如果造一艘可以容纳汽车发动机的潜水艇，由于艇体积的增大，浮力又增加了，原来的发动机产生的动能不见得可以大于新艇的浮力。这成了困扰张五一很长时间的悖论，用砖块或者铁块可以节省动能，但是投入市场的操作性不大。
张五一在试验湖边到处张贴广告寻找并且邀请朱师傅给他们帮忙。朱师傅告诉记者，潜水艇是一个成熟的技术，在武汉做船的工人都明白潜水艇的原理，采用蓄水箱的方法调节沉降。李玉明的鳍板式虽然在原理上说得通，可是实际操作起来潜水艇必须保持高速前进才能潜入水里，水底情况复杂，如果有暗礁来不及躲避就会船毁人亡，即便没有暗礁，只要速度减下来，潜水艇就立刻上浮，那么在海下什么都做不了，满足不了实际需求。张五一采纳了朱师傅的建议放弃了鳍板式的潜水艇。张五一告诉记者，他和李玉明虽然都爱发明，但是李玉明只要想到一个点子不管有没有实际用途都要做到底，而他只对有市场价值的感兴趣。李玉明纠结在鳍板式潜水艇上10年，倾家荡产还不回头，他则是只要潜水艇民用化，至于何种潜水方式并不重要。
张五一带着小兄弟们跟朱师傅一起按照常规的潜水艇原理试制。虽然理论已经清楚，但是没有参照物，一切从图纸开始变成现实中的潜水艇要经历很多次失败，张五一告诉记者，每次潜水试验都是他自己完成的。他不敢让别人做试航员，因为没有钱，万一出了问题，他赔不起。他也确实遇到过好几次生命危险。在用砖头节省动力潜水成功之后，他想再试验一下潜水艇在水中的行驶情况，结果潜水艇刚刚跑起来就沉到了水底。“我这个人遇事还是很冷静的，在水全部灌进来之前打开顶部的舱门逃了出来，幸好试验的湖只有2米多深。”正式的钢板潜水艇第一次在大连下海时，张五一遇到了更大的麻烦。“我们的通气口用的是电脑上的风扇，下潜到十几米深之后空气根本就不够，里面形成了真空，压力很大。我在潜水前从电脑视频学了排耳压保护耳朵。”张五一告诉记者，为了安全，他们用卡车连着钢丝绳牵着潜水艇，如果发生意外，他就停掉发电机，然后岸上的小兄弟赶紧开车把潜艇拖上来。他感觉到压力大之后，用手电筒寻找有没有漏水的地方，小兄弟感受到了水下的异样，发动汽车拉着潜水艇撞到了码头上。“但是里面压力小，外面压力大，他们打不开盖子，就拿着撬棍撬开，才把我救出来。”张五一告诉记者。
张五一在车间对面租了一间砖房做办公室
张五一曾经是纺织机械厂的合同工，下岗后租了车间1/4的空间做潜水艇
资金与市场
去年夏天，张五一用玻璃钢游乐艇改造的蓄水舱式潜水艇白鳍豚一号潜水成功，这不是张五一潜水艇事业的欢乐结局，而是他面临更大压力和困难的开始。张五一用废弃游乐艇做试验的时候，本来就没什么钱，把游乐艇改装的模型变成钢板的潜水艇对他来讲是天文数字。对于张五一两年来不事生产地搞试验，他的妻子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她告诉记者，她不给张五一钱做试验，两个人的孩子才5岁，她要留下足够的钱养孩子。张五一曾经跟她讲过李玉明为了潜水艇卖房子的事情，但是她不感动也不受鼓舞，她的底线就是房子绝对不可以卖掉。
为了解决资金问题，张五一到处游说朋友们投资。“我不是直接跟他们说借钱或者投资，而是在闲聊的时候讲我这个潜水艇多么好，多么有市场。”张五一告诉记者，有不少朋友给他投了钱，但是数额不大，更多的人包括他的亲戚都躲着他走，以为他搞的是一种新型的传销。张五一没有办法，背着妻子把只有居住权的房子抵押给借贷公司，借了14万块钱，张五一计算了一下，每个月的利息要1.9万块钱，他现在还无力归还。
张五一的老邻居杨豪龙给了他30万块钱，这是张五一收到的最大一笔投资。杨豪龙原来是供电局的职工，他上世纪90年代就跟妻子在汉阳动物园里承包模拟火箭的游乐项目，2004年买断工龄开了一家塑料袋厂。“我没有管理经验，工人做的塑料袋质量不合格，工厂做不下去赔了十几万元。”杨豪龙结束了工厂，到朋友的拆迁公司里帮忙。真正让杨豪龙殷实起来的是他住的城中村拆迁，他被补偿了1000平方米的房子。他告诉记者，自己一直想折腾一下，张五一的潜水艇前景他觉得很好。他把钱给了张五一，等他的儿女结婚用钱的时候就每人给一套房子，没有后顾之忧。
白鳍豚一号潜水成功的新闻发布会上就已经有大连的海参养殖户找到武汉来，希望张五一给他制作一艘潜艇用来捕捞海参。张五一受到启发，海产养殖是比海下游览观光更广大的市场。他和客户一起研究给潜水艇装上了机械臂，并且根据海参的特点，机械臂的顶端是吸附装置，把海参从海底石头上吸出来。真正下海之后，做了更多改进。“原来我们没有装海底摄像头，下海之后，开始全是泥沙，到了有海参的地方通过瞭望窗视线不好，根本看不到海参。机械臂的设计也不合理，我们没有给它做伸缩，捞海参的时候就得移动潜水艇，不方便。而且大连的船舱是方形的，潜到十几米深时候还能抗压，但是如果更深的海域就必须用抗压球来做内舱了。”张五一说。
张五一在大连海滩上待了2个多月，多次改进潜水艇直到用于海产养殖这条路走得通。他又在山东找到了两个客户，一个养殖深海鲍鱼，一个养殖江瑶贝。这一次，他给专业的船厂下订单生产这两艘潜水艇。我们采访的时候，朱师傅的图纸刚刚送到船厂。但是张五一告诉记者，这两艘船很难在短时间里生产出来。杨豪龙的30万元都用在制造和试验大连那艘船上了，山东两个客户的订金都只有1万元，造船的资金差太多。并且，即使他找来新的投资，他也不敢轻易卖这两艘船。国家对民用潜水艇的生产和销售没有标准和规定，他怕万一出了事情，责任不清晰，最后都要由他自己承担。有人建议他按照特种船舶的方式报批，可是他研究了一下无法实施，那首先需要某个渔业管理局提出申请，证明他们需要这种船只，他找不到敢于给他帮这个忙的渔业管理局。
张五一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通过媒体的报道。“无论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把我造潜艇的声势造出来后，我去政府部门找人解决时候，人家知道我是谁。”张五一说。现在给他带来的是络绎不绝的潜在客户和投资者。一对年轻夫妇从乌鲁木齐坐了两天火车来找张五一，考察潜水艇和跟他谈投资。也有武汉本地人来坐坐，商量投资的。张五一对这些人没有特别的招待，都留给他的小兄弟们安排，可是忙进忙出的间歇，他也观察着这些投资者，背地里告诉记者，谁真正有钱，谁没钱，谁有合作的可能性。“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是在夹缝里生存和长大的，很会看人眼色。”张五一说。
他还接到日本富士电视台的采访邀请和来自非洲的合作咨询，在他租的办公室里询问众人意见，再把电话打回去问细节。他告诉记者，他不会接受日本电视台采访的，因为日本是他看重的大市场，在他还没有能力把潜水艇卖去之前，日本人受到启发开发了怎么办，毕竟这在世界上是个成熟的技术。他之所以在办公室里询问众人的意见，只是为了给他的追随者鼓劲、壮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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